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2

    林桑榆走出病房時，時間已經(jīng)臨近下午五點。

    窗外的斜陽低垂，走廊上依稀能聽見各個病房內(nèi)傳來的一連串不大不小的交談聲，以及各種機器運轉(zhuǎn)的滴答聲。

    走出住院樓后是條長廊，金黃穿過綠植鋪灑在地面上，兩排木制長椅上零零散散的坐著許多人，其中唯有一人顯得格外亮眼。

    男人坐在一位頭發(fā)花白的老人身旁，正專注地念著手中紙張上的內(nèi)容。

    他的聲線雖冷淡，卻在念信的當(dāng)下顯得并不冰冷，反而更像一汪溫度剛剛好的水流靜靜的流淌在空氣之中。

    字里行間中林桑榆很快便明白了，江遇念的是一封奶奶愛人專門寫給她的書信。

    不遠(yuǎn)不近的距離剛好不會打擾兩人，她索性停留在原地靜靜地看著這一幕。

    沒過多久，江遇似有察覺般朝她的方向看來。

    見是她，他抬手朝她招了招，示意她過去。

    林桑榆頓了幾秒，身體比腦子先行動，一步步向他走去。

    她突然就明白為什么當(dāng)時隔壁醫(yī)學(xué)院里的女生會前仆后繼的靠近他了，更發(fā)現(xiàn)原來她根本不曾認(rèn)真看過他。

    林桑榆剛想在他們對面坐下，沒想到江遇卻將自己的位置讓了出來。

    他說：“感覺你會比我更適合給奶奶念信。

    ”林桑榆將信將疑的接過他遞來的信紙，在老人身旁坐下柔聲問道：“奶奶，我可以幫你念信嗎？”老人聽后滿是歲月痕跡的臉上浮現(xiàn)一抹慈祥的笑容。

    “當(dāng)然可以了，小姑娘你聲音可真好聽。

    ”林桑榆意外收獲夸獎，愉悅頓時盈滿了整個胸腔，這甚至比被她的聽眾夸時還要開心。

    江遇斜倚在一旁的柱子前，下意識脫口而出：“她是專業(yè)的。

    ”話音一落，林桑榆有些意外的看向他。

    江遇知道她的播客？僅僅是一瞬，這個念頭便被她否定了。

    江遇看起來可不像是會聽播客的人，又更何況是她的播客。

    信紙上的墨跡仿佛帶著舊時光的溫度，“愿早日與你重逢。

    即頌秋安，夫明遠(yuǎn)。

    ”林桑榆念完最后一個字，聲音輕柔得如同嘆息。

    黃昏的金輝溫柔地鋪滿了長廊，也落在奶奶布滿歲月溝壑卻盛滿幸福淚光的臉上。

    她下意識地，目光再次飄向倚在柱邊的江遇。

    他不知何時已站直了身體，不再是那副慵懶倚靠的姿態(tài)。

    夕陽的余暉勾勒出他清雋卻略顯孤直的側(cè)影，他正專注地看著奶奶，那雙總是平靜無波的深眸里，此刻似乎沉淀著一種林桑榆從未見過的、近乎悲憫的溫柔。

    “姑娘啊，人老了，記性總跟篩子似的。

    ”奶奶輕拍著林桑榆的手背，力道溫暖而微弱，“這信啊，我日日看，日日忘，可我家老頭子的模樣聲音，刻在這兒呢！”她點點自己的心口，語氣里帶著孩子氣的驕傲。

    那瞬間的驕傲和綿長的思念，像滾燙的熔巖猝不及防地灌入林桑榆的心房。

    她想起溫韞蒼白臉上虛弱的笑容，想起自己蜷縮在病房角落時啃噬骨髓的孤寂和恐懼。

    一種強烈的沖動攫住了她——這些在生死邊緣依然倔強燃燒的溫度，這些被病痛和時光威脅著即將湮滅的故事，它們不該只存在于泛黃的信紙或模糊的記憶里。

    她下意識攥緊了手中的信紙，指尖微微發(fā)顫。

    目光不經(jīng)意掠過斜倚在柱邊的江遇。

    就在奶奶輕拍她手背，驕傲地說“刻在這兒呢”時，林桑榆清晰地捕捉到，江遇垂在身側(cè)的手指，極其輕微地蜷縮了一下，快得幾乎無法察覺。

    “奶奶，”林桑榆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激動，卻又異常堅定，“如果我是說如果，能把您和溫韞，還有很多像你們一樣有故事的人的聲音和故事留下來，做成一個節(jié)目，讓更多人聽到、感受到這份力量和溫度您覺得，這可行嗎？”奶奶渾濁的眼睛亮了起來：“乖乖，這主意好哇！就像以前聽匣子里講故事？”“對，就像那樣，不過是用手機聽。

    ”林桑榆用力點頭，心跳如鼓，“名字我都想好了，叫《人生終章》，哪怕到了最后一章，也要寫得擲地有聲，字字滾燙！”“好！好一個‘終章’！”奶奶拍手笑起來，眼角的皺紋都舒展開，“咱不寫句號，咱寫感嘆號！”林桑榆也笑了，胸腔里盈滿了一種前所未有的使命感。

    當(dāng)她提出構(gòu)想，心跳如鼓地看向江遇時，發(fā)現(xiàn)他深邃的目光已從奶奶身上移開，正沉沉地落在她身上。

    那目光里沒有了之前的探究，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甸甸的、近乎審視的專注，仿佛在評估她話語里的每一個字的重量。

    林桑榆向奶奶道別，剛走出長廊，就看見江遇步履匆匆地折返回來，額前碎發(fā)微亂，氣息略有不穩(wěn)，顯然是安頓好奶奶就立刻趕來的。

    “我送你出去？”他開口，聲音比平時低沉一絲，帶著不容錯辨的認(rèn)真，“就當(dāng)謝謝你讓奶奶這么開心。

    ”林桑榆欣然應(yīng)允。

    兩人并肩走在通往大門的林蔭道上，傍晚的風(fēng)帶著初冬的料峭，卷起幾片枯葉。

    她下意識攏了攏衣襟。

    江遇的步伐似乎不著痕跡地放緩了半步，恰好擋在了風(fēng)口的方向。

    “江遇，”林桑榆斟酌著開口，“剛才我和奶奶說的《人生終章》你覺得，這想法是不是太天真了？”她沒直接問可行性，而是拋出一個帶點自我懷疑的問題，想試探他的真實態(tài)度。

    江遇步伐未停，側(cè)頭看了她一眼，昏黃路燈在他挺直的鼻梁上投下小片陰影。

    “天真？”他重復(fù)了一遍，語氣平淡卻并非否定，“在安寧療護科，我們見過太多來不及說的話，太多被痛苦和遺忘吞噬的故事。

    ”就連他這幅看似看淡生死的軀殼之下也曾經(jīng)歷過未曾聽到的最后聲音，又或者說講故事的人從未打算留下點什么。

    他停頓片刻，聲音在夜色里顯得格外清晰：“記錄本身，有時候就是一種對抗虛無的良藥。

    你看到了溫度，并想抓住它，這很難得。

    ”林桑榆心頭一震，沒料到他會從這樣的角度給予肯定。

    她以為他會更務(wù)實地質(zhì)疑操作困難。

    冬季的天黑的總是很早，但院內(nèi)的行人依舊很多，好似一座不眠的孤島在海上漂浮著。

    兩人的身影融入周遭卻依舊打眼，林桑榆極力的無視著朝他們投來的目光，決定趁熱打鐵：“所以如果我真的需要一扇‘門’，你愿意幫我推開它嗎？引薦像奶奶這樣有故事的人？”“可以。

    ”江遇回答得干脆，他微側(cè)身子避讓行人。

    “不過，”他話鋒一轉(zhuǎn)，目光透過影影綽綽的人群看向遠(yuǎn)方沉沉的夜幕，“推開那扇門，意味著你將直面生命最赤裸的‘終章’——痛苦、恐懼、遺憾，以及最終的寂靜。

    ”“你準(zhǔn)備好承受這些故事的重量了嗎？它們可能會比你想象中更沉重，更難以消化。

    ”兩人之間陷入短暫的沉默。

    林桑榆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褲縫旁的衣角，溫韞痛苦的臉、奶奶含淚的笑、自己指尖發(fā)麻的恐懼感交織閃過。

    她深吸一口氣她深吸一口氣，胸腔里翻涌著一種近乎悲壯的堅定。

    “正是因為知道‘虛無’有多冷，”她轉(zhuǎn)頭看向江遇，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才更想抓住每一分‘溫度’。

    再重，也比什么都沒留下好。

    ”而透過虛無，沒準(zhǔn)有一天她還能參透困擾她許久的問題。

    江遇捶下的手指似乎收緊了一瞬，他沒再說話，只是幾不可察地點了下頭。

    夜晚室外來自大自然的交響曲如一曲安心舒緩的音樂，一種微妙的、基于共同理念的默契在無聲蔓延。

    直到兩人走至醫(yī)院大門口，他才忽然低聲問了一句，聲音輕得像羽毛拂過：“桑榆后來，過得還好嗎？”林桑榆的腳步頓住。

    這句問候來得突然，語境也模糊。

    是指分手？還是指更深的？她抬眼，撞進他映著路燈碎光的眼眸里，那里面的情緒復(fù)雜難辨。

    “不好不壞。

    ”她最終選擇了一個模糊的答案，從男人身旁越過，空氣流動中被衣角帶起的夜風(fēng)好似依舊不帶一絲暖意，“都過去了。

    謝謝你送我，江醫(yī)生。

    ”剛好一輛出租車停靠，林桑榆沒有回頭，徑直上了車。

    回去后林桑榆用了幾天邊剪音頻邊構(gòu)思新節(jié)目的策劃，等她把節(jié)目大綱及細(xì)節(jié)敲定后才準(zhǔn)備再次動身去醫(yī)院。

    一來她想去看看溫韞和奶奶，二來是想初步嘗試將節(jié)目策劃落地實施。

    本以為她和江遇再次見面仍會是在醫(yī)院，卻沒想到兩人提前在家門口撞了個面。

    準(zhǔn)確來說應(yīng)該是她為了工作方便在家同小區(qū)另一棟租的工作室門口。

    由于她時常兩邊住，連這套房子隔壁新鄰居何時搬來的都不知道，見是江遇從隔壁走出來時她還十分詫異。

    “江醫(yī)生好巧，你也住這里？”江遇自然也注意到她了，慣常沒有什么情緒波瀾的一張臉上卻出現(xiàn)了一絲驚訝。

    他輕笑一聲，不像是在回答她，更像是在自言自語：“倒也沒想到會這么巧。

    ”他當(dāng)初來看房時就遠(yuǎn)遠(yuǎn)碰見到過正要出門的林桑榆，所以江遇并不意外會在這個小區(qū)內(nèi)遇見她，但他沒想到的是林桑榆就住他隔壁。

    電梯鍵滅下，林桑榆邁步走進轎廂。

    幾乎是同時，一股熟悉的、清冽的檀木香自身后籠罩過來。

    江遇高大的身影隨之進入，空間瞬間顯得逼仄。

    她下意識往旁邊讓了讓，指尖無意識地蜷縮。

    “江醫(yī)生去上班嗎？我今天正好也要去醫(yī)院。

    ”林桑榆試圖打破這狹小空間里的莫名緊繃。

    男人沒穿白大褂之下是一身修身筆挺的西裝，外面套了件同色系的大衣，襯得他矜貴又禁欲，靠近了些還能聞到男人身上好聞的香味，是淡淡的檀木香。

    由于身高差，林桑榆看他時還得微微仰頭，這讓她在心中更加固化了他無情無欲佛子的形象。

    “嗯。

    ”江遇應(yīng)了一聲，指尖懸停在樓層按鍵上。

    他側(cè)頭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微微繃緊的側(cè)臉上停留了一瞬，才抬手，毫不猶豫地取消了原本亮著的“1”層，按亮了“-1”層。

    “順路。

    ”他言簡意賅，語氣自然得仿佛天經(jīng)地義。

    林桑榆那句“不用麻煩”噎在喉嚨里，看著他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按下按鈕，最終只是莞爾一笑：“那就麻煩江醫(yī)生了。

    ”車內(nèi)，林桑榆坐上副駕駛，目光忍不住再次瞟過這輛與主人氣質(zhì)似乎不太相符的轎跑。

    按理來說，轎跑這類車型在她印象中更受一些性格張揚的人青睞，但很明顯江遇不是這種人。

    “朋友需要露營，換車。

    ”江遇仿佛后腦勺長了眼睛，在她開口前就給出了解釋，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無奈。

    林桑榆了然，想活躍下氣氛，脫口而出：“差點以為江醫(yī)生私下里其實是個‘狂野男孩’，跟你那位舍友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