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
1992年，夏天，新加坡。
夜晚的天氣依舊悶熱，黃美玉和小孫女陳朱莉穿著清涼的睡衣躺在蚊帳內(nèi)，床頭燈昏黃照在故事書上，她語調(diào)悠長地結(jié)束了灰姑娘的故事，“從此以后，灰姑娘和王子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朱莉今年只有十歲，但在陳錫和麗貝卡的教育下很有自己的主見，聽完了故事之后一股腦地把疑問都說了出來。
“小嫲嫲，王子到底有什么好的？值得灰姑娘的兩個繼姐為了他，把腳趾和腳跟都鋸掉了，成了殘疾人。
”“大概是因為王子有權(quán)有勢，她們嫁過去之后可以吃好吃的食物、穿漂亮的衣服和珠寶吧。
”“想要好看的衣服和珠寶，為什么不靠自己工作掙錢去買呢？”“那時候女人不能出去工作，要過什么樣的生活，只能看她嫁的是什么人。
”“天哪，故事書里的女孩子真可憐。
”朱莉懷里抱著玩具熊，想起前幾天看的電影，眼眸亮亮地看向美玉，“比起灰姑娘，我更喜歡教父，當(dāng)王妃還得看王子臉色，還是當(dāng)教父比較有派頭。
”“看來我們朱莉志向很大，以后不當(dāng)教父也得當(dāng)個議員。
”美玉憐愛地摸了摸朱莉的頭發(fā)。
麗貝卡穿著睡袍推門而入，“小嬸兒，還沒睡呢。
”“沒有，我給朱莉講故事呢。
”美玉笑著直起身。
麗貝卡朝著朱莉招呼，“好了，故事聽完了，別纏著你小嫲嫲了，走，睡覺去。
”朱莉算得上中年得子，和歲數(shù)大的哥哥姐姐玩不到一起，總愛纏著一向好脾氣的小嫲嫲，她抱了抱美玉，才揭開蚊帳乖乖跟在媽媽身后，麗貝卡上前掖好蚊帳關(guān)了燈，“小嬸兒，晚安。
”美玉笑著道了聲晚安。
她們走了，門關(guān)了，留下一室靜寂。
陳錫自英國和麗貝卡結(jié)婚之后，漸漸接管了家族的生意，他們在英國安家之后，將陳老太、陳功和美玉都接了過去。
在那過了幾年，陳老太總是留戀故土，加上新加坡的政策變化，最終陳錫還是把生意又做了回來，一家人也回了老屋，一直生活到如今。
美玉今年七十七歲了，送走了陳老太、陳功，如今陳家就剩她一個長輩了，陳錫和麗貝卡把她當(dāng)親生母親一樣對待，她每日就看看電視劇、練練字，帶帶孫女孫子，過上了含飴弄孫、悠然自得的晚年。
朱莉說的話還在耳邊縈繞，美玉微微一笑，時代的變遷在女孩子身上顯現(xiàn)的尤為明顯，秀娟的不愿矮男人一頭，月娘的憑自己手藝吃飯似乎已經(jīng)不再是時代前沿，新時代的女孩子們默認(rèn)這些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她們想要在此上面過得更強(qiáng)。
“女人不能出去工作，只能依賴男人，她們不能和男人爭斗，只能互相爭斗，就為了去搶男人從指頭縫里漏下來的好處。
”這話是誰說給她的，她已經(jīng)忘了，只記得聽見時的震撼。
但那時她強(qiáng)作鎮(zhèn)定，絕不肯承認(rèn)這句話是對的，若是承認(rèn)了，她一輩子將菊香母女視作仇敵又算什么？一場笑話。
可是再倔強(qiáng)再偏執(zhí)，也不得不承認(rèn)是對的。
她的眼角流下兩行清淚，已過了古稀之年，沒想到越發(fā)多愁善感起來了，她擦去眼角的淚水，閉上了眼睛。
窗外晚風(fēng)吹拂，吹得樹枝搖晃，打在窗上聲聲作響。
美玉被風(fēng)聲吵醒，從床上坐了起來，窗外月光明亮，照得屋內(nèi)也亮堂堂的，看著屋內(nèi)的陳設(shè)，她有些恍惚。
后院的樓下傳來陣陣的吵鬧聲，美玉皺了皺眉披著衣服下了樓，循著聲音走到廚房門口，遠(yuǎn)遠(yuǎn)便瞧見幾個媽姐將阿桃壓在地上，一個男仆舉著棍子，正要下手，看他臉上使勁的模樣，這一棍子下去，腿不廢也會重傷。
“住手！”美玉大喊一聲。
背著身面容猙獰的桂花，和跪在地上無助哭泣的天蘭，齊齊看向了她。
美玉走上前去，從男仆手中奪走棍子，扔到了一邊，轉(zhuǎn)頭看著年輕健康的母親，微微一愣，這是個夢嗎？她對過去心懷愧疚，所以在夢里想回到這里，救下阿桃？可是這一切都是如此真實，好像她真的……回到了過去。
“美玉，大晚上你不在房里睡覺，跑到這里干什么？”桂花面帶不快地問。
“媽媽，阿桃去做陪嫁娘，是我讓她去的。
不信，你就問問她。
”美玉淡然道。
“你？”桂花眉頭一皺，看向跪在地上的阿桃，“是這樣嗎？”阿桃背后冒著冷汗，這回頭腦轉(zhuǎn)的還算快，趕緊點了點頭。
“那你剛才怎么不說？”桂花顯然還在氣頭上，美玉走上前拉住她的胳膊，“媽媽，我有事和你說，你們先散了吧。
”媽姐和男仆看了眼桂花臉色，才慢慢散去，徒留跪在地上的天蘭和阿桃不知所措，美玉無奈地看向天蘭，“你和阿桃也走吧。
”天蘭趕緊扶著阿桃就走。
四下靜寂無人，只剩下母女兩個，桂花的氣還有些不順，“你有什么事，說吧。
”“沒有多少日子，我就要嫁到陳家去了，陳老太太本來就不喜歡查理張，你們非得強(qiáng)迫菊香嫁給他，逼的菊香和人私奔，本來黃家的名聲就不好了，不是不好在菊香私奔，而是不好在逼女兒嫁禽獸，現(xiàn)在一個丫鬟都比主家對她有感情，你又偏偏要把阿桃的腿打斷，要是傳揚(yáng)出去，我嫁到陳家怎么做人�。俊币环捈儗倜烙瘳F(xiàn)場胡謅，她見桂花的臉色有所好轉(zhuǎn)，一雙明眸微微垂下，“陳老太太心善名聲好，陳盛又對菊香有意思，媽媽做事一時倒是痛快了，我嫁過去可有罪受了。
”“陳盛對菊香有意思？”桂花拉住美玉的手，一雙厲眸死死盯著美玉，“這件事我怎么不知道？”美玉眨了眨眼睛，她怎么把這件事忘記了，陳盛在她家大廳里和陳老太、陳功表白的時候，只有她和秀娟知道，但是兩個人誰都沒外傳。
母親知道陳盛喜歡美玉的時候，已經(jīng)是八年后的事情了。
但是如果真的重生了，反正她也不想嫁給陳盛了，何不……“我不喜歡那個黃美玉，如果要娶、就要娶她的妹妹，菊香。
”美玉看向桂花，眼眶微微濕潤，“這是他的原話，一個字不差，我記了好……久……”其實是記了很多年，幾乎是錐心刻骨、難以忘懷。
“什么，那個小雜種竟然敢勾引的你的未婚夫！”桂花一時間怒氣上涌，“和她娘一樣，都是沒廉恥的東西！”這根本不是她想說的重點，原來說出了這件事，母親依舊不覺得陳家不是個好歸宿。
美玉張了張嘴想要反駁，但即使活到七十七歲，重活一世，對于發(fā)怒的母親，她還是本能地畏懼，又低下頭。
“好了，沒想到你受了這樣的委屈，幸好那個小雜種已經(jīng)和日本人結(jié)婚了，陳盛就是心再癢癢，也不能去搶別人的老婆。
”桂花拉住美玉的胳膊，眼睛略微柔和了一些，“等你嫁過去，好好做人家媳婦，籠絡(luò)住你嫲嫲，還怕陳盛不對你好嗎？”眼看一時半刻解決不了，美玉只能點了點頭，扶著桂花的胳膊回了房間。
實木打造的衣柜、西洋款式的床、同樣的梳妝鏡……還有架在床邊的繡棚，n上面還有繡到一半的珠繡，這是她未出嫁時的閨房。
她坐到梳妝鏡前，電燈照在鏡子上，映照出一張年輕的臉，皮膚如此嬌嫩，甚至沒有一絲細(xì)紋。
小方臉、大眼睛、秀氣的鼻梁，還有額頭前的碎發(fā)，這是她十八歲時的模樣。
淚水毫無征兆地從眼眶滑落，她擦眼淚時手指從臉頰滑過，彼此都是溫?zé)岬�，她居然真的回到了過去，回到了自己的十八歲。
現(xiàn)在阿桃的腿沒有被打斷、母親也沒有中風(fēng)偏癱、黃家還沒有家道中落，還有……陳盛，他還活著而且還年輕。
菊香和山本洋介剛剛結(jié)婚，還都活在世上。
淚水從眼中稀里嘩啦地掉落，所以一切都還有挽回的余地。
她想要改變所有人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