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1
春節(jié)將至,空氣里浮動著若有似無的初春暖意。
林桑榆裹緊大衣,穿過熙攘喧鬧的門診大廳,朝著僻靜的住院部走去。
陽光斜斜地穿過玻璃窗,在光潔的地面上投下慵懶的光斑,卻絲毫驅(qū)不散她心頭那絲莫名的沉郁。
獨棟的住院樓走廊布置得溫馨,暖色調(diào)的墻面甚至掛著幾幅安靜的風景畫。
然而,這份刻意營造的寧靜,被一聲突兀冰冷的機械女聲徹底撕裂——“25床呼叫。
25床呼叫。
”尖銳的提示音像針一樣扎進耳膜。
林桑榆腳步猛地頓住,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某種深埋的、對醫(yī)院警報聲的本能恐懼瞬間攫住了她。
下一秒,慌亂的腳步聲、推車滾輪聲、壓低的驚呼聲從病房方向潮水般涌來。
她來不及細想,身體已先于意識朝著聲音源頭沖去。
病房門敞開著,痛苦的呻吟壓抑而破碎,儀器發(fā)出急促的嘀嘀聲。
一名年輕護士臉色發(fā)白地沖出來,聲音帶著哭腔:“快!快叫江醫(yī)生!25床不行了!”護士臺的應(yīng)答聲立刻響起。
護士轉(zhuǎn)身欲回,卻差點撞上已沖到門口的林桑榆。
“您好,您是?”護士警惕地打量著這個陌生面孔,印象中25床那位孤零零的女孩從未有家屬探視。
林桑榆一路小跑,氣息微喘,目光急切地投向病房內(nèi):“我我是溫韞的朋友。
”“朋友”兩個字出口,帶著一絲她自己都未察覺的遲疑和堅定。
話音未落,一陣沉穩(wěn)迅疾的腳步聲自身后逼近。
有人擦著她的肩膀掠過,帶起一陣微涼的風,那挺拔的身影仿佛自帶氣場,讓門口擁堵的混亂都為之一滯。
“什么情況?”聲音冷靜得像淬了冰,清晰地穿透嘈雜。
護士立刻像找到了主心骨,顧不上林桑榆,語速飛快地匯報:“病人突發(fā)劇痛,呼吸急促,血氧掉得很快!江醫(yī)生,要不要上鎮(zhèn)定?”林桑榆慢了半拍才抬眸,只捕捉到一個穿著筆挺白大褂的高挑背影,肩線平直,動作沒有絲毫拖泥帶水。
他幾步已到床前,俯身查看的側(cè)臉線條冷硬,專注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儀器在掃描。
“準備鎮(zhèn)靜,靜脈推注,劑量按預(yù)案。
”指令簡潔果斷,不容置疑。
護士應(yīng)聲去取藥。
就在隔簾即將完全拉攏的剎那,病床上蜷縮的身影艱難地側(cè)過頭。
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頰被汗浸濕,一縷黑發(fā)黏在額角,那雙因痛苦而失焦的眼睛,卻精準地穿過縫隙,落在了林桑榆身上。
看清來人,溫韞干裂的嘴唇極其微弱地向上彎了一下,氣若游絲:“你來了。
”窗外的陽光吝嗇地灑下一線,勾勒出她脆弱卻依然驚人的輪廓。
林桑榆喉嚨發(fā)緊,那聲虛弱的呼喚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她記憶深處某個塵封的、布滿消毒水味的盒子,讓她指尖都微微發(fā)麻。
她用力點頭,聲音輕得像怕驚擾了什么:“嗯,我來了。
”簾子徹底合上,隔絕了視線。
林桑榆仍站在原地,仿佛被釘住了腳步。
床尾一側(cè)有人走了出來,幾步后在她面前停下。
未等她抬頭,一道清冷的聲線自頭頂落下:“林桑榆。
”林桑榆望去,眼前的人穿著白大褂,五官精致又清俊,氣質(zhì)卻凌厲冷冽,此刻正淡然地看著她。
這張臉不算熟悉,卻也并非陌生。
“江”“遇,”男人將她未說完的話補全,“江遇。
”林桑榆大學(xué)男友的舍友。
她壓下心中不適,有些牽強地擠出一個笑容:“好久不見,你現(xiàn)在”不等她說完,江遇似乎察覺到她的異樣,嗓音忽然放輕:“別站在這兒,先出去找個地方坐。
”現(xiàn)下的情況林桑榆自知幫不上忙,她點點頭轉(zhuǎn)身離開了病房。
不知是不是溫韞的痛苦勾起了久遠的回憶,她的心臟此刻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緊,窒息般的痛楚絲絲縷縷滲入骨髓。
林桑榆無意識地攥緊包帶,緩緩靠著走廊墻壁蹲下。
不多時,病房內(nèi)的嘈雜聲停止。
護士們沒再頻繁出入走動,女孩的呻吟聲從疼痛難忍漸漸變?yōu)樾÷晢柩剩罱K歸于平靜。
江遇率先走出病房,他很快就將目光鎖定在墻角那團蜷縮的身影上,聲音中帶著擔憂:“還好嗎?”林桑榆已經(jīng)察覺到他的靠近,抬起頭回以溫和的笑:“我挺好的,她還好嗎?”江遇知道她指是25床的患者溫韞。
“情況暫時穩(wěn)定了。
”他簡短回答。
林桑榆聞言才算松口氣。
她清楚那種蝕骨之痛的感覺,如果沒有鎮(zhèn)定劑,那會分分鐘能將人拖入地獄。
想到這,林桑榆起身準備去看看溫韞,卻忘了雙腿早已麻木。
站起時并無異樣,可剛邁步,腳下便是一軟。
林桑榆心下一驚,手本能地想要抓住點什么,但都落了空。
下一秒,一雙手穩(wěn)穩(wěn)托住了她的手臂。
“小心。
”眩暈感沖上頭頂,她皺眉急道:“先別放開我!”江遇聞言身形微頓,當真沒再后退,聲音輕得像羽毛:“嗯?”“我腳沒知覺。
”話一出口,林桑榆的耳朵瞬間就染上了鮮艷的紅色,滾燙的溫度將她血液灼燒。
她已經(jīng)顧不得說出口的話有多羞恥,也假裝無視遠處一臉驚訝的女護士們朝他們投來的目光。
畢竟比起像八爪魚一樣當眾摔倒,她寧可選擇暫時“掛”在江遇身上。
等腳恢復(fù)知覺后,她立馬干凈利落的將身體重心收回,連帶著半截手臂也從他掌心抽走。
但一道微弱的電流卻從指尖逆流而上快速游走在她的血液內(nèi)。
林桑榆:“謝謝,你人還怪好的。
”江遇聽出她尾音里上揚的語調(diào),明白她是在緩解尷尬的氣氛,一貫淡漠的眉眼染上零星笑意。
“以前不是還說我看起來就不好接觸嗎?”明明他說這話時是笑著的,林桑榆卻覺得脊背一涼。
是的。
她曾跟前任吐槽過他的舍友也就是江遇,說他跟高嶺之花一樣讓人不敢接近。
沒想到當場就被江遇抓包了。
林桑榆覺得他應(yīng)該很介意別人這么評價他,不然也不至于將這句話記到今天。
她訕訕地摸了摸耳朵,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那是我以前眼拙,您看起來其實特別好相處。
”像是想起什么,江遇情緒不明,意有所指道:“你以前確實眼拙。
”林桑榆臉色微黑,心想剛剛夸他的話都白瞎了。
還有什么叫她眼神確實不好?她眼神明明很好啊。
當然除了大學(xué)時走眼看上的那位前任以外,她的眼光簡直可以堪稱獨到。
只不過這話她自然是不會說出口,畢竟這對他說顯得毫無說服力。
江遇沒理會她獨自的腹誹,垂眸看了眼被她弄皺的衣袖,數(shù)秒后原封不動地又將手垂下。
臨走前還提醒她:“你朋友還在里面等你。
”林桑榆重新進入病房時,溫韞正靠坐在床頭,病情危機雖然解除了,但她的狀態(tài)卻稱不上好。
兩人對視的瞬間都默契的保持著沉默,病房內(nèi)唯有監(jiān)護儀器運轉(zhuǎn)的滴答聲,顯得這無言的片刻又長又空無。
不知過了多久,溫韞開口問她:“桑桑,你害怕死亡嗎?”這句話打破了沉默的同時也讓林桑榆內(nèi)心深處一個封鎖已久的地帶隨之輕晃。
或許是不敢直面這個問題,又或許是職業(yè)病,林桑榆伸手就要去背包內(nèi)拿錄音設(shè)備。
“等等,這個可以算是節(jié)目素材嗎?”溫韞看著女孩乖巧的面容,以及她下意識的小心翼翼,深覺無論她提出的是什么要求,都會忍不住想要答應(yīng)。
她柔聲說:“當然可以,我們今天本來就是約好錄制一期播客的呀。
”這話讓林桑榆突然想起當初兩人第一次的接觸。
溫韞主動來聯(lián)系她,說希望能夠參與一期自己的播客節(jié)目錄制。
當時林桑榆收到消息時又驚又喜,因為她曾聽業(yè)內(nèi)一些播客主播都十分想要邀請溫韞上節(jié)目,結(jié)果卻都是無果而返,但溫韞卻主動找上了她。
比起這份天降的機會,其實讓林桑榆更加開心的是,她終于能與這位早已關(guān)注多年的天才畫家產(chǎn)生交往了。
后來兩人交換微信后,聊得意外的投機,甚至過程中還冒出了許多可以一起聊的選題。
不過最后因為太難取舍,兩人選擇錄制當天隨機而變。
事實證明,計劃確實趕不上變化。
溫韞的突然發(fā)病也注定讓這次的節(jié)目錄制變得獨特且難忘。
見林桑榆將一切都準備好后,溫韞這才又將剛剛的問題問了一遍。
這次雖有了準備,但林桑榆的眼眸還是微不可察的閃爍了下,她一貫溫柔的聲線中帶著堅定:“我不害怕。
”但她卻沒說全。
與其說是不害怕死亡,更不如說是她不能害怕。
無論是過去還是將來她都不能畏懼退縮,因為她不是一個人,她的身后還有一對年過半百的父母。
溫韞在聽到這斬釘截鐵的四個字答案時內(nèi)心的情緒卻很復(fù)雜。
半響后,她神色頗顯落寞地望向窗外虛空之中的某處:“可我好怕,我害怕死亡的未知,我怕某一天我會悄無聲息的離開這個世界。
”確實。
人在面臨未知時,本能的生理反應(yīng)都是畏懼,又更何況是死亡呢?而人一出生就要被迫適應(yīng)這個喧鬧的世界,最后又要悄無聲息的與這個世界告別,想想怎么都是一個無比殘忍的結(jié)局。
窗外傳來的微風不知不覺中慢慢將兩人的情緒渲染成同一種顏色。
林桑榆順著她的視線看去,緩緩開口:“不會的。
”虛空之中飛過的鳥兒撲棱著翅膀,最后穩(wěn)穩(wěn)落在樹枝上。
來年樹木將會重新發(fā)芽,鳥兒停留的那處又將會是綠意盎然的景象。
末了,林桑榆看著病床上的少女篤定道:“如果那天來臨,我不會讓你悄無聲息的離開的,請相信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