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鄰居奇奇怪怪
晴空,烈日,巨型斗獸場。
看臺上,黑壓壓的人影如沸騰的蟻群,狂熱的嘶吼與歡呼聲震天撼地。
一層的一位白衣女孩,正費力推著一架黑鐵鑄就的機(jī)械輪椅,在人群中艱難穿行。輪椅上,一位面容俊美的男子正沉沉昏睡。
如此刺目的陽光落在他蒼白的臉上,竟也未能將他喚醒。
“達(dá)里恩,我的好鄰居,快醒醒�!鄙倌旮缴碓谒呡p喚,聲音里帶著幾分無奈,“既然已經(jīng)卷入人群中了,就順便看看他們在做什么吧。你再不醒來,可就沒熱鬧看了啊�!�
這是她被拽入這個世界的兩個月以來,第一次見到這么多人。
初來乍到時,她身無分文,對這個有神明也有惡魔的魔法世界更是一無所知。除了莫名能聽懂這里的語言外,可以說沒有任何生存能力。能夠茍活下來,完全要感謝輪椅上的這位名為達(dá)里恩的男人。
達(dá)里恩自稱是她的鄰居,管她叫“奈臨(neryn)”。據(jù)他所說,兩人認(rèn)識不久,都是剛剛從大陸內(nèi)部搬來這座以鑄鐵聞名的邊陲小城,鐵燼城。
剛剛蘇醒的那幾天,她還處于懵逼狀態(tài),劈頭蓋臉地問過達(dá)里恩許多,徹底暴露自己不屬于這個世界的離譜問題……而他全部耐心解答了。
他似乎是看穿了她的困窘迷茫,主動邀請她每天中午和晚上來他家用餐。餐桌上,他會很自然地談?wù)撈鹉切┧闷娴模P(guān)于這個世界的種種話題。
就仿佛是已經(jīng)猜到她想知道什么,假借閑談之名,不動聲色地向她講述。
后來奈臨才從鄰居大嬸口中得知,這座小城地處荒僻,屬于人類活動范疇的邊緣,屢屢受到其他種族的侵襲,而很多異族都深諳模仿人類的魔法、巫術(shù),因此,城里每個居民都對來路不明的“人”格外有戒心,疑罪從有,動輒便要當(dāng)街燒死。
本來大嬸也很懷疑她,猶豫要不要把她上報給街區(qū)長官,是達(dá)里恩不知道從哪里變出了她入城的文牒,為她傾情作�!m然也是新搬來的,卻溫文爾雅,儀表不凡,手持全套證明身份的文書,還送了大嬸家三筐雞蛋,一背篼青橙,令大嬸徹底信服……
兩人熟絡(luò)了以后,大嬸又告訴她,清醒之前她還昏迷了三周,是達(dá)里恩守在她的床邊,寸步不離,晝夜不歇,竭心盡力地照顧她。
“這樣的好男人可不多咯。”大嬸言,眼神一個勁往奈臨身上瞟。
此后,每逢奈臨途經(jīng)大嬸家大敞的大門外,大嬸身邊如有三倆陪她一道洗菜砍肉的好朋友,她們的閑談聲會驟然密集數(shù)倍!
同時,一些諸如“嘖嘖”“這小姑娘就是命好哈”“是啊,是啊,可千萬得把握住”的古怪話語徐徐飄出,令奈臨一頭霧水。
于是某天,兩人一起逛街,翩翩貴公子狀的達(dá)里恩左手拎肉,右手提菜——都是他晚上要為她下廚時要用到的。被迫雙手空空的奈臨終于忍不住了,問道:“你為什么要對我這么……呃,親切?”
甚至連做的飯也這么和她的口味???
就算剛剛清醒過來,她沒有認(rèn)清現(xiàn)實,頭昏腦漲,口不擇言,也不至于把自己最喜歡吃的是烤豬肘和土豆燉牛腩都抖摟給一個陌生人吧!
而達(dá)里恩的眼神比她更困惑,語聲輕輕,像是被她的粗魯給嚇到了,小心試探道:“嗯?難道的這樣不好嗎……”
他有一雙美麗卻冰冷鋒銳的藍(lán)瞳,偶爾瞥見,總讓人不寒而栗。而當(dāng)那雙藍(lán)瞳看向她時,卻始終帶笑,笑意柔暖,照入眼底,便如陽光穿透淺海,泛起細(xì)碎的銀光。
“難道鄰里之間,不就應(yīng)該互相幫助、團(tuán)結(jié)友愛嗎?”見她又一次久久注視著自己的眼睛,沉默不語,達(dá)里恩的唇角勾起一抹并不多見、略有得色的淺笑,那笑一閃而過,幾乎讓人以為是自己眼花,旋即,他溫聲問道。
哇塞,原來這個世界是這么的美好和諧啊。
奈臨看向當(dāng)街扒光奴隸、揮起長鞭、把奴隸打到皮開肉綻的奴隸主,以及對此熟視無睹的路人……噫。
看向市集上,酒氣熏天、吆喝著販賣自己的女兒的醉鬼父親,以及圍攏過來,舉著手里的大蔥,大聲討價還價的大叔大嬸……嗯。
看向路口手持兒童木劍、互相劈砍的小男孩,似乎是在玩一個頗具童趣的小游戲,卻劍出殺招,不留余地,口中還念念有詞:“殺死惡龍!殺死亡靈族!殺死巫妖王!”“誓死效忠圣子閣下!向圣輝鐵衛(wèi)獻(xiàn)出生命!”“將一切異端驅(qū)除出永恒大陸,讓世界血流成河!”而那兩位像是男孩母親的婦人,正站在不遠(yuǎn)處,用溫情而欣慰的目光看向他們……呃。
身為異端本端的奈臨,忽然沒有繼續(xù)剛剛的話題,扭頭問身旁的貌美青年:“……那個,可以借點錢嗎?唔,我以后掙錢了,就會還給你的……”
說到這里,她有點底氣不足。因為她目前還沒有看到任何自食其力的可能性——她也想過出城去打工,但一直被達(dá)里恩以各種理由攔下了!
達(dá)里恩笑笑:“你我之間,不必言借�!�
說著,他并沒有把手里的兩大袋食品遞給奈臨,給她掏錢,而是提著大袋子,雙手張開,意思明了:“我現(xiàn)在騰不開手,請你自己來取錢吧!”
……原來這里的人都是這么給別人借錢的嗎?
入鄉(xiāng)隨俗的奈臨只能硬著頭皮,在他身上,上下摸索一番,終于拎出錢袋,抬頭,看到他也正低頭看向自己,眼里的笑意更深,藍(lán)瞳更淺……
片刻后,奈臨手里牽著剛剛被親生父親販賣的那個小女孩回來,湊在達(dá)里恩耳邊,小聲說:“18個銅幣,外加今天的買菜錢,總共73個銅幣。加上之前欠你的,一共是4389個銅幣……嗯。對了,這個小姑娘,好像還不能溝通,問她母親在哪,有沒有其他親人,她都沒有聽見的樣子。看來只能先讓她住在我家……嗯,我們家了……”
小女孩任她牽著手,一臉冷漠,垂眸不語。
達(dá)里恩柔聲道:“好啊,只要是你做的決定,都不會有錯的。”
“……”
不至于哥,真的不至于。
她現(xiàn)在連自己都養(yǎng)不活,每天只能厚著臉皮,靠某位人美心善的好心鄰居接濟(jì),才能堪堪度日。雖然此鄰居對她的看顧愛護(hù),堪比異世親媽!
但她卻沒辦法心安理得接受這樣一份來路不明的善意。
現(xiàn)在,她又要養(yǎng)一個小姑娘,說白了,還是要靠達(dá)里恩幫忙……她都覺得自己實在是太過分了!
只是,沒有辦法,她真的做不到眼睜睜看著這個小姑娘淪為被人扒光了衣服鞭撻、毫無人權(quán)的奴隸。
就算多看一秒:女孩的親生父親將她當(dāng)成大白菜沿街叫賣、與人議價的場景,想象著女孩那時的心情,奈臨就感覺自己的忍耐力,已經(jīng)飆到了極限……
就算在心里默念一萬遍“我是現(xiàn)代人,不要插手他們原住民的生活,不要試圖改變他們的觀念……”也不頂用。
故此,才一時沖動。
達(dá)里恩也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又多要負(fù)擔(dān)一個人的開支了吧。怎么還一副毫無所謂……甚至,對她的盲目決策滿眼崇敬的樣子�。�
奈臨無法理解達(dá)里恩對她的友善,更無法理解他對她無條件的信任。唯一的解釋,只能是他這樣長相過于優(yōu)越的人,沒有接觸過世界的陰暗面,以至心思如此純善,才對她這個處處透露出可疑的鄰居,毫無顧忌、悉心照料。
說起來,達(dá)里恩這樣的形容氣度,確實與這座狂野荒蠻的邊陲小城格格不入,他大概,是在躲著什么人吧?
出于尊重他人隱私的原則,奈臨并沒有問過他的事情,只是在身體恢復(fù)了些精力以后,向他提起自己想要離開這里。
理由有很多:
第一,這座鐵燼城對陌生面孔防備很深,敵意很深,雖然現(xiàn)在暫時沒什么風(fēng)波,但她認(rèn)為自己遲早會露餡的。
第二,她想去永恒大陸的其他地方逛逛,探尋一下,穿回原來的世界的線索。
第三,掙錢�。。�!
有的人啃老,有的人啃老公or婆,更有一小措天賦異稟的人,有逆天的好運,能夠早早啃小,但是——
啃鄰居是怎么一回事啊!
還是只認(rèn)識了兩個月,一見面就被她津津有味地抱起來狂啃起來的鄰居……
身為一個有手有腳的大好青年,奈臨覺得這一切簡直是——太可恥了!
于是,一個月前,她在中心廣場的勞工市場里,瞅準(zhǔn)了一家距鐵燼城一千多公里的某沿海城市葡萄莊園——招收三年合同的葡萄種植工,包吃包住,酬勞豐厚,只是工作并不輕松,光是路途就要花費兩個多月。她還是很心動,因為相比動輒七年合同的采礦、修繕城墻河壩的苦力,這個聽起來就要靠譜很多。三年后,她不光能還清欠達(dá)里恩的錢,還能攢下一筆積蓄,供她在大陸上繼續(xù)探索重返21世紀(jì)的奧秘……
聽到她要外出打工,達(dá)里恩忽然莫名地笑了一下,既不認(rèn)可,也沒說不許,只是讓她再好好修養(yǎng)幾天,再考慮考慮。
三天后,廣場那個招工的大哥表示已經(jīng)招夠了人手,明日就要帶隊離開。不等奈臨再次向達(dá)里恩告別、飛奔過去、求爺告奶地強迫那人與自己簽訂契約……當(dāng)晚,達(dá)里恩就生了一場重病——
他高燒不退,面頰慘白,目光哀楚,冷汗浸透了床單,語不成句地喃喃念著她的名字。緊緊握著她的那只手,更是顫抖不已,透骨冰涼。
似乎,他不是人類,只是一具即將碎裂成粉的瓷偶。
奈臨怎么能在這種時刻丟下自己的好鄰居不管呢?
她守在他身邊,端水,喂藥,換毛巾,講睡前故事,第一萬遍回答他的那兩個問題——她說:“你不會死。我也不會走。”……
徹夜不休。
第二天,達(dá)里恩燒退了,這場突如其來的怪病也似乎在一夜之間痊愈了,卻給他留下一個可怕的后遺癥——他每天只能短暫地站起身,短到剛好夠他中午和晚上步行到她家,去廚房做好三人份的四菜一湯,便又要回床上重新躺著。
第三天,第四天,依然如此……奈臨長長嘆了一口氣,只能翻出他的錢袋,給他買了一架輪椅。不幸中的萬幸是,這個世界雖然畫風(fēng)古早,還沒有經(jīng)歷過工業(yè)大革命,但多種族并存,有著矮人族等擅長技巧之術(shù)的能工巧匠,即使只是黑鐵鑄就、不附加任何魔法,這架輪椅卻一點也不遜于奈臨原世界的那些鈦合金輪椅,一人就能操縱得很好。
被奈臨買來的那個女孩不能與人溝通,便無法幫忙照看達(dá)里恩,何況,就算她沒有啞疾,奈臨買下她,也不是讓她來干活的。從一開始,她就打算所有事都親力親為。
某天,達(dá)里恩坐在輪椅上,看著窗臺上的盆栽,分明是在哼歌,見她來了,便不早不晚地垂下濃黑的眼睫,滿懷歉意地說:“太麻煩你了……我現(xiàn)在,好像一點也沒辦法離不開你了……真是抱歉,讓你錯過了那么合適的契約工�!�
如他所說,還什么工作有比鄰里之間的團(tuán)結(jié)友愛、互相幫助更重要?
奈臨連忙寬慰、安撫他。那些話她已說了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
在他能徹底適應(yīng)輪椅之前,她自然是不可能離開了。
與此同時,更詭異的事情發(fā)生了:此后,但凡她膽敢再次提起還欠他多少銅幣銀錢種種,他的高燒就會在霎那間卷土重來,次日,癱瘓的病情也會加重許多。就像是被人施了什么精密的禁術(shù)。從此,這些關(guān)于錢的話題也都成了禁忌……
奈臨只能接受了現(xiàn)實,試圖幫助達(dá)里恩練習(xí)獨自操控輪椅。這樣就算她以后不在身邊了,他也能照顧好自己。
然而,似乎是察覺到少年想讓他自力更生的意圖,繼不能久站之后,達(dá)里恩的后遺癥又突然新添一筆:他開始在毫無預(yù)兆的情況下,陷入久久的昏睡之中……
比如,此時。
“喂喂,你真的睡著了啊?”
斗獸場中。奈臨在輪椅前半蹲下身,保持與達(dá)里恩頭部平行,伸手在他眼前打了兩個響指,才見美人悠悠醒轉(zhuǎn)。
冰藍(lán)的眼眸睜開,帶著些懵懂的睡意,尚未聚焦,只是掃過一道漫散的眼風(fēng),便讓人感覺有陰冷毒蛇在脊背滑行。而當(dāng)那雙眼瞳鎖定了她的輪廓,瞳底浮現(xiàn)出她的倒影,卻瞬間染上明媚笑意,春暖花開,就仿佛它們的宿主忽然換了一個靈魂……
“嗯,睡著啦�!�
奈臨若有所思:“哦,原來你真的會睡著啊。我還以為你只是……咳。你就不怕被我賣掉嗎?”
青年微微偏頭,柔聲道:“不怕。能被你賣掉,我也是很開心的�!�
“……”
這種對話就很難進(jìn)行下去你知道嗎?就算是于謙來了都沒辦法往下接!
似乎看出她的窘迫,達(dá)里恩唇邊漾起一抹淺笑,移開話題道:“對了,這里是……圣壇?”
圣壇?
哦,她想起來了,達(dá)里恩說過的,在這個世界里,他們身處的巨大的橢圓形建筑,不叫什么斗獸場,而是向光明神獻(xiàn)祭異端的圣壇。每一座信奉光明神的城邦都會設(shè)立。即使偏遠(yuǎn)荒蠻如鐵燼城。
說白了,所謂的“圣壇獻(xiàn)祭”不過是添了幾分宗教色彩的“菜市口砍人”,可以說普通市民簡單枯燥的生活里,最大的消遣之一了。
只是,在這個世界里,被砍的,未必是人。
奈臨本不愛湊這些熱鬧,奈何今天的人實在太多了,不知不覺,就已無路可退。
就算是兩手空空,都極難擠出這烏泱泱的人海,何況她手里還推著輪椅,只能被越發(fā)稠密的人潮裹挾著,卷入了圣壇一層的開闊平地中——圣壇一共有四層,除了一層與地面平齊,還有兩層在地上,一層在深不見底的地下——鎖著祭品。
穿越以來,奈臨從來沒見過這么多人。想必整座城的人,都過來了吧。
所以,今天的祭品是什么?
“嗖——”
霎時間,萬千箭矢如同黑雨傾盆,自高空灑向陷入地底的斗獸場中央。
奈臨猛然抬頭,只見漫天箭影撕裂晴空,金屬冷光遮蔽了烈日。
“吼——!!”
一聲震天動地的嘶吼自地底傳來,震得人渾身發(fā)麻,是瀕死的史前巨獸的哀鳴,激起人內(nèi)心最深處的恐懼。
“射死那條惡龍��!”
“再來一輪!”
“為圣子大人報仇!”
人們歡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