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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奶奶病危逼婚,我花三萬租了個假老公錦鵬。

    >毒舌醫(yī)生捏著協(xié)議冷笑:記住,人前恩愛,人后互刪。

    >直到他背我蹚過暴雨淹沒的隧道,繃帶滲出血跡還嘴硬:三萬塊得物盡其用。

    >我捏著繳費(fèi)單發(fā)抖時,他忽然抽走單子:協(xié)議追加一條——以后你生病,只能找我治。

    >后來翻出他泛黃的日記本,寫滿我高中舉牌的照片:背你那次,就想醫(yī)你一輩子。

    ---

    急診室慘白的燈光像冰水兜頭澆下,砸得林雪琴眼冒金星。消毒水的氣味濃得嗆人,鉆進(jìn)鼻腔,帶著一股絕望的鐵銹味。她渾身濕透,廉價T恤黏在背上,勾勒出狼狽的輪廓。奶奶那張蠟黃的臉在眼前晃,氧氣面罩下艱難的呼吸聲像鈍刀子割著她的神經(jīng)。護(hù)士那句家屬盡快籌錢,拖不得了還在耳朵里嗡嗡作響。

    高跟鞋踩在光潔如鏡的水磨石地面上,一步,滑一步。腳踝猛地一扭,鉆心的疼炸開,她整個人失控地向前撲倒。膝蓋骨硬生生磕在冰涼堅硬的地面,發(fā)出沉悶的咚一聲,疼得她眼前發(fā)黑,眼淚差點(diǎn)飆出來。

    嘖,急診科不是溜冰場。一個涼颼颼的男聲從頭頂飄下來,帶著手術(shù)刀般的精準(zhǔn)和刻薄。

    林雪琴猛地抬頭。

    白大褂。身形頎長挺拔,像一棵冷硬的雪松杵在混亂的走廊中央。燈光落在他臉上,勾勒出清晰的下頜線,鼻梁很高,鏡片后的眼睛沒什么溫度,像結(jié)了冰的深潭。他胸前掛著的名牌反射著冷光:神經(jīng)外科,錦鵬。

    那點(diǎn)痛楚和委屈瞬間被一股無名火燒得干干凈凈。她撐著旁邊的座椅扶手,指甲摳進(jìn)冰冷的金屬縫隙里,用力把自己拔起來。膝蓋火辣辣的疼,肯定青了。她咬著后槽牙,每一個字都像從牙縫里磨出來:錦鵬跟我結(jié)婚,三萬塊,演場戲給我奶奶看。就現(xiàn)在!

    錦鵬垂著眼皮看她,那眼神像是在評估一件摔壞了的、沾滿泥水的二手家具。他慢條斯理地摘掉一只沾著點(diǎn)水痕的手套,露出修長干凈的手指。那手指從白大褂口袋里夾出一張折疊得異常平整的A4紙,輕輕一抖,展開。

    林雪琴他聲音沒什么起伏,視線掃過紙面,協(xié)議看清楚了

    林雪琴胡亂點(diǎn)頭,眼睛死死盯著搶救室緊閉的門。時間就是奶奶的命。

    錦鵬唇角極其細(xì)微地向上扯了一下,不像笑,倒像某種冰冷的嘲弄。他從胸前的口袋里抽出一支看起來就很貴的銀色簽字筆,筆尖在紙張下方空白處懸停,發(fā)出無聲的壓迫感。

    人前恩愛夫妻,人后互不相干。他一字一頓,聲音不高,卻像冰錐子扎進(jìn)耳朵,演砸了,或者你有任何越界行為,賠償金翻十倍。懂

    懂!林雪琴幾乎是吼出來的,手指哆嗦著搶過筆,在乙方欄里簽下自己的名字,筆跡歪歪扭扭,力透紙背。錦鵬這才慢悠悠地簽上自己的名字,字跡凌厲如刀鋒。

    他把協(xié)議收好,動作一絲不茍�,F(xiàn)在,進(jìn)去。挽著我。他微微曲起手臂,語氣像在發(fā)布一道不容置疑的指令。

    林雪琴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得肺管子生疼。她伸出手,僵硬地穿過他微涼的白大褂布料,挽住那條堅實(shí)的手臂。身體挨得很近,能聞到他身上清冽的消毒水味和一種難以形容的、屬于手術(shù)室的冰冷氣息。她挺直了同樣僵硬的背脊,推開了搶救室沉重的門。

    奶奶渾濁的眼睛在氧氣面罩上方費(fèi)力地轉(zhuǎn)動著,看到他們相攜而入的瞬間,那枯槁的臉上竟奇跡般地擠出一絲微弱的光亮。錦鵬微微俯身,臉上那層冰霜奇跡般地融化了,換上一副溫和得體的表情,聲音也放得輕柔:奶奶,別擔(dān)心。我是錦鵬,雪琴的丈夫。您好好休養(yǎng),一切有我們。

    那變臉的速度,堪稱影帝級別。林雪琴看著他流暢自然的表演,看著他輕輕握住奶奶枯瘦的手,看著他溫言細(xì)語地安撫,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她只能用力掐著自己的掌心,指甲陷進(jìn)肉里,逼自己擠出同樣幸福的笑容,重重地點(diǎn)頭:對,奶奶,錦鵬他…對我很好。

    奶奶枯槁的手,費(fèi)力地從氧氣面罩下伸出來,顫巍巍地,用盡最后一點(diǎn)力氣,抓住了錦鵬白大褂的袖口。那布滿老年斑的手背上,青筋虬結(jié),像干涸河床的裂紋。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他,渾濁的眼珠里爆發(fā)出一種近乎回光返照的、駭人的光亮。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漏風(fēng)般艱難的嘶響。

    答…答應(yīng)我…照顧…琴……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碎裂的肺葉里擠出來的,帶著血沫的腥氣,她…苦…別讓她…再一個人…扛…

    錦鵬的背脊幾不可查地繃緊了一瞬。他反手,用那雙握慣了手術(shù)刀的、穩(wěn)定而有力的手,輕輕包裹住奶奶那只枯槁的手。他的聲音壓得極低,沉沉的,像某種莊重的承諾,清晰地穿透監(jiān)護(hù)儀單調(diào)的嘀嘀聲,砸進(jìn)林雪琴嗡嗡作響的耳朵里:奶奶,您放心。有我在。

    奶奶緊繃的、如同朽木般的手指,在聽到這句話后,極其緩慢地、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松開了。那點(diǎn)駭人的光亮從眼中迅速褪去,只剩下空洞的灰敗。監(jiān)護(hù)儀上起伏的線條,驟然拉成一道絕望的、長長的直線。

    尖銳刺耳的蜂鳴聲,瞬間撕裂了病房里壓抑的死寂。

    奶奶——!林雪琴的尖叫卡在喉嚨里,變成破碎的嗚咽。她像被抽掉了所有骨頭,身體晃了晃,膝蓋一軟就要栽倒。一只手臂猛地從旁邊伸過來,鐵箍般穩(wěn)穩(wěn)地圈住了她的腰,強(qiáng)硬的力道不容置疑地將她半拖半扶地按進(jìn)旁邊冰冷的塑料椅里。

    錦鵬的臉色在慘白的燈光下顯得更加冷硬,下頜線繃得像刀鋒。他看也沒看她,只對著沖進(jìn)來的護(hù)士和醫(yī)生飛快地下達(dá)著指令,語速快而清晰,每一個字都帶著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他的白大褂下擺擦過林雪琴冰涼的手背,帶著一股消毒水和死亡混合的、冰冷的氣息。

    林雪琴癱在硬邦邦的塑料椅上,世界只剩下監(jiān)護(hù)儀那單調(diào)、冷酷的蜂鳴。眼淚無聲無息地洶涌而出,視線一片模糊,身體控制不住地篩糠般抖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一瞬,也許是一個世紀(jì)。那尖銳的蜂鳴終于停了。死寂,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死寂籠罩下來。

    她茫然地抬起頭,模糊的淚眼中,看到錦鵬正和一個年長的醫(yī)生低聲交談著什么。他的側(cè)臉線條依舊冷硬,但似乎有什么東西不一樣了。他微微側(cè)過臉,目光短暫地掃過她,那雙鏡片后的眼睛深不見底,里面翻涌著她看不懂的復(fù)雜情緒,沉重得讓她心驚。

    初步判定是腦動脈瘤破裂,送來太晚了。年長醫(yī)生嘆了口氣,聲音帶著職業(yè)性的疲憊和遺憾,節(jié)哀。

    林雪琴耳朵里嗡嗡作響,只捕捉到太晚了三個字,像淬了毒的針,狠狠扎進(jìn)心臟。她猛地從椅子上彈起來,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小獸,猩紅的眼睛死死盯住錦鵬,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太晚了怎么會太晚!你不是醫(yī)生嗎你不是最厲害的嗎你剛才怎么答應(yīng)奶奶的你說‘有你在’!你有屁用��!

    她失控地?fù)溥^去,攥緊的拳頭胡亂地捶打在他硬邦邦的胸膛上,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更像是一種絕望的發(fā)泄。騙子!你們都是騙子!

    錦鵬站在原地,像一尊沉默的礁石,任由她發(fā)瘋般的拳頭雨點(diǎn)般砸落。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甚至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只有眼底深處,那沉重的、翻滾的情緒似乎更濃烈了些,像暴風(fēng)雨前壓抑的深海。直到她脫了力,軟軟地滑坐在地上,壓抑的、撕心裂肺的哭聲終于沖破喉嚨,在空曠的走廊里回蕩。

    他才緩緩蹲下身,視線與她哭得紅腫不堪的眼睛平齊。那張俊臉依舊沒什么溫度,聲音卻異常平穩(wěn),帶著一種奇異的、能穿透混亂的力量:協(xié)議第三條,協(xié)助處理甲方親屬后事�,F(xiàn)在,跟我去辦手續(xù)。哭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他伸出手,那只骨節(jié)分明、曾在手術(shù)臺上掌控生死的手,此刻穩(wěn)穩(wěn)地遞到她面前,掌心向上。林雪琴看著那只手,看著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巨大的疲憊和一種冰冷的、被協(xié)議鎖鏈捆綁的窒息感瞬間淹沒了她。她停止了哭泣,只剩下身體間歇性的抽噎。她顫抖著,慢慢地,把自己的手放進(jìn)了那只微涼的掌心。他稍一用力,將她從冰冷的地面上拉了起來。

    接下來的日子,像一場設(shè)定好程序的、冰冷而高效的默劇。錦鵬的存在,如同一臺精密的儀器,驅(qū)動著葬禮的每一個齒輪嚴(yán)絲合縫地運(yùn)轉(zhuǎn)。

    殯儀館慘白刺目的燈光下,林雪琴穿著租來的、不合身的黑色孝服,像個被抽空了靈魂的木偶。親戚們或真或假的嘆息和眼淚包圍著她,那些探究的、好奇的、甚至帶著點(diǎn)隱秘幸災(zāi)樂禍的目光,像細(xì)密的針,扎得她體無完膚。她僵直地站著,手腳冰涼。

    雪琴,節(jié)哀啊。一個遠(yuǎn)房表嬸抹著并不存在的眼淚湊過來,眼神卻像探照燈一樣在錦鵬身上掃來掃去,這位就是…你愛人哎喲,真是一表人才,在哪高就啊怎么以前都沒聽你提過

    林雪琴喉嚨發(fā)緊,嘴唇翕動著,卻發(fā)不出一個完整的音節(jié)。就在這時,一只溫?zé)釋捄竦氖终茦O其自然地落在了她的后腰上,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輕輕往前一帶。她猝不及防,半個身子幾乎貼在了錦鵬堅實(shí)的手臂上。

    他微微側(cè)身,以一種保護(hù)的姿態(tài)將她半攏在身側(cè),隔絕了表嬸過于熱切的視線。另一只手從容地遞過去一張設(shè)計簡潔的名片,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職業(yè)性的疏離和令人信服的沉穩(wěn):市一院神經(jīng)外科,錦鵬。雪琴最近心情不好,不太想說話,請理解。他的手指在名片上輕輕一點(diǎn),那動作優(yōu)雅又帶著無形的壓迫感。

    表嬸接過名片,看清上面的頭銜,臉上的表情瞬間從八卦變成了敬畏,訕訕地笑著:哎喲,醫(yī)生��!大專家!理解理解,你們忙,你們忙!立刻識趣地退開了。

    那只落在她腰后的手并未立刻移開。隔著薄薄的孝服布料,林雪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掌心的溫度,和他手臂傳遞來的、令人無法忽視的穩(wěn)定力量。她僵硬的身體,在那奇異的支撐下,竟稍稍找回了一絲力氣,勉強(qiáng)支撐著沒有倒下。

    葬禮流程繁瑣得令人麻木。遺體告別,火化,撿骨灰…每一次需要她出現(xiàn)的時候,錦鵬總會在她快要撐不住的瞬間,恰到好處地出現(xiàn)。有時是無聲地遞來一瓶水,有時是輕輕托一下她的手肘,更多時候,他只是沉默地站在她身側(cè)半步的位置,像一道沉默的屏障,替她擋開了大部分不必要的人際侵?jǐn)_。他處理著所有對外交涉,聯(lián)系墓園,核對碑文,支付一筆又一筆費(fèi)用,動作高效而冷靜。

    林雪琴像個影子一樣跟著他。她看著他挺拔的背影穿梭在那些瑣碎和悲傷之間,看著他游刃有余地應(yīng)付著各色人等,看著他簽字時冷峻的側(cè)臉。心里那個巨大的、名為三萬塊交易的空洞,似乎被這些細(xì)微的、冰冷的專業(yè)服務(wù)短暫地填塞了一下,卻又滋生出另一種更復(fù)雜、更讓她無所適從的情緒——一種混雜著屈辱、依賴和揮之不去的迷茫。

    直到最后一個環(huán)節(jié)結(jié)束,站在空曠寂寥的墓園里,看著奶奶那張小小的黑白照片被嵌進(jìn)嶄新的墓碑。冰冷的石碑,像一個巨大的句號,重重地砸在心上。林雪琴最后一點(diǎn)強(qiáng)撐的氣力終于徹底耗盡。她身體晃了晃,眼前陣陣發(fā)黑。

    協(xié)議履行完畢。錦鵬的聲音在她身側(cè)響起,平靜無波,像在宣讀一份工作總結(jié)報告。他遞過來一個厚厚的牛皮紙文件袋,封口處用白色棉線纏繞系緊。所有票據(jù),費(fèi)用清單,都在里面。我的任務(wù)結(jié)束了。

    林雪琴木然地接過那個沉甸甸的袋子,指尖觸到冰涼的紙面,凍得她一哆嗦。結(jié)束了。這場荒誕的、由金錢維系的婚姻,隨著奶奶的入土,徹底畫上了句號。她甚至沒有力氣去看他此刻的表情,是解脫還是如釋重負(fù)或者,根本沒有任何表情。

    她低著頭,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錢…剩下的錢,我…我會盡快打給你。聲音輕飄飄的,帶著自己都厭惡的虛弱。

    嗯。錦鵬只是淡淡地應(yīng)了一聲。他抬起手腕,看了一眼那塊看起來就價值不菲的腕表,動作利落。后續(xù)如果有任何需要簽字確認(rèn)的文件,聯(lián)系我助理。他報出一串電話號碼,語速很快,沒有任何多余的停頓或情緒起伏,仿佛在交代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客戶。說完,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座新立的墓碑,眼神深邃難辨,隨即轉(zhuǎn)身,邁開長腿,沒有絲毫留戀地朝著墓園出口走去。筆挺的黑色西裝背影,在灰蒙蒙的天空背景下,迅速變小,最終消失在那排沉默的松柏盡頭。

    冷風(fēng)卷著枯葉,打著旋兒撲到林雪琴臉上。她抱著那個冰冷的文件袋,獨(dú)自站在空曠的墓地里,巨大的孤寂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從頭到腳徹底淹沒。協(xié)議結(jié)束了,錢貨兩訖。可心口那個被三萬塊暫時糊住的窟窿,此刻卻呼呼地漏著風(fēng),比這初冬的寒風(fēng),還要冷上千百倍。

    日子被撕扯著,跌跌撞撞往前爬。奶奶的老屋,鑰匙插進(jìn)鎖孔轉(zhuǎn)動時發(fā)出的滯澀聲響,像鈍刀子割著心。林雪琴推開門,一股久無人居的、帶著塵埃和霉味的冰冷空氣撲面而來。她站在玄關(guān),環(huán)顧著這間小小的、承載了她幾乎全部溫暖記憶的屋子,每一件蒙塵的舊物都在無聲地尖叫著物是人非。悲傷不再是葬禮上洶涌的巨浪,它沉淀下來,變成一種無處不在的鈍痛,細(xì)細(xì)密密地啃噬著她。

    手機(jī)屏幕突兀地亮起,打破了死寂。是房東催繳下季度房租的短信通知,末尾冰冷的感嘆號像針一樣刺眼。她煩躁地劃掉,指尖卻不小心點(diǎn)開了求職軟件。一連串刺目的未通過通知彈了出來,擠滿了小小的屏幕。她泄憤般把手機(jī)丟到那張吱呀作響的舊沙發(fā)上,屏幕朝下。

    視線落在墻角那個積滿灰塵的舊紙箱上。那是奶奶生前收拾好的,一些她小時候的雜物,一直沒顧上整理。她走過去,拂開厚厚的灰塵,打開箱子。里面是褪色的布娃娃,小學(xué)的獎狀,還有幾本卷了邊的舊相冊。她隨手拿起最上面一本,沉甸甸的。翻開硬殼封面,一張邊緣微微卷起、色彩有些發(fā)白的舊照片滑落出來,飄到地上。

    林雪琴彎腰拾起。照片上,是市一中喧鬧的秋季運(yùn)動會。看臺上人頭攢動,一片模糊的背景色塊。焦點(diǎn)在跑道內(nèi)側(cè)。一個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藍(lán)色校服、扎著高高馬尾辮的女生,正奮力舉起一塊巨大的、寫著高二(三)班加油!的木制班牌。陽光有點(diǎn)烈,她微微瞇著眼,臉頰因為用力而漲紅,額角汗?jié)竦乃榘l(fā)緊貼著皮膚,嘴角卻倔強(qiáng)地向上揚(yáng)著,帶著一股不服輸?shù)呐畈鷼狻?br />
    那是十七歲的林雪琴。照片右下角,一行小小的、用藍(lán)色圓珠筆寫下的日期,字跡清雋有力。她盯著那個日期,有些出神。那似乎是…奶奶第一次中風(fēng)住院前的一個月那時她白天上課,晚上去醫(yī)院陪護(hù),周末還偷偷跑去餐館后廚刷盤子……沉重的回憶壓得她有些喘不過氣。

    她下意識地把照片翻過來,想看看背面是否寫了什么。指尖卻在照片背面的右下角,觸碰到一點(diǎn)異樣——那里似乎有一小片模糊的、淡淡的印記,像是水漬干涸后留下的淺黃色暈痕。印痕的中央,被人用極細(xì)的黑色鋼筆,極其用力地、反復(fù)描摹了一個字。墨水甚至微微洇透了薄薄的相紙。

    那是一個力透紙背的——琴。

    林雪琴的心跳,毫無征兆地漏了一拍。指尖停留在那個小小的、執(zhí)拗的琴字上。一股難以言喻的、混雜著詭異和莫名悸動的電流,順著指尖竄了上來。奶奶的字跡她認(rèn)得,不是這樣的。那是誰什么時候?qū)懴碌臑槭裁匆獙懺谶@里

    無數(shù)個疑問瞬間塞滿了大腦。她捏著那張承載著少女時光和詭異印記的照片,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時已經(jīng)完全暗了下來。寂靜的老屋里,只有她越來越響、越來越快的心跳聲,咚咚咚地撞擊著耳膜。

    幾天后,一個沉悶得讓人窒息的黃昏。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在城市上空,空氣潮濕黏膩,醞釀著一場蓄勢待發(fā)的暴雨。

    林雪琴剛從一場毫無希望可言的面試中鎩羽而歸,身心俱疲地拖著步子,往租住的城中村小單間挪動。狹窄的巷子像怪獸的腸道,兩旁擠滿了雜亂的自建樓,電線在頭頂交錯成網(wǎng)。手機(jī)在口袋里震動起來,屏幕上跳動著房東兩個字。她深吸一口氣,接通。

    小林啊,下季度的房租,最遲后天,一定要打過來�。》繓|大媽的聲音穿透聽筒,帶著不容商量的急切,我也難做的呀,最近查得嚴(yán)……

    王阿姨,我…我盡量,剛面試完,錢一到位我馬上……林雪琴的聲音干澀發(fā)緊,努力想擠出一點(diǎn)保證的力度。

    盡量不行啊小林!后天!最遲后天!不然我只能換鎖了!房東的聲音陡然拔高,尖銳刺耳,帶著一種底層小人物特有的、被生活逼出來的刻薄和焦慮。

    電話被粗暴地掛斷,只剩下急促的忙音。林雪琴舉著手機(jī),茫然地站在骯臟潮濕的巷子中央。后天幾千塊的房租,像一座山轟然壓下來。絕望像冰冷的水草,纏住了她的腳踝,一點(diǎn)點(diǎn)將她往下拖。她靠在斑駁脫落的墻皮上,冰涼的觸感透過薄薄的襯衫滲進(jìn)來。抬頭望著狹窄天空中被電線切割得支離破碎的灰云,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和無力感,幾乎要將她吞噬。

    就在這時,一陣刺鼻的廉價香水味混合著濃重的煙味飄了過來。兩個穿著花哨緊身T恤、胳膊上紋著劣質(zhì)圖案的男人,叼著煙,晃晃悠悠地從巷子另一頭堵了過來。其中一個黃毛瞇著眼,不懷好意地上下打量著林雪琴,吹了聲口哨:喲,這不是雪琴妹子嗎愁眉苦臉的,碰上難處了

    林雪琴心里警鈴大作,下意識地后退一步,后背緊緊抵住冰冷的墻壁。這兩個人是附近出了名的混子,專門放高利貸坑人。沒…沒事。她聲音發(fā)緊,想從旁邊繞過去。

    另一個光頭直接伸手?jǐn)r住了她的去路,咧開嘴,露出一口被煙熏黃的牙:別急著走啊。聽說你最近手頭緊哥哥們這行當(dāng),就是急人所急!利息好商量,借五千,一個月后還六千,夠意思吧他搓著手指,眼神像黏膩的蛇信子。

    不用了!謝謝!林雪琴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明顯的顫抖和抗拒,試圖從他們手臂的縫隙間擠過去。

    嘖,給臉不要臉黃毛臉色一沉,猛地伸手抓住她的胳膊,力道大得讓她痛呼出聲,裝什么清高就你這樣的,除了我們,誰肯借錢給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恐懼瞬間攥緊了心臟。林雪琴拼命掙扎,但對方的手像鐵鉗一樣紋絲不動。巷子里零星的路人匆匆瞥一眼,立刻低下頭加快腳步走開,沒人敢管這閑事。冰冷的絕望感順著脊椎爬上來。就在她幾乎要被拖拽著失去平衡的瞬間——

    放開她。

    一個冰冷、低沉、帶著金屬質(zhì)感的聲音,像手術(shù)刀一樣精準(zhǔn)地切入這片混亂。不高,卻極具穿透力,清晰地蓋過了混子的叫囂。

    巷口昏暗的光線下,一道頎長挺拔的身影不知何時立在那里。錦鵬穿著一件深灰色的薄風(fēng)衣,襯得他身形愈發(fā)冷峻。他臉上沒什么表情,鏡片后的目光銳利如鷹隼,直直地鎖定在黃毛抓著林雪琴胳膊的手上。

    兩個混子都是一愣,被對方的氣勢懾住片刻。黃毛下意識松了松手勁,但隨即梗著脖子,色厲內(nèi)荏地吼道:你他媽誰啊少管閑事!

    錦鵬沒答話。他甚至沒看那兩個混子一眼,目光徑直落在林雪琴蒼白驚恐的臉上,語氣平靜得像在陳述一個事實(shí):過來。

    那聲音像帶著某種魔力。林雪琴猛地掙脫黃毛松懈的鉗制,幾乎是連滾爬爬地沖向錦鵬�?謶肿屗_下發(fā)軟,快到巷口時,被地上凸起的磚塊狠狠絆了一下,整個人向前撲去。

    預(yù)期的疼痛沒有到來。一只手臂穩(wěn)穩(wěn)地?fù)谱×怂瑤е煜さ�、不容置疑的力道。錦鵬扶住她,讓她靠在自己身側(cè)站穩(wěn)。他的手臂堅實(shí)有力,隔著薄薄的風(fēng)衣傳遞來一種令人心安的穩(wěn)定感,驅(qū)散了她剛才幾乎窒息的恐懼。

    媽的!光頭混子被徹底無視的態(tài)度激怒了,罵罵咧咧地沖上來,揮拳就要打向錦鵬的后背。

    錦鵬甚至沒有回頭。他一手護(hù)著林雪琴,另一只手快如閃電般探出,精準(zhǔn)地扣住了光頭揮來的手腕!動作干凈利落,帶著一種格斗術(shù)特有的擒拿技巧。光頭慘叫一聲,整條手臂以一個詭異的角度被反擰過去,人瞬間被壓得半跪在地,臉漲成豬肝色,痛得直抽冷氣。

    黃毛見狀,嚇得倒退一步,色厲內(nèi)荏地指著錦鵬:你…你等著!有種別跑!

    他慌忙扶起痛得齜牙咧嘴的光頭,兩人屁滾尿流地消失在巷子深處。

    錦鵬這才松開鉗制光頭的手,動作從容地整了整自己絲毫未亂的袖口。他低頭看向驚魂未定、還在微微發(fā)抖的林雪琴,眉頭幾不可查地蹙了一下:怎么回事

    林雪琴驚魂未定,嘴唇哆嗦著,一時說不出完整的話:他…他們放高利貸…逼我借…房東催房租…后天…

    巨大的壓力、剛才的驚嚇和后怕交織在一起,讓她語無倫次,聲音抖得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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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錦鵬靜靜聽著,鏡片后的目光銳利地掃過她驚惶未定的臉,又瞥了一眼她身后那條混亂骯臟的巷子。他沉默了幾秒,就在林雪琴以為他會像上次在墓園一樣,丟下一句協(xié)議結(jié)束然后轉(zhuǎn)身離開時,他卻忽然開口,聲音依舊沒什么溫度,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這里不能住了。跟我走。

    林雪琴猛地抬頭,難以置信地看著他。跟他走去哪里協(xié)議不是結(jié)束了嗎

    錦鵬沒有解釋,只是轉(zhuǎn)身,邁開步子。那背影挺拔而冷硬,像一道無聲的命令。林雪琴看著他決然的背影,又回頭望了一眼身后那條如同深淵入口般的昏暗巷子,還有剛才那兩個混子消失的方向�?謶指性俅尉鹱×怂�。幾乎沒有猶豫,她咬咬牙,拖著還有些發(fā)軟的腿,踉踉蹌蹌地追了上去,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離。

    天空的烏云越積越厚,沉甸甸地壓在頭頂,空氣悶得讓人喘不過氣。第一道慘白的閃電撕裂灰暗的天幕,緊接著,巨大的雷聲在城市上空轟然炸響!

    豆大的雨點(diǎn),毫無征兆地,噼里啪啦地砸落下來,瞬間連成一片狂暴的雨幕。天地間白茫茫一片,雨水瘋狂地抽打著地面,濺起渾濁的水花�?耧L(fēng)裹挾著雨水,像冰冷的鞭子抽在臉上身上,瞬間就澆透了單薄的衣衫。

    林雪琴驚呼一聲,下意識地抬手擋在頭頂,瞬間成了落湯雞。視線被雨水模糊,只能看到前面錦鵬模糊的背影在雨幕中疾走。

    這邊!錦鵬的聲音穿透嘩嘩的雨聲傳來,帶著一種不容置辯的急促。他腳步一轉(zhuǎn),帶著她拐進(jìn)了一條更狹窄的輔路。然而,眼前的景象讓林雪琴倒抽一口冷氣。

    這是一條地勢低洼的下穿隧道入口!隧道口前,渾濁的積水已經(jīng)匯成一片令人心驚的汪洋!昏黃的路燈在水面上投下破碎搖晃的光影,根本看不清水下是什么情況。水面還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瘋狂上漲,翻滾著骯臟的泡沫和漂浮的垃圾,水流湍急得發(fā)出嗚嗚的轟鳴。

    不行!水太深了!過不去!林雪琴看著那幾乎要沒過膝蓋、還在不斷上漲的渾濁洪水,聲音被恐懼掐得尖利。她不會游泳,對深水有種本能的恐懼。

    繞路至少四十分鐘!錦鵬的聲音斬釘截鐵,在嘩嘩的雨聲和洶涌的水聲中依舊清晰有力。他一把扯下自己那件價值不菲的深灰色風(fēng)衣,動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殘影。濕透的布料被隨意甩在隧道口旁邊一輛被淹了半個輪子的共享單車上。

    下一秒,他毫不猶豫地轉(zhuǎn)身,在林雪琴驚愕的目光中,背對著她,在她面前猛地蹲了下來!寬厚的背脊在濕透的白色襯衫下繃緊,勾勒出清晰的肩胛骨線條。

    上來!他偏過頭,雨水順著他冷硬的下頜線淌下,聲音短促而強(qiáng)硬,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命令口吻。

    林雪琴徹底懵了。看著他濕透的后背,看著眼前翻滾的、深不見底的污水,大腦一片空白。你…你干什么

    少廢話!錦鵬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絲被雨水澆熄不了的煩躁,三萬塊!協(xié)議里可沒包括我背你!現(xiàn)在,立刻上來!這錢我得物盡其用!

    物盡其用四個字,像冰錐子狠狠扎進(jìn)林雪琴的心臟。原來如此!還是為了那該死的協(xié)議!為了他那三萬塊不至于虧本!巨大的屈辱感瞬間淹沒了她,比這冰冷的雨水更刺骨。她死死咬著下唇,嘗到了鐵銹般的血腥味。眼眶發(fā)熱,分不清是雨水還是別的什么。她顫抖著,帶著一種自暴自棄的悲憤,猛地?fù)淞松先�,雙臂死死環(huán)住了他的脖子。

    錦鵬的身體在她撲上來的瞬間幾不可查地繃緊了一下。隨即,他穩(wěn)穩(wěn)地托住她的腿彎,猛地站直了身體。林雪琴驚呼一聲,整個人被他牢牢地背了起來。他的后背肌肉堅硬而溫暖,隔著濕透的冰冷襯衫,傳遞來一種奇異的、令人心安的穩(wěn)固感,與她此刻屈辱憤怒的心情形成了詭異的割裂。

    他毫不猶豫地踏進(jìn)了渾濁的洪流中。

    冰冷刺骨的污水瞬間沒過了他的小腿,然后是膝蓋!每一步踏下,都激起巨大的、渾濁的水花。湍急的水流沖擊著他的腿,阻力巨大。林雪琴趴在他背上,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每一次邁步時肌肉的賁張和力量的爆發(fā),能聽到他因負(fù)重和阻力而變得粗重急促的呼吸聲,灼熱地噴在她的手臂上。

    水越來越深,越來越急。渾濁的水面上漂浮著看不清的垃圾和雜物。突然,錦鵬腳下一個趔趄!似乎是踩到了水下什么尖銳的東西或是坑洞!他身體猛地一晃,林雪琴嚇得尖叫出聲,雙臂死死勒緊他的脖子,整個人都貼緊了他的后背。

    錦鵬發(fā)出一聲壓抑的悶哼,硬生生穩(wěn)住了身形。他繼續(xù)艱難地向前跋涉,速度明顯慢了下來,每一步都踏得異常沉重。林雪琴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恐懼讓她幾乎無法呼吸。

    就在隧道深處最幽暗、積水最深的一段,借著隧道頂部一盞忽明忽滅、接觸不良的昏黃路燈,林雪琴的目光無意間掃過錦鵬緊緊托著她腿彎的右手手臂——

    濕透的白色襯衫袖口下,一截刺眼的、被水泡得發(fā)白的醫(yī)用繃帶露了出來!而此刻,那繃帶的邊緣,正有絲絲縷縷的、殷紅的血跡,在渾濁的雨水浸泡下,如同妖異的花朵,緩慢地、無聲地洇染開來!

    那抹猩紅,在昏黃破碎的光線下,刺目驚心!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林雪琴的視網(wǎng)膜上!她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這一瞬間凝固了!

    你的手!她失聲尖叫,聲音因為極度的震驚和恐慌而變了調(diào),你的手在流血!她猛地想起他剛才制服光頭混子時那精準(zhǔn)有力的擒拿,一定是那時撕裂了傷口!

    錦鵬的腳步頓了一下,極其短暫。他沒有回頭,甚至沒有低頭看一眼自己流血的手臂,只是更加用力地、近乎粗暴地將她向上托了托,讓她不至于滑下去。他的聲音透過嘩嘩的雨聲和粗重的喘息傳來,帶著一種強(qiáng)弩之末的沙啞和…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倔強(qiáng):

    閉嘴!抓緊!三萬塊…不能白花!

    >暴雨淹沒隧道,他背我蹚過齊腰濁浪。

    >繃帶滲出血跡還冷笑:三萬塊得物盡其用。

    >直到我捏著奶奶欠費(fèi)單發(fā)抖時,他忽然抽走賬單:協(xié)議追加一條——以后你生病,只能找我治。

    >后來翻出他泛黃日記本,貼著我高中舉班牌的照片:背你那次,就想醫(yī)你一輩子。

    ---

    暴雨像無數(shù)條冰冷的鞭子,瘋狂抽打著隧道頂部冰冷的混凝土。渾濁的污水裹挾著垃圾翻滾咆哮,幾乎淹到錦鵬的大腿根!每一步挪動都像在與無形的巨獸搏斗,激起渾濁的水浪狠狠拍在隧道壁上。林雪琴死死趴在他背上,雙臂勒緊他的脖子,冰冷的恐懼和剛才發(fā)現(xiàn)的、手臂繃帶上洇開的刺目猩紅,像兩條冰冷的蛇纏繞著她的心臟,讓她幾乎窒息。

    錦鵬粗重的喘息聲就在她耳邊,沉重得如同破舊的風(fēng)箱,灼熱的氣息噴在她濕透的鬢角。他托著她腿彎的手臂肌肉繃得像鐵塊,每一次發(fā)力都帶著細(xì)微的顫抖。那截被渾濁污水浸泡得發(fā)白、邊緣卻不斷滲出新鮮血痕的繃帶,就在她眼皮底下晃動,像一個無聲的控訴。

    你…你放我下來!我自己能走!林雪琴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著哭腔。屈辱、恐懼和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尖銳刺痛在她胸腔里瘋狂沖撞。她寧愿被這污水卷走,也不想再欠他分毫!

    閉嘴!錦鵬的聲音從牙縫里擠出來,沙啞得厲害,帶著一股不容置喙的狠勁,再動一下…我把你扔水里!他猛地發(fā)力,幾乎是拖拽著又向前跋涉了一大步,渾濁的水浪嘩啦一聲撲打在他胸前,濺了林雪琴滿臉。

    隧道口昏黃破碎的光線終于近了。錦鵬幾乎是拼盡最后一絲力氣,猛地將她向上顛了一下,沉重的腳步踉蹌著踏上了隧道口略高一些、尚未完全被淹沒的水泥臺階。冰冷的空氣裹挾著暴雨的氣息撲面而來。

    他身體劇烈地晃了一下,膝蓋一軟,單膝重重地磕在堅硬濕滑的水泥地上!發(fā)出一聲沉悶的撞擊聲。林雪琴驚呼著從他背上滑落下來,雙腳踩進(jìn)及踝深的冰冷積水里,踉蹌著才勉強(qiáng)站穩(wěn)。

    錦鵬一只手撐住地面,急促地喘息著,另一只手死死按著右臂上洇血的位置。濕透的白襯衫緊緊貼在他身上,勾勒出劇烈起伏的胸膛和繃緊的肩背線條。雨水順著他凌亂的發(fā)梢和冷硬的下頜線不斷滴落。他低著頭,林雪琴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緊抿的、毫無血色的唇線,和按在手臂上那用力到指節(jié)泛白的手指。

    你……林雪琴喉嚨發(fā)緊,看著他狼狽卻依舊挺直的脊背,看著他臂上刺目的紅,剛才在隧道里叫囂的屈辱和憤怒,瞬間被一種更洶涌、更復(fù)雜的情緒沖垮。她下意識地伸出手,想去碰碰他受傷的手臂。

    錦鵬卻猛地一揮手,粗暴地?fù)蹰_了她伸過來的手!動作帶著一種被逼到絕境的野獸般的煩躁和抗拒。他抬起頭,鏡片早已被雨水模糊,但那雙眼睛透過水霧射出的光,卻銳利得像冰錐,直直刺向林雪琴。他喘著粗氣,聲音嘶啞,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磨出來的,帶著冰冷的嘲諷和一種近乎自虐的強(qiáng)調(diào):

    看清楚…三萬塊…值不值他撐著膝蓋,極其緩慢、極其艱難地站起身,身體因為脫力和疼痛而微微晃動著。他不再看她,轉(zhuǎn)身,拖著那條還在滲血的手臂,一步一步,沉默而倔強(qiáng)地重新走進(jìn)瓢潑大雨里。那背影在茫茫雨幕中,挺直,卻又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孤絕和沉重。

    林雪琴僵立在原地,冰冷的雨水順著發(fā)梢流進(jìn)衣領(lǐng),凍得她一個激靈。那句值不值像帶著倒刺的鉤子,狠狠扎進(jìn)她心里,鉤得血肉模糊。她看著那個在暴雨中漸行漸遠(yuǎn)、每一步都走得異常艱難卻不肯回頭的背影,一股巨大的酸楚和難以名狀的委屈猛地沖上鼻尖,視線瞬間被滾燙的液體模糊。她用力抹了一把臉,分不清是雨水還是別的什么,咬緊牙關(guān),深一腳淺一腳地,追著那個方向,跟了上去。

    接下來的幾天,林雪琴像一只被暴雨打蔫了的鵪鶉,蜷縮在錦鵬那間位于市中心高檔公寓的客房角落。公寓是極簡的性冷淡風(fēng),黑白灰的色調(diào),纖塵不染,空曠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回音。錦鵬把她扔在這里,丟下一句自己收拾,就消失了,只留下一張寫著wifi密碼的便簽紙和冰箱里塞得滿滿的、冰冷的速食。

    手臂上的傷怎么樣了他是不是又回醫(yī)院了那筆房租……無數(shù)的問號像藤蔓纏繞著她,讓她坐立難安。她不敢碰公寓里任何不屬于她的東西,每天只縮在客房的飄窗上,望著樓下螞蟻般的車流發(fā)呆。錦鵬回來的時間極其不規(guī)律,有時深夜帶著一身消毒水味,有時天不亮又離開。他們像兩條平行線,在同一個空間里沉默地交錯,卻吝嗇于一個眼神的交匯。偶爾在客廳撞見,他也只是面無表情地點(diǎn)個頭,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的時間絕不會超過一秒。

    那種被施舍、被圈養(yǎng)、又被他徹底無視的難堪感,像細(xì)密的砂紙,日夜不停地打磨著她的自尊心。

    直到第三天傍晚,林雪琴的手機(jī)再次瘋狂震動起來,屏幕上跳動的房東兩個字像燒紅的烙鐵。她心臟猛地一縮,指尖冰涼地劃過屏幕。

    小林!你到底什么意思!今天最后一天了!錢呢!房東尖銳的嗓音幾乎要刺破耳膜,我告訴你,別以為躲著就沒事!我馬上找人換鎖!你的東西全給你扔出去!一分錢都別想少我的!

    王阿姨!求您再寬限兩天!就兩天!我…我一定……林雪琴急得聲音都變了調(diào),語無倫次地哀求著。

    寬限拿什么寬限你當(dāng)我開慈善堂的今晚八點(diǎn)!見不到錢,你就等著睡大街吧!電話被狠狠掐斷,只剩下嘟嘟的忙音,像喪鐘敲響。

    絕望像冰冷的海水,瞬間沒頂。林雪琴癱坐在地板上,背靠著冰冷的墻壁,渾身發(fā)冷。八點(diǎn)…幾千塊…去哪里找難道真的要去借高利貸奶奶臨終前枯槁的手和那句別讓她一個人扛的畫面,與那兩個混子獰笑的臉重疊在一起,讓她不寒而栗。巨大的無助感和瀕臨崩潰的壓力,讓她控制不住地渾身發(fā)起抖來,牙齒咯咯作響。

    就在這時,玄關(guān)傳來輕微的電子鎖開啟聲。錦鵬回來了。他換鞋,脫掉深色外套,動作依舊帶著一種刻板的利落。他似乎沒注意到蜷縮在角落陰影里的林雪琴,徑直走向餐廳,給自己倒了杯水。

    林雪琴看著他挺拔而冷漠的背影,一股孤注一擲的勇氣混合著破罐子破摔的悲憤猛地沖上頭頂。她扶著墻,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走到他面前。手里緊緊捏著那張剛從包里翻出來的、被揉得發(fā)皺的催繳單,指尖因為用力而泛白。她深吸一口氣,將那張輕飄飄卻重如千斤的紙片,啪地一聲拍在冰冷的黑色大理石餐桌上。

    錦醫(yī)生,她的聲音干澀發(fā)緊,帶著極力壓抑卻依舊明顯的顫抖,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里擠出來的,我…我需要預(yù)支一點(diǎn)工資…下個月的房租…房東在催了…

    餐廳頂燈冷白的光線落在錦鵬臉上,他端著水杯的手頓在半空,目光緩緩掃過那張皺巴巴的催繳單,上面房東張牙舞爪的今晚八點(diǎn)和一連串刺眼的感嘆號清晰可見。鏡片后的眼神,像深不見底的寒潭,沒有任何波瀾。

    他沒有立刻回答�?諝饽痰昧钊酥舷�。林雪琴的心懸到了嗓子眼,屈辱感像無數(shù)根針扎著她的皮膚。她幾乎能預(yù)見他下一刻的反應(yīng)——冷漠地拒絕,或者用那三萬塊協(xié)議再次提醒她認(rèn)清自己的位置。

    幾秒鐘的沉默,漫長得像一個世紀(jì)。

    錦鵬忽然放下水杯。玻璃杯底與大理石桌面碰撞,發(fā)出清脆的一聲叮。他伸出手,修長而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不是去拿那張催繳單,而是極其自然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道,直接覆在了林雪琴捏著單子、還在微微發(fā)抖的手背上!

    他的手心帶著一點(diǎn)微涼的觸感,卻奇異地像一道電流,瞬間擊穿了林雪琴緊繃的神經(jīng),讓她整個人僵在原地,忘記了呼吸,忘記了顫抖。

    下一秒,錦鵬的手指微微用力,輕而易舉地從她僵硬的指間抽走了那張輕飄飄的催繳單。他甚至沒有低頭去看上面的數(shù)字。

    他的視線終于從那張紙上抬起,穿透冰冷的鏡片,直直地落在林雪琴驟然睜大、寫滿錯愕和難以置信的眼睛里。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深處,翻涌著她從未見過的、濃烈得化不開的情緒,沉重、執(zhí)著,甚至帶著一絲破釜沉舟般的決絕。

    他的聲音不高,平穩(wěn)得沒有一絲起伏,卻像一顆巨石投入死寂的湖面,在她心底掀起滔天巨浪:

    協(xié)議追加一條。

    以后你生病,他頓了頓,每一個字都清晰地砸進(jìn)她的耳膜,帶著不容置疑的宣告,只能找我治。

    林雪琴徹底石化。大腦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維、所有的情緒都在這一瞬間被這突如其來、霸道到不講理的追加條款炸得灰飛煙滅。她只能呆呆地看著他,看著他那張近在咫尺、依舊沒什么表情卻仿佛有巖漿在眼底涌動的臉。

    錦鵬不再看她。他收回目光,動作利落地將那張皺巴巴的催繳單對折,再對折,然后隨手塞進(jìn)了自己西褲口袋。仿佛那只是一張無關(guān)緊要的廢紙。

    他轉(zhuǎn)身,徑直走向書房,只留下一個冷硬而決絕的背影,和一句輕飄飄的、卻徹底改變了某種軌跡的話:

    房租的事,不用管了。

    林雪琴僵立在冰冷的餐廳中央,像一尊被抽走了靈魂的雕塑。窗外城市的霓虹透過巨大的落地窗投射進(jìn)來,在她腳下拉出一道長長的、孤獨(dú)的影子�?諝饫镞殘留著他身上清冽的消毒水味,和剛才他手指覆上她手背時那微涼的觸感。心口的位置,有什么東西在瘋狂地鼓噪、沖撞,幾乎要破膛而出。

    時光如同被按下了快進(jìn)鍵,在一種奇異的、緊繃的平靜中滑過。林雪琴依舊住在錦鵬公寓的客房,像一只寄居蟹,小心翼翼地縮在自己的殼里。那晚追加協(xié)議的驚雷之后,錦鵬又恢復(fù)了那種疏離而高效的模式,早出晚歸,偶爾在客廳擦肩而過,也只是微微頷首,吝嗇言語。只是,林雪琴敏感地察覺到,公寓里多了一些東西——玄關(guān)鞋柜旁多了一雙柔軟的女士拖鞋,冰箱里除了速食,開始出現(xiàn)新鮮的牛奶和水果,甚至有一次,她發(fā)現(xiàn)浴室鏡柜里,她的牙刷旁邊,多了一支全新的、包裝都沒拆的牙膏。

    這些細(xì)微的、無聲的變化,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漾開一圈圈復(fù)雜的漣漪。她依舊焦頭爛額地投簡歷、面試,生活并未因那晚的解圍而變得輕松。只是每次看到那張冰冷的餐桌,想到他抽走催繳單時不容置疑的眼神和那句只能找我治,心臟總會不受控制地漏跳一拍。

    這天下午,一場突如其來的面試通知打破了表面的平靜。是一家規(guī)模不錯的廣告公司,職位是她擅長的文案策劃。林雪琴翻箱倒柜,終于找出了唯一一套壓箱底的、還算體面的米白色西裝套裙。換上衣服,站在穿衣鏡前,她深吸一口氣,努力想擠出一個自信的笑容。鏡子里的人,臉色依舊有些蒼白,眼底帶著揮之不去的疲憊,但眼神里卻多了點(diǎn)不一樣的東西——一種被逼到墻角后、孤注一擲的亮光。

    她拎起那個用了好幾年、邊緣已經(jīng)磨損的舊通勤包,深吸一口氣,推開了公寓沉重的防盜門。門外走廊的聲控?zé)魬?yīng)聲而亮,光線有些刺眼。就在她邁步的瞬間,腳下猛地一滑!新?lián)Q的、鞋底還帶著出廠蠟的黑色高跟鞋,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打了個趔趄!

    啊!她驚呼一聲,身體完全失去平衡,重重地向后摔去!后腰和手肘狠狠撞在冰冷的金屬門框上,發(fā)出沉悶的撞擊聲!鉆心的劇痛瞬間從手肘和腰部炸開,疼得她眼前發(fā)黑,冷汗瞬間冒了出來。

    她狼狽地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米白色的套裙蹭上了灰。高跟鞋甩脫了一只,滾落在幾步之外。巨大的沮喪和難堪像潮水般將她淹沒。為什么偏偏是現(xiàn)在為什么總是這樣她咬緊下唇,嘗到咸澀的血腥味,眼眶發(fā)熱,強(qiáng)忍著不讓眼淚掉下來。

    她掙扎著想爬起來,腰部的劇痛卻讓她動彈不得。就在這時,電梯叮的一聲輕響,停在了這一層。電梯門緩緩向兩側(cè)滑開。

    一身挺括深灰色西裝的錦鵬,提著看起來就很沉的公文包,出現(xiàn)在電梯里。他似乎正要外出開會或者參加重要活動,頭發(fā)一絲不茍,神情冷峻。電梯門打開的瞬間,他的目光精準(zhǔn)地捕捉到了跌坐在門口、一身狼狽的林雪琴。

    他的腳步頓住了。鏡片后的目光飛快地掃過她慘白的臉、摔脫的高跟鞋、蹭臟的套裙,最后定格在她因為劇痛而微微蜷縮的身體和緊緊捂著腰的手上。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里,瞬間卷起一場無聲的風(fēng)暴!震驚、錯愕、一絲難以捕捉的……焦灼

    林雪琴對上他的視線,巨大的羞恥感讓她恨不得立刻原地消失。她慌亂地低下頭,掙扎著想把自己縮成一團(tuán)。

    錦鵬卻沒有絲毫猶豫。他猛地將手里的公文包隨意往地上一扔,昂貴的皮具發(fā)出沉悶的聲響。他大步流星地跨出電梯,幾步就來到她面前,蹲下身。

    摔哪兒了他的聲音繃得極緊,帶著一種罕見的急促和不容置疑的壓迫感,完全不同于平時的冰冷刻板。他伸出手,不是去扶她,而是直接探向她捂著后腰的手,動作強(qiáng)勢卻又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關(guān)切。

    別碰我!林雪琴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聲音帶著哭腔和抗拒。手肘的劇痛讓她無法支撐,身體失去平衡,再次向后倒去。

    錦鵬眼疾手快,一把扣住了她的肩膀!力道之大,讓她無法掙脫。他另一只手已經(jīng)不由分說地?fù)荛_了她捂著腰的手,溫?zé)岬氖种笌е±O,隔著薄薄的套裙面料,精準(zhǔn)地按在她剛才撞上門框棱角的部位。

    這里他沉聲問,指尖微微用力按壓。

    嘶——!林雪琴痛得倒抽一口冷氣,身體瞬間繃直,眼淚終于控制不住地飆了出來。

    錦鵬的臉色瞬間沉了下去,下頜線繃得像拉滿的弓弦。他不再詢問,動作快得驚人。一手穿過她的膝彎,一手托住她的后背,猛地將她打橫抱了起來!動作干脆利落,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強(qiáng)勢。

    身體驟然騰空,林雪琴嚇得驚叫一聲,下意識地?fù)ё×怂牟弊印K砩锨遒臍庀⒒旌现捻毢笏兜浪查g將她包圍。他的懷抱堅實(shí)而溫暖,手臂的力量感透過西裝布料清晰地傳遞過來,穩(wěn)穩(wěn)地承托著她所有的重量和狼狽。這突如其來的親密接觸讓她大腦一片空白,連疼痛都短暫地忘記了。

    錦鵬抱著她,轉(zhuǎn)身,目標(biāo)明確地走向自己的臥室——那個林雪琴從未踏足過的、象征著主人絕對私密的領(lǐng)域。他抬腳,毫不猶豫地踹開了虛掩的房門!

    臥室的色調(diào)依舊是冷硬的黑白灰,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繁華的城市天際線。一張線條簡潔的深灰色大床占據(jù)中央。錦鵬幾步走到床邊,動作不算輕柔地將她放了下去。柔軟的床墊微微下陷。

    躺著,別動。他命令道,聲音依舊緊繃,帶著不容抗拒的威嚴(yán)。他迅速轉(zhuǎn)身,走向靠墻的深色立柜,打開柜門,動作熟練地從里面拎出一個印著醒目紅十字的白色醫(yī)藥箱。

    他提著醫(yī)藥箱回到床邊,單膝跪在柔軟的地毯上,視線與她平齊。他打開藥箱,翻找的動作快而精準(zhǔn),很快拿出消毒噴霧、無菌棉簽和一卷嶄新的繃帶。他擰開消毒噴霧的蓋子,看向林雪琴:衣服,掀起來。語氣是純粹醫(yī)生對病人的指令,不帶任何私人情緒。

    林雪琴的臉?biāo)查g漲得通紅。腰部的疼痛還在持續(xù)叫囂,但此刻更強(qiáng)烈的是一種無所適從的羞窘。她看著錦鵬那雙專注而冷靜的眼睛,看著他手里冰冷的醫(yī)療用品,咬了咬牙,手指顫抖著,慢慢將米白色西裝外套的下擺和里面的襯衫一點(diǎn)點(diǎn)向上卷起,露出纖細(xì)的腰肢和一大片撞得發(fā)紅、甚至隱隱泛出青紫瘀痕的肌膚。

    白皙的皮膚上,那道撞擊門框棱角留下的、斜長的紅腫淤痕顯得格外刺眼。錦鵬的眉頭狠狠擰緊,鏡片后的眼神驟然變得鋒利。他沒有絲毫猶豫,拿起消毒噴霧,對著那片淤傷嗤嗤噴了兩下。

    冰涼的液體接觸到火辣辣的皮膚,激得林雪琴身體猛地一顫,痛呼出聲:��!

    忍著點(diǎn)。錦鵬的聲音低沉,手上動作卻絲毫未停。他拿起無菌棉簽,蘸上藥箱里另一瓶深棕色的跌打藥油。那藥油的氣味辛辣刺鼻,瞬間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他俯下身,靠得很近。林雪琴能清晰地看到他低垂的睫毛,高挺的鼻梁,和他緊抿的、透著一股執(zhí)拗勁的薄唇。他溫?zé)岬臍庀⒎鬟^她腰間的皮膚,帶來一陣細(xì)微的戰(zhàn)栗。他拿著棉簽,動作極其小心,卻又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道,開始沿著那片淤青的邊緣,一點(diǎn)一點(diǎn)、一圈一圈地涂抹藥油。指尖偶爾隔著棉簽,觸碰到她敏感的肌膚,帶來一陣陣難以言喻的酥麻和刺痛交織的感覺。

    藥油辛辣的藥力隨著他的按壓揉搓,迅速滲透進(jìn)皮膚,帶來一陣火燒火燎般的灼痛。林雪琴死死咬住下唇,強(qiáng)忍著不讓自己再叫出聲,額頭上沁出細(xì)密的冷汗。她看著他專注的側(cè)臉,看著他額角微微滲出的汗珠,看著他因為用力而繃緊的下頜線條……一種極其怪異的感覺在她心底蔓延開來。明明做著最親密的事情,他的眼神卻冷靜得像是在處理一件待修復(fù)的精密儀器,帶著醫(yī)生特有的、近乎冷酷的職業(yè)專注。

    骨頭應(yīng)該沒事,軟組織挫傷。錦鵬涂完藥油,又仔細(xì)檢查了一遍,下了結(jié)論。他拿起那卷干凈的繃帶,動作麻利地撕開包裝,拉出一截。這幾天別穿高跟鞋,盡量臥床。他一邊說著,一邊開始用繃帶在她腰上纏繞固定,手法專業(yè)而穩(wěn)定,確保既能起到支撐保護(hù)的作用,又不會太緊影響血液循環(huán)。

    繃帶一圈一圈纏繞著她的腰肢,微涼的觸感透過薄薄的襯衫傳來。林雪琴僵硬地躺著,像一尊任人擺布的雕塑,身體因為疼痛和這詭異的氣氛而微微發(fā)抖。她看著近在咫尺、專注地處理著她傷處的錦鵬,看著他低垂的眼簾下那兩排濃密的睫毛,一個近乎荒謬的念頭不受控制地冒了出來:他是不是對每個病人都這樣這該死的只能找我治的協(xié)議,難道就是這種毫無溫度的專業(yè)服務(wù)

    纏繞的動作終于停下。錦鵬利落地在繃帶末端打了一個牢固而平整的結(jié)。他直起身,目光落在她依舊紅腫的手肘上。手。他言簡意賅。

    林雪琴機(jī)械地抬起受傷的手臂。錦鵬再次拿起消毒噴霧和棉簽,處理她手肘上擦破皮的傷口。動作依舊利落、專業(yè),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掌控感。酒精刺激傷口的疼痛讓她下意識地縮了一下。

    別動。錦鵬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他一手穩(wěn)穩(wěn)地托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拿著棉簽,繼續(xù)仔細(xì)地清理著傷口邊緣的灰塵和細(xì)小沙礫。他的手指溫?zé)岫(wěn)定,牢牢地固定著她的手臂,那力道讓她無法掙脫,也……奇異地帶來一絲微弱的安全感。

    處理完手肘的擦傷,錦鵬又給她噴上藥,貼上創(chuàng)可貼。做完這一切,他才長長地、幾不可聞地吁了口氣。他收拾好醫(yī)藥箱,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躺在床上、臉色蒼白、眼圈泛紅、腰上纏著繃帶、模樣狼狽又脆弱的林雪琴。

    他沉默了幾秒鐘。房間里只剩下兩人略顯粗重的呼吸聲和窗外隱約的城市喧囂。

    面試取消了。錦鵬忽然開口,聲音恢復(fù)了慣常的冷靜,卻比平時更低沉幾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他拿出手機(jī),屏幕解鎖的光映亮了他冷峻的側(cè)臉。躺著休息。我去買點(diǎn)吃的。說完,他不再看她,轉(zhuǎn)身,拎起地上那個被遺忘的醫(yī)藥箱,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臥室門。

    沉重的房門在他身后輕輕關(guān)上,隔絕了外面的世界。

    林雪琴獨(dú)自躺在錦鵬那張深灰色的大床上,鼻尖縈繞著消毒水、辛辣藥油和他身上殘留的、清冽又陌生的男性氣息混合的復(fù)雜味道。腰間繃帶的束縛感和藥油灼燒般的痛感清晰地提醒著她剛才發(fā)生的一切。她抬起那只被他仔細(xì)處理過的手肘,看著上面貼得端端正正的創(chuàng)可貼,指尖仿佛還殘留著他手掌托住她時的溫?zé)岷土Φ馈?br />
    一種巨大的、難以言喻的委屈和茫然,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徹底淹沒。她拉過錦鵬那床帶著冷冽氣息的深灰色羽絨被,猛地將頭蒙了進(jìn)去。黑暗和布料特有的氣息包裹了她。壓抑了許久的、復(fù)雜的情緒終于找到了出口,滾燙的淚水無聲地洶涌而出,迅速浸濕了被角。身體因為哭泣而微微顫抖,牽動著腰間的傷處,帶來一陣陣尖銳的刺痛。

    為什么這一切到底是為什么那冰冷的三萬塊協(xié)議,那暴雨中背著她蹚過洪流時滲血的繃帶,那被粗暴抽走的催繳單和霸道的追加條款,還有此刻這帶著醫(yī)生職業(yè)冷靜的、不容抗拒的治療……這個男人,他到底想干什么他到底是冷酷無情的債主,還是……別的什么

    被子里一片窒悶的黑暗和濕熱。林雪琴哭得精疲力竭,抽噎聲漸漸微弱下去,只剩下身體間歇性的顫抖。不知過了多久,腰部的疼痛和巨大的精神消耗讓她昏昏沉沉地陷入了半睡半醒的狀態(tài)。

    迷迷糊糊間,她似乎聽到臥室門被輕輕推開的聲音。很輕,像是怕吵醒她。接著,是刻意放輕的腳步聲靠近床邊。

    林雪琴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身體僵硬得不敢動彈,連呼吸都屏住了。她緊閉著眼睛,長長的睫毛卻不受控制地微微顫動。

    她能感覺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她無法理解的重量,在她臉上停留了很久,很久。那目光不像平時那樣冰冷銳利,反而復(fù)雜得讓她心悸,像壓抑的深海,蘊(yùn)藏著驚濤駭浪。

    然后,她感覺到床墊邊緣微微下陷。有人在她身邊坐了下來,離得很近。一股熟悉的、清冽的消毒水氣息混合著淡淡的、干凈的皂角香,更清晰地籠罩過來。

    林雪琴的心跳得像擂鼓,幾乎要沖破胸腔。她死死閉著眼睛,一動也不敢動。

    時間仿佛凝固了。她能清晰地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也能聽到身邊那人極其輕微、卻異常清晰的呼吸聲。

    忽然,一只微涼而干燥的手掌,帶著一種近乎小心翼翼的試探,極其輕柔地、落在了她露在被子外面、因為哭泣而汗?jié)竦念~頭上。那指尖帶著薄繭,輕輕拂開她黏在額角的幾縷濕發(fā)。

    動作溫柔得近乎……憐惜。

    林雪琴的呼吸猛地一滯!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這一刻沖向了頭頂!她幾乎要控制不住地睜開眼!

    那只手停留的時間很短暫,仿佛只是確認(rèn)她是否還在發(fā)燒。指尖的溫度透過皮膚傳來,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卻又瞬間抽離。

    接著,她感覺到身邊的床墊恢復(fù)了原狀。那存在感極強(qiáng)的氣息開始遠(yuǎn)離。腳步聲再次響起,很輕,走向門口。

    門鎖發(fā)出極輕微的咔噠聲,被輕輕帶上。房間里重新恢復(fù)了死寂。

    林雪琴猛地睜開眼!

    黑暗中,她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沖撞,幾乎要蹦出來。額頭上,剛才被他指尖觸碰過的地方,仿佛還殘留著那微涼的、溫柔的觸感,像烙印一樣滾燙!

    不是錯覺!

    他剛才……真的碰了她。用那樣一種……完全不同于醫(yī)生、也不同于債主的方式。

    巨大的困惑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悸動,如同藤蔓般瞬間纏緊了她的心臟,比腰上的傷還要讓她無所適從。她蜷縮在還帶著他氣息的被子里,睜大眼睛,望著天花板模糊的輪廓,一夜無眠。

    幾天后,林雪琴的腰傷好了大半,繃帶也拆了,只剩下皮膚上大片的淤青還未完全褪去,顏色由深紫轉(zhuǎn)為青黃,像一幅丑陋的地圖。錦鵬依舊早出晚歸,公寓里大部分時間空蕩蕩的,只有冰箱里定期出現(xiàn)的新鮮食材證明他并非徹底消失。那晚額頭上蜻蜓點(diǎn)水般的觸碰和溫柔得近乎虛幻的拂發(fā),像一場不真實(shí)的夢,再未發(fā)生,也無人提起。他們之間橫亙著一種更加詭異難言的沉默,比之前的冰冷疏離更讓人窒息。

    這天下午,林雪琴百無聊賴,腰傷未愈也不便出門。她想起奶奶老屋里那個舊紙箱,里面似乎還有幾本她高中時的課本和筆記,或許對準(zhǔn)備面試有點(diǎn)幫助。她打了個電話給住在附近的鄰居張嬸,請她幫忙把那個舊紙箱寄過來。

    第二天傍晚,快遞就到了。一個四四方方、落滿灰塵的硬紙箱,沉甸甸的,放在公寓光潔的玄關(guān)地板上,顯得格格不入。

    林雪琴費(fèi)力地把箱子拖進(jìn)自己住的客房。拆開封箱膠帶,一股陳舊紙張和灰塵混合的熟悉氣味撲面而來。里面果然是那些舊物:褪色的紅領(lǐng)巾,卷邊的教科書,幾本花花綠綠的少女雜志,還有那本邊緣磨損的硬殼相冊。

    她拿出相冊,指尖拂過封面。就是這本,里面夾著那張詭異的、背面被人用力寫下琴字的運(yùn)動會照片。她下意識地翻到那一頁,抽出那張舊照片。陽光,跑道,舉著班牌、笑容倔強(qiáng)的十七歲自己。照片右下角,那個力透紙背的琴字依舊清晰,像一道未解的謎題。

    她摩挲著那個字跡,心底的疑惑再次翻涌。不是奶奶的字,會是誰她將照片小心地放在床頭柜上,開始整理箱子里其他東西。大多是些無用的舊物。直到她拿起一本深藍(lán)色硬殼封面的筆記本。

    這不是她的東西。封面很干凈,沒有名字,只有右下角用銀色鋼筆寫著一個很小的日期,字跡清峻有力,帶著一種獨(dú)特的鋒芒——2008.9.15。這日期…似乎正是她照片上運(yùn)動會的時間林雪琴的心跳莫名加快了幾分。

    她遲疑了一下,帶著一種窺探秘密的緊張感,翻開了筆記本。

    里面不是日記,也不是筆記,而更像是…一本剪貼簿或者,標(biāo)本集

    第一頁,貼著一張邊緣裁剪得極其整齊的舊報紙剪報。是市一中秋季運(yùn)動會的簡訊報道,豆腐塊大小,毫不起眼。旁邊空白處,用同樣的銀色鋼筆寫著一行小字,力透紙背:

    高二(三)班舉牌女生,馬尾辮,藍(lán)校服。像棵倔強(qiáng)的小白楊。

    林雪琴的呼吸驟然一窒!指尖瞬間冰涼!

    她猛地翻到第二頁。貼著一張小小的、有些模糊的證件照復(fù)印件。照片上的少年眉眼冷峻,鼻梁高挺,唇線抿得很緊,眼神帶著一種超越年齡的沉穩(wěn)和疏離。照片下寫著一行小字:

    市一中轉(zhuǎn)學(xué)生,錦鵬。高二(七)班。

    高二(七)班運(yùn)動會舉牌…她記得很清楚,自己當(dāng)時在跑道內(nèi)側(cè),舉著高二(三)班加油的牌子!七班…七班的方陣在她們班后面!他當(dāng)時…能看到她

    一股強(qiáng)烈的電流瞬間竄遍全身!林雪琴的手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她幾乎是屏住呼吸,急切地、一頁一頁飛快地往下翻!

    第三頁,貼著一張…被撕下來的、皺巴巴的、印著油漬的餐巾紙紙上用圓珠筆潦草地畫著一個女孩的側(cè)臉?biāo)賹�,馬尾辮,微微仰著頭,線條雖然簡單,卻神韻抓得很準(zhǔn)——正是她舉牌時的樣子!速寫旁邊,密密麻麻寫滿了同一句話,一遍又一遍,字跡從最初的工整到后面的狂亂,力透紙背,仿佛要將那薄薄的紙巾劃穿:

    她叫林雪琴。林雪琴。林雪琴。

    第四頁,貼著一小塊深藍(lán)色的、洗得發(fā)白的棉布碎片。林雪琴一眼就認(rèn)出,那是她們當(dāng)年校服的布料!旁邊用極細(xì)的鋼筆寫著:

    值日,她班教室。撿到她掉落的�;眨▌e針?biāo)闪耍�。布料…有陽光和青草的味道。日期赫然是運(yùn)動會后不久。

    第五頁,第六頁……每一頁都貼著一件與她相關(guān)的、微不足道的碎片:她不小心掉落在圖書館的書簽;她發(fā)表在�?系亩垢瘔K文章剪報;甚至…一張她課間趴在課桌上打瞌睡時、被不知名同學(xué)偷拍下的模糊照片!旁邊都配著簡短的、卻帶著驚人觀察力和隱秘情緒的批注。字跡始終是那清峻有力的銀色鋼筆字,日期跨越了整個高二學(xué)年。

    林雪琴的指尖冰涼,心臟卻像被丟進(jìn)了沸水里,瘋狂地鼓噪、沖撞!她渾身都在發(fā)抖,翻頁的動作越來越快,越來越急!這哪里是什么剪貼簿這分明是一個少年沉默而熾熱的…全部窺視與隱秘心事!關(guān)于她!那個十七歲的、舉著班牌、在陽光下倔強(qiáng)微笑的林雪琴!

    翻到最后幾頁,日期跳躍了。最新的日期,是在奶奶病危前幾個月。

    貼著一張從高處俯拍的、略顯模糊的照片。照片上,是車水馬龍的十字路口。穿著廉價套裝的林雪琴,正攙扶著走路有些蹣跚的奶奶,小心翼翼地過馬路。她側(cè)著臉,眉頭微蹙,神情疲憊卻異常專注。照片旁,用鋼筆重重地寫著:

    她奶奶病了。她瘦了很多。白天上學(xué),晚上陪護(hù),周末打工。像根繃緊的弦。字跡里透著一股壓抑的焦灼。

    下一頁,沒有照片,只有幾行凌亂而沉重的字跡,墨跡深重,幾乎要劃破紙張:

    想幫她。找不到立場。錦鵬,你他媽就是個懦夫!

    她大概…早就忘了那個轉(zhuǎn)學(xué)生。

    只能遠(yuǎn)遠(yuǎn)看著。像個偷窺狂。真他媽窩囊!

    最后一行字,力透紙背,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孤注一擲:

    如果…如果她需要‘丈夫’,是不是…就有立場了

    林雪琴的視線死死釘在這最后一行字上,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進(jìn)她的眼底,燙進(jìn)她的大腦!耳邊嗡的一聲巨響!世界仿佛在瞬間褪去了所有顏色和聲音!

    奶奶病床前那場荒誕的租老公交易…

    他捏著協(xié)議,鏡片后冰冷嘲弄的眼神…

    暴雨隧道中,他滲血的繃帶和那句三萬塊不能白花…

    被房東逼到絕路時,他抽走的催繳單和那句石破天驚的只能找我治…

    還有…還有那晚額頭上,那輕柔得近乎虛幻的觸碰…

    所有的碎片,所有的冰冷、刻薄、強(qiáng)硬、矛盾…在這一刻,被這本泛黃的日記里最后那句孤注一擲的假設(shè),狠狠地、精準(zhǔn)地串聯(lián)在了一起!像一道撕裂黑暗的閃電,瞬間照亮了所有被迷霧掩蓋的真相!

    原來…根本不是什么見鬼的金錢交易!

    原來…那場暴雨中的背負(fù),早已跨越了二十里的距離!

    原來…那看似冰冷的只能找我治,是他跨越漫長時光,笨拙遞出的…一生一世的承諾!

    轟——!

    巨大的眩暈感猛地攫住了她!林雪琴眼前一黑,身體晃了晃,手中的日記本啪地一聲,重重地掉落在柔軟的地毯上,攤開在那頁寫滿孤注一擲字跡的紙上。

    她扶著冰冷的墻壁,才勉強(qiáng)支撐住搖搖欲墜的身體。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沖撞、嘶吼,仿佛要掙脫束縛跳出來!滾燙的淚水毫無預(yù)兆地決堤而出,洶涌地漫過臉頰,滴落在深色的地毯上,迅速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水痕。

    原來是他。

    一直是他。

    那個沉默的轉(zhuǎn)學(xué)生,那個在角落里偷偷畫下她側(cè)影的少年,那個撿起她�;�、嗅著她校服上陽光味道的偷窺狂…那個在她跌入人生最黑暗泥沼時,用一紙冰冷的協(xié)議、一個丈夫的身份,強(qiáng)行闖進(jìn)來,將她背出深淵的男人!

    她猛地轉(zhuǎn)過身,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小獸,踉蹌著沖出客房!她要找到他!現(xiàn)在!立刻!馬上!

    公寓里空無一人。冰冷的空氣裹挾著絕望撲向她。她沖到玄關(guān),顫抖著手抓起手機(jī),屏幕解鎖的光刺得她眼睛生疼。她找到那個從未主動撥打過、卻早已刻進(jìn)骨髓的號碼,指尖懸在綠色的撥號鍵上,劇烈地顫抖著。

    就在這時——

    咔噠。

    公寓大門的電子鎖,發(fā)出了一聲極其輕微的開啟聲。

    林雪琴猛地抬起頭,淚眼模糊地看向門口。

    沉重的防盜門被緩緩?fù)崎_。

    錦鵬站在門口。他似乎是剛結(jié)束一場冗長的手術(shù),或者重要的會議,深灰色的西裝外套搭在臂彎,眉宇間帶著一絲揮之不去的疲憊,鏡片后的眼神深邃依舊,卻比平時更沉幾分。

    他的目光,第一時間就捕捉到了玄關(guān)處那個扶著墻、臉色慘白、淚流滿面、渾身都在劇烈顫抖的林雪琴。

    他的腳步,瞬間頓住了。

    林雪琴像一尊被釘在玄關(guān)的雕塑,淚眼模糊地看著門口那個身影。錦鵬站在緩緩洞開的門框里,臂彎搭著深灰色西裝外套,眉宇間帶著揮之不去的疲憊,鏡片后的目光深邃如寒潭,卻在捕捉到她慘白淚臉和劇烈顫抖的瞬間,驟然凝固。

    空氣死寂,只有她壓抑不住的、破碎的抽噎聲在冰冷的空間里回蕩。

    錦鵬的腳步頓住了。他站在門口的光影交界處,身形挺拔依舊,卻仿佛被無形的重錘擊中,有片刻的僵硬。鏡片后的眼神銳利地掃過她淚痕斑駁的臉,掃過她扶在墻上、因用力而指節(jié)泛白的手,最后,越過她單薄的肩膀,落在了客房敞開的門內(nèi)——

    地毯上,那本攤開的、泛黃的日記本,像一道無聲的驚雷,劈開了所有精心維持的偽裝。

    他臉上的最后一絲血色,在那一刻褪得干干凈凈。那慣常的冰冷、疏離、掌控一切的面具,出現(xiàn)了清晰的裂痕。震驚、慌亂、一種被徹底扒開隱秘的狼狽,以及更深沉的、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情緒,如同風(fēng)暴般在他眼底瘋狂翻涌!下頜線繃緊得像即將斷裂的弓弦。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猛地向前跨了一步,似乎想沖過去,將那本攤開的、承載了他所有不堪與孤勇的證據(jù)徹底銷毀!但他的動作只進(jìn)行了一半,便硬生生僵住。因為林雪琴動了。

    她沒有哭喊,沒有質(zhì)問。只是用那雙被淚水洗過、此刻卻亮得驚人的眼睛,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著他。那眼神像淬了火的刀子,帶著洞穿一切的了然和一種近乎悲愴的控訴。

    然后,她猛地轉(zhuǎn)身,踉蹌著沖回了客房!速度快得帶起一陣風(fēng)。

    錦鵬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兕櫜坏闷渌�,將臂彎的外套隨手甩在地上,大步追了進(jìn)去!

    客房里,林雪琴正背對著門口,肩膀劇烈地起伏著,在床頭柜上瘋狂地翻找著什么。動作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決絕。她猛地拉開最下面那個抽屜,用力過猛,整個抽屜被她哐當(dāng)一聲拽了出來!里面的雜物嘩啦啦撒了一地!

    一個牛皮紙文件袋滾落出來。

    她像溺水者抓住浮木,撲跪下去,一把抓起那個文件袋!手指因為激動和憤怒而抖得不成樣子,指甲用力摳進(jìn)封口纏繞的白色棉線,粗暴地撕扯、拉扯!堅韌的棉線勒進(jìn)她的指腹,留下深深的紅痕,她卻渾然不覺。

    林雪琴!錦鵬沖到她身后,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急促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慌。他伸出手,想阻止她近乎自殘的動作,你干什么!

    別碰我!林雪琴猛地甩開他的手,聲音嘶啞尖銳,帶著哭腔,卻又異常清晰。她終于扯斷了那該死的棉線!粗暴地撕開文件袋的封口!

    嘩啦——

    一疊疊票據(jù)、清單、還有那張折疊得異常平整、卻如同烙印般灼人的A4紙——那份冰冷的婚姻租賃協(xié)議,散落一地,像一場荒誕劇落幕時被撕碎的劇本。

    她的目光,死死釘在那張寫著兩人名字、蓋著鮮紅指印的協(xié)議上。三萬塊。一場交易。一個她用來自欺欺人、而他用來靠近她的…可笑借口!

    巨大的悲憤和一種被命運(yùn)愚弄的荒謬感,像火山般在她胸腔里噴發(fā)!她抓起那張薄薄的、卻重如千斤的協(xié)議紙,看也不看,雙手抓住紙張邊緣,用盡全身的力氣!

    嗤啦——!

    刺耳的撕裂聲,如同利刃劃破凝固的空氣!

    紙張在她顫抖的雙手間,被狠狠撕成兩半!再撕!再撕!脆弱的A4紙在她手中變成無數(shù)紛飛的碎片,如同寒冬臘月里最慘白的雪片,簌簌地飄落,覆蓋了散落一地的票據(jù),也覆蓋了她腳下冰冷的地板。

    協(xié)議…結(jié)束了!她猛地抬起頭,淚流滿面,聲音卻帶著一種玉石俱焚般的嘶啞和斬釘截鐵,錦鵬!你聽到了嗎結(jié)束了!那該死的三萬塊…結(jié)束了!

    她死死地盯著他,胸膛劇烈起伏,每一個字都像是從泣血的喉嚨里擠出來:你告訴我!告訴我�。∧菆霰┯�!你背我過隧道的時候…手臂在流血…是不是因為…因為之前制服那兩個混子!她一步步逼近他,通紅的眼睛里燃燒著執(zhí)拗的火焰,是不是!

    錦鵬站在原地,像一尊被抽走了靈魂的石像。他看著漫天飄落的協(xié)議碎片,看著眼前這個淚流滿面、眼神卻亮得驚人的女人,看著她一步步逼近的質(zhì)問。那本攤開的日記像一面照妖鏡,將他所有精心構(gòu)筑的堡壘和偽裝,連同那點(diǎn)可笑的自尊,都徹底擊得粉碎。他臉上最后一絲血色也消失殆盡,只剩下一種近乎透明的蒼白。

    他喉結(jié)劇烈地滾動了一下,嘴唇翕動著,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鏡片后的眼眸里,那片深不見底的寒潭終于徹底崩塌,翻涌起驚濤駭浪般的痛苦、狼狽和一種被徹底看穿后的…無所遁形。

    看著我!林雪琴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泣血的哭腔和不容置疑的命令,她猛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他垂在身側(cè)、緊緊攥成拳頭的右手手腕!

    觸手一片冰涼,帶著細(xì)微的顫抖。

    她用力將他緊握的拳頭掰開!

    那只骨節(jié)分明、曾在手術(shù)臺上掌控生死、也曾在她腰傷時為她細(xì)致涂抹藥油的手,此刻掌心冰冷潮濕,布滿了冷汗。而在他右手小臂靠近手腕的內(nèi)側(cè),一道尚未完全愈合的、略顯猙獰的暗紅色疤痕,赫然暴露在慘白的燈光下!疤痕邊緣還帶著縫合后細(xì)微的凸起,像一條丑陋的蜈蚣,無聲地訴說著當(dāng)時的兇險和疼痛!

    正是當(dāng)初制服光頭混子時,被對方暗藏的銳器劃傷的證明!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徹底靜止。

    林雪琴的目光死死地釘在那道刺目的疤痕上。所有的猜測、所有的推斷,在這一刻得到了最殘酷也最真實(shí)的印證!那道疤,像一把燒紅的鑰匙,狠狠捅開了她記憶的閘門!

    隧道渾濁的洪流,他艱難跋涉時沉重的喘息,繃帶上洇開的刺目猩紅,他強(qiáng)弩之末卻依舊倔強(qiáng)的三萬塊不能白花…

    還有更早…更早…在奶奶病床前,他握住奶奶枯槁的手,那聲沉沉的有我在…

    原來,那聲承諾,從來就不是演戲。

    原來,那場背負(fù),從來就不是交易。

    原來…他早已在無人知曉的角落,用這樣笨拙、這樣隱忍、甚至不惜用一紙冰冷協(xié)議作掩護(hù)的方式,踐行了他對奶奶的承諾,也踐行了他深埋心底…跨越了漫長時光的執(zhí)念!

    這就是你的‘物盡其用’林雪琴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滾燙的淚水大顆大顆地砸落下來,砸在他冰冷的手背上,也砸在那道猙獰的疤痕上,用你差點(diǎn)廢掉的手…來‘值’那三萬塊!

    巨大的心疼和一種遲來的、排山倒海般的領(lǐng)悟,如同海嘯般瞬間將她徹底淹沒!比之前任何一次屈辱、憤怒或悲傷都要來得洶涌澎湃!她再也支撐不住,身體因為強(qiáng)烈的情緒沖擊而劇烈地顫抖起來。

    下一秒,在錦鵬錯愕、震驚、甚至帶著一絲無措的目光中——

    她猛地低下頭!

    滾燙的、帶著咸澀淚水的柔軟雙唇,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不顧一切的顫抖和心疼,輕輕地、輕輕地,印在了他手臂上那道丑陋的、尚未愈合的疤痕上!

    那不是一個吻。

    那是心碎的嗚咽,是遲來的撫慰,是跨越了漫長時光和無數(shù)誤解后,最原始、最笨拙、也最滾燙的回應(yīng)!

    溫?zé)岬挠|感,混合著咸澀的淚水,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瞬間穿透冰冷的皮膚,狠狠擊中了錦鵬的心臟!他整個人如同被高壓電流貫穿!身體猛地一震!那只被她握著的手腕,瞬間僵硬如鐵!

    他難以置信地低下頭,看著伏在自己手臂上、肩膀因哭泣而劇烈聳動的女人。她溫?zé)岬暮粑鼑姙⒃诿舾械陌毯凵�,那輕柔得如同羽毛拂過的觸碰,卻帶著千鈞之力,瞬間摧毀了他所有堅固的防線!

    一股難以言喻的、混雜著劇痛、酸楚、狂喜和滅頂般悸動的洪流,猛地沖垮了理智的堤壩!

    林雪琴…

    他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帶著一種連他自己都陌生的顫抖和哽咽。不再是冰冷的林小姐,不再是疏離的甲方,而是帶著所有沉重過往和隱秘深情的…她的名字。

    他猛地反手,用那只帶著疤痕的手,死死扣住了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讓她吃痛,卻帶著一種不容她再逃離的決絕!另一只手臂如同鋼鐵般猛地環(huán)過她的腰背,帶著一種近乎蠻橫的力道,狠狠地將她顫抖的身體,死死地、死死地摁進(jìn)了自己懷里!

    那是一個遲到了太久太久的擁抱。

    帶著劫后余生的顫抖,帶著被徹底看穿后的狼狽,更帶著積壓了漫長歲月、幾乎要將他焚燒殆盡的、滾燙而絕望的愛意!

    他的下頜死死抵在她柔軟的發(fā)頂,手臂收得那么緊,緊得像是要將她揉碎,嵌進(jìn)自己的骨血里!隔著薄薄的衣衫,林雪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里那顆瘋狂擂動的心臟,感受到他整個身體都在無法抑制地、細(xì)微地顫抖著。

    他灼熱的呼吸沉重地噴在她的耳畔和頸側(cè),帶著一種壓抑到了極致、終于沖破牢籠的哽咽和破碎:

    背你二十里…

    醫(yī)你一輩子…

    夠不夠…值不值…

    最后幾個字,幾乎是從喉嚨深處撕扯出來,帶著濃重的鼻音和一種近乎卑微的、孤注一擲的求證。那不再是高高在上的醫(yī)生,不再是冷硬的債主,只是一個在漫長暗戀和笨拙守護(hù)中,耗盡了所有力氣,終于等到回響的…狼狽不堪的男人。

    林雪琴被他死死地禁錮在懷里,臉被迫埋在他帶著清冽消毒水氣息和淡淡皂角香的頸窩。滾燙的淚水洶涌而出,瞬間浸濕了他昂貴的襯衫衣領(lǐng)。腰間他手臂的力量勒得她生疼,耳邊是他沉重而哽咽的呼吸,還有那句帶著血淚的醫(yī)你一輩子……

    所有的委屈,所有的迷茫,所有的憤怒和不解,都在這一刻,被這個近乎窒息的擁抱和那句破碎的告白,徹底擊得粉碎。心口那個巨大的空洞,仿佛被一種滾燙而堅實(shí)的東西,瞬間填滿、脹痛。

    她伸出顫抖的雙臂,不再猶豫,不再退縮,用盡全身的力氣,緊緊地、緊緊地回抱住了他同樣顫抖的、緊繃的腰背。仿佛要將自己所有的溫度、所有遲來的回應(yīng),都通過這緊密的相擁傳遞給他。

    她的聲音悶在他的頸窩里,帶著濃重的哭腔,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塵埃落定般的平靜和斬釘截鐵的承諾:

    好。

    一個字。

    輕如羽毛,重逾千鈞。

    錦鵬環(huán)抱著她的手臂,猛地又收緊了三分。他將臉更深地埋進(jìn)她馨香的發(fā)間,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終于發(fā)出一聲壓抑到了極致、如同困獸般低沉而破碎的嗚咽。

    窗外,城市的霓虹無聲閃爍,將冰冷的夜空染上曖昧的光暈。公寓里,只有兩人緊緊相擁的身影,在冰冷的地板上投下融為一體的、密不可分的剪影。地上散落的協(xié)議碎片,像一地破碎的過往,被遺忘在角落。而那本攤開的泛黃日記,靜靜地躺在光影里,最后一頁上那句孤注一擲的假設(shè),終于等來了它命定的答案。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溫柔地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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