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0章

    依著那書冊(cè)上的法子，它爬到前湖邊，對(duì)著水鏡念訣化形。念了訣，身軀像熔化了般流淌于地，它艱難地按著意念給自己塑形。塑出雙腿花了八日，軀體費(fèi)了九日，手用了五日。待五臟六腑幾已齊備，它開始愁心起自己的容顏。

    人的五官最為精妙，偏了分毫便會(huì)丑不堪言。小蛇折騰了半月，總算捏出頭臉來，總算心滿意足，氣喘吁吁地爬到石頭下合眼歇息。

    翌日清早，晨色如霜，花木幽深。青瓦小院板門被輕輕叩響，神君方在井邊用牙子漱凈口齒，聽見叩門聲急忙來開門，卻見盈門立著個(gè)頎長(zhǎng)人影。

    那人影不著寸縷，好似野人。渾身皮膚焦黑坑洼，像是火葬時(shí)柴薪未燒盡的一塊炭渣。

    神君微微一驚，紫金山中小院不常來人，只偶有些迷路香客。只是這今兒來叩門的香客生得也忒嚇人了些，黑森森的。

    他試探著問道：

    “香主，您……”

    那人直勾勾地盯他，半晌才開口道：“我不是香主，你不認(rèn)得我？”

    神君搖了搖頭，莫名其妙道：“不認(rèn)得，您是誰？”

    那人看上去頗為失望，慢慢擺著頭。神君的目光在他周身游移，遲疑片刻，神君道：“香主……您身上是燒傷了么？”

    “嗯？”那人似是未料到他會(huì)這般問，略略一驚。

    神君笑了一笑，回屋中取了陳黍、犬膽混成的燙傷膏和一張黃麻紙、一支筆，遞到他手上，道：

    “這是涼血生肌膏，您若有需，涂于布上外貼即可。還有，若您信得過在下，可將名姓、生辰在這紙上寫下。”

    “為何要寫名姓、生辰？”

    神君微笑，“這紫金山里有位神仙，能代人受難。您若寫下來，我便好替您去向他求上一求，治好一身疾痛�！�

    那人焦黑的臉上浮現(xiàn)出痛苦神色，他知神君口里說的神仙不是別人，正是自己。于是他連連搖頭，忽而扭身跑開�？樟煮���，松花露潮，神君望著他倉(cāng)皇而去的背影，站在一片樹蔭里發(fā)愣。

    回到前湖邊，波澄萬頃，柳陰湖碧，那焦黑的人一個(gè)扎猛子鉆入湖中，不一時(shí)卻變作一條赤色小蛇爬上岸來。

    小蛇攀上石頭，懊悔地用腦袋撞石面。它難識(shí)凡人美丑，不知怎地便變了這一副丑八怪的模樣來。它丑得過分，連神君都想替它受難！

    它很不服氣，于是在心里描摹了一番自己此生見過的最好看的形貌，對(duì)著湖水化了形，第二日再去叩院門。

    神君睡眼惺忪地來開門，見了它化的人形，卻突地一驚，道：“你是何人？”

    打量半晌后，神君又小心翼翼地道：“這位兄臺(tái)，你怎地生得和我……一模一樣？”

    “你不認(rèn)得我？”

    “不認(rèn)得。”神君只覺莫名其妙，答道。

    小蛇抿著嘴，又轉(zhuǎn)身撒腿便跑。在它心里，這天底下生得最好看的人非神君莫屬，故而它化形時(shí)竟不自覺依樣畫瓢。委屈的淚光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它想，神君認(rèn)不出它！

    它不知甚么樣貌能討神君歡心了，第三日，它化了形，死心不改地再去叩青瓦小院的院門。

    神君開了門，面上顯出疲色，這幾日常有怪人前來敲門，其后又一言不發(fā)地跑去。他拖著聲兒道：

    “來了，哪一位……”

    聲音戛然而止，神君愕然地望著來客。

    那來人披一只大麻袋，這倒不算得最奇之處。奇的是那人生一張白晃晃、光滑可鑒，又五官全無的臉龐，像一張不曾落筆的漢麻紙。

    神君大駭，立時(shí)后退一步。他咬牙切齒，驅(qū)起墨術(shù)，墨跡在指間如飛絮般輕旋。他喝道：“你是甚么精怪？”

    那無臉的人支支吾吾：“我……我不是……不對(duì)，我確是精怪。”

    神君警戒地問：“你來尋我，所為何事？”

    “我……唉，我……想請(qǐng)你替我畫一張臉�！蹦菬o臉人磕磕巴巴地道，“你覺得這世上最好看的臉……是甚么樣子？”

    若與妖鬼有所牽連，便會(huì)易受陰氣沾染。常有精怪借些稀奇事兒讓凡人幫援，從而在他們身上下詛。因而神君繃緊了身子，眉頭緊蹙，道：

    “這世上最好看的臉？這事兒見仁見智，你若問我，我一時(shí)也答不上來�！�

    那無臉人靜靜地佇立了一會(huì)，又安靜地走開了，似一陣寂寥的秋風(fēng)。

    只是神君不曾瞧見，那人入了苦櫧林里，身子竟開始熔化，最后變作一條赤紅小蛇。小蛇拼命蠕動(dòng)著肚皮，傷心地嚎啕大哭，它又遭神君嫌棄了！

    著實(shí)沒法子，小蛇爬去了舊院邊，畫舫中明窗似星，燭火落在波光里，如給河道施上粉妝，倌人在舫里輕歌妙舞。小蛇沿著船舵爬上去，攀入秋蘭房中。

    它緊張兮兮地叼著燒焦的花冊(cè)，給秋蘭賠罪，咚咚磕了幾個(gè)響頭，又向秋蘭請(qǐng)教：究竟甚么樣貌能討得人歡心？

    秋蘭聽了，哈哈大笑，將手里的煙袋一放，吩咐幾個(gè)小清倌將天藍(lán)釉臉盆打了熱水拿來，取來白綢巾子。她先給小蛇展了幾幅春宮畫看，指著上頭的清眉小唱問他：“你覺得此人能好看不？能入你眼否？”

    小蛇看了幾卷春畫，皆不滿意，那畫上的男子生得白凈，眼細(xì)如柳葉，仿佛勾人狐魅。它說：“我不要這樣的。我要神君大人喜歡的臉蛋。”

    “那你那位神君大人喜歡甚么臉蛋？”

    “我不知道�！毙∩呔趩实氐溃�“我試了幾��，都將他嚇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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