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到了后半夜,朦朧之中,他隱約覺得有滑涼的物事?lián)徇^胸膛,像有人掬了一捧水,水流從指縫淌下,落在心門上。胸口的傷如遭針刺,微微地發(fā)痛。
刺痛持續(xù)了許久,有人忽而在他耳邊叫道:
“起來,起來!”
那嗓音輕柔生媚,仿佛蘊藏著無限的歡喜。易情驀然睜眼,卻見他正側(cè)臥在床榻上,一榻的絲衾已然皺亂。天已然大亮,萬束輕紗般的晨曦于巖頂瀉落,有個著鵝黃衫子的女孩兒正笑盈盈地站在榻前,彎著腰,絹白的臉龐正湊在他跟前,是秋蘭。
秋蘭笑著對他道:“道士哥哥,你醒啦。日頭要曬屁股啦,快起來罷!”
易情方才轉(zhuǎn)醒,只覺莫名其妙。舉頭一望,只見此處仍是祝陰領(lǐng)他進(jìn)來的巖穴,嵺廓的巖壁之間,三清鈴隨著晨風(fēng)搖曳,叮鈴鈴地作響。身邊的榻上仍然溫?zé)�,只是不知怎的,祝陰已然不見蹤影,倒是多了個秋蘭在此處。
“你…你怎么在這兒?”易情驚異地發(fā)問。
女孩兒咧嘴一笑,臉蛋紅撲撲的,像落滿了朝霞。她扭著手,說,“這幾日我都沒得見到道士哥哥,尋遍了天壇山也沒找到影蹤。我不放心,便跑到這兒來找你了�!�
這話教易情聽了,只覺古怪。他問:“祝陰呢?”
秋蘭聽他念祝陰的名字,不知怎的氣得鼓鼓囊囊,撇著嘴,顯出些酸溜溜的神色�!澳谴┑孟翊笮垭u樣的人兒?我沒見著!”
易情爬起身來,四下張望,“那你說怎么進(jìn)來的?祝陰說了,這巖洞可稱堅如磐石。既有能驚退鬼怪的三清鈴,又有遏止精怪的文殊九宮八卦陣,護(hù)法真君像把著大門,能進(jìn)來才有鬼咧!”
女孩兒奇道:“可那都是防鬼怪的陣法呀,我是人,怎地會進(jìn)不來?”
這話說得易情無言以對,他忘了,他是只小妖怪,在一個修道門派里本就該處處受針對的。
秋蘭又上前一步,拽起了他的胳膊,“好啦,道士哥哥,別睡啦,快快從這兒出去罷!你的那位漂亮師父說了,今夜咱們在堂屋里一聚,煮些好吃玩意兒,歡迎你回觀,也歡迎我上你們天壇山。”
女孩兒又喜孜孜地道,“你師父瞧我有學(xué)寶術(shù)的天資,往后她便收我回門中了,要我做你們的師妹。道士哥哥,往后我便要叫你師兄啦!”
易情大感意外,原來師父還會想到給他籌措一場接風(fēng)洗塵宴的么?而且天穿道長果真改不了隨便收徒的性子,易情懷疑哪怕是在道旁隨性撿只貓兒狗兒作門徒,她也會照收不誤。
秋蘭在他身旁掰起了手指頭,哈喇子垂到了地里,“我瞧他們在后廚里忙活,捏懷山藥丸子,切綿白糖饃,咱們今夜就能吃上了……”
腦海里浮現(xiàn)出香飄四溢的美味珍饈,易情聽得心動,近來他日日吃湯藥吃到飽,確是想嘗些甜口的玩意兒。
“在哪?你帶我出去罷�!币浊檎f,卻仍窩在絲衾間不動。
秋蘭叉起腰,嗔道,“道士哥哥,你不從榻上起來,我怎的帶你出去?大伙兒都在堂屋處等你,要你用自個的兩條腿走過去。”
“我要是能活著走出這個破洞,那才叫有鬼�!币浊槁掏痰叵麻�,又突而擺出嬉皮笑臉的模樣,道,“這樣罷,秋師妹,你走我前面,我跟著你出去。”
聽他叫自己“師妹”,秋蘭便同入贅了一般心花怒放,意蕊橫飛,當(dāng)即道,“成呀,只是道士哥哥,為何要我走在前?我才來天壇山些時候,對這兒還不如你熟�!�
易情厚顏無恥地道:“因為出去的一路上盡是陷阱,我要師妹替我擋著兇險。”
秋蘭卻不發(fā)惱,反而眉飛眼笑,挺起胸脯:“道士哥哥要躲我身后,便盡管躲,哪怕前頭沖來頭大山豬,秋蘭也替你攔著!”
說走便走,易情翻身一跳,撞跌了幾摞籍冊。他疑惑地四望,巖洞里到處都不見祝陰的影子,這小子究竟去了何處?昨夜里,他隱約覺得有人輕身上榻,背對著他躺下,氣息短促而微亂,那大抵是祝陰。
還未走幾步,秋蘭卻先驚叫起來了,“道士哥哥!”
易情不知她驚叫甚么,卻覺她的兩眼在直勾勾地望著自己胸前。低頭一望,卻覺胸口依然刺痛,見得大襟已然敞開,寒風(fēng)從襟口直灌進(jìn)來。
結(jié)痂的傷口邊,發(fā)紅的印子如蛇游走。
那似是某種細(xì)索的壓痕,仿佛昨夜曾有人用繩索將他緊縛。
——
從祝陰的巖洞里出來,走下石階,已然是正午時分。易情縮在秋蘭背后,將蒙眼、堵耳的布片取下,又塞回袖里。這回出巖穴可謂有驚無險,他謹(jǐn)記著祝陰告誡他的話,將為殺滅妖鬼布下的陷阱一個個繞開。
兩人踏著滿地樹蔭里的光點,走到了后廚邊,只見得低狹的土屋里滿當(dāng)當(dāng)?shù)厝鴰讉人影。生得同個肉球似的胖老頭兒躬著身,在把著火筒往灶臺下吹火。天穿道長垂著頭,用刀削著銹樣的山藥皮。
迷陣子將熬出的金黃糖稀盛進(jìn)碗里,余光瞥到他倆來了,抬起頭懶洋洋地叫道:
“師兄,姑娘,晚膳得忙活好一陣。你倆也來搭把手罷�!�
秋蘭忙不迭點頭,小鳥似的鉆入后廚里,挽起衫袖。她本就是農(nóng)家姑娘,干起活兒來更是得心應(yīng)手。易情閑得無事,也隨著他們一起燒油鍋,炸饃條。
胖老頭兒吹畢了火,又從樹底下的雞籠里抓來一只雉雞,準(zhǔn)備拿菜刀割了喉嚨放血,那雉雞咯咯直叫,撲騰個不停,掙脫了他的懷抱。微言道人捉不住,在后頭手舞足蹈地追趕,累得氣喘吁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