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終于，在姜眠意識快要模糊不清時，遠處出現(xiàn)了綿延不絕的火光。

    她一個激靈，身體也累到極限，從馬背上緩緩跌下，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灰塵，向大雁塔走去。

    到處都是廢墟，她記得上次過節(jié)時，嬤嬤還帶她來這里參拜過，當(dāng)時車水馬龍，好不繁華熱鬧，如今竟然殘破不堪！“轟隆——轟——”一連串的雷暴聲逼近，姜眠身體里有股說不出的沖勁，想要立刻找到黎未他們。

    塵沙飛揚，火焰濃煙混著雨水，氣味說不上好聞，姜眠用衣袖捂住口鼻，踩過枯折的草地，逆著風(fēng)前行，哪怕怒號狂風(fēng)極力阻礙著她的步伐，她還是在一片狼藉灰暗中，看見一個勉勵支撐的背影。

    黎未手背上傷痕累累，正搬動一根炭黑色的木梁，火在燒，風(fēng)在吼，連影子靠近都顯得靜謐，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已拼盡全力，試圖解救廢墟下藏著的生命。

    “我來幫你！”姜眠沖上前，大力一推，紋絲未動，反而沾了一手的泥灰，黑乎乎，臟兮兮。

    突然，空中“轟隆隆——”的聲音傳來，又是接連不斷幾道驚雷，嚇得她身子一顫，那情形實在離她近得可怕！風(fēng)、雨、雷三者同時狂舞，異常駭人，幾乎把姜眠一路上的勇氣泄了大半！黎未抬眼，目光落在她略顯可憐的粉嫩面龐上，鄭重點頭：“別怕！方才我聽見下面有動靜，可能有人困在里面，我們一起朝一個方向用力！”“好！”兩人約定好，數(shù)著“三、二、一”猛地一起用力推，那根被火燒過的木梁轟的一聲，被他們一舉扳倒！姜眠氣喘吁吁地坐在地上，什么形象也顧不得了，像一條瀕死的魚一樣張口呼吸。

    黎未則蹲下身，清理其它廢墟上的碎片，半晌終于挖出一個洞口，姜眠起身湊過去看，里頭黑漆漆一片，絲毫動靜也沒有，心里倏地一驚，連忙喊道：“喂——！下面有沒有人！”忽然，只見洞口冒出一個毛茸茸、灰乎乎的腦袋，虛弱地睜眼瞧了瞧他們，便垂下頭不動了。

    黎未先是一怔，隨后莫名的笑了：“是只貍貓，剛才它哇哇大叫，我還以為是人。

    ”說著，小心翼翼地撥開泥土碎石，將整只貓抱了出來，不小心碰到貓咪受傷的后腿，痛得它喵嗚一聲，讓人聽著好不心疼。

    姜眠默默地瞅著，只見黎未滿眼憐惜地將貓放進她懷里，她連忙將裙擺撐成一個兜，包裹住小貓，感覺到一團溫暖的、微沉的、弱小的，竟讓她心跳如擂，如果不是時機不對，真想喟嘆一句，好乖啊。

    黎未道：“殿下幫我救了它，說明您有一顆善良的心，它雖然是只貍貓，但也是一個小生命，請殿下代為照看一會兒，我還要去別處搜救，這里太危險了，殿下快回去吧。

    ”說著轉(zhuǎn)身便要離開，姜眠連忙拉住他衣擺。

    “哎等等！”風(fēng)吹散姜眠的零亂黑發(fā)，漆黑水潤的眸子里盛滿慶幸，她斟酌著開口。

    “師父說了，你們?nèi)耸植粔�，陛下很快會加派人手，這里很危險，你怎么一個人搜救？其它質(zhì)子呢？還有，你走了它怎么辦？我不會照顧小貓，它看起來快暈過去了。

    如果你堅持的話，我和你一起去！”姜眠指了指懷里的貓，神情極為堅定認真，這本來和她沒有關(guān)系，她是為了通知黎未才來的，現(xiàn)在消息帶到，她卻忽然不想離開了。

    黎未來不及回答她的問題，搖搖頭，重復(fù)道：“既然知道危險，公主殿下還是快離開吧！至于這只貓，如果殿下實在擔(dān)心……”他低下身，輕輕摸了摸姜眠懷里的小貓，突然低聲念了一大段姜眠聽不懂的話，用的腔調(diào)神秘而幽遠，像古老的外邦人才會念的咒語。

    末了，他抬起頭，對姜眠盈盈一笑。

    “我已經(jīng)祈禱過了，神會保佑它好起來的。

    我走了，公主一個人要小心。

    ”姜眠臉上微微一紅，同時又有些不厚道地想：“這就能治好傷病嗎？”可是望著那樣好看的眼睛，她滿心只想信任他。

    黎未走后，姜眠一個人抱著貓，坐在廢墟里，看著半邊大火半邊雨，看著滾滾濃煙，看著白霧繚繞，口中不自覺地重復(fù)方才黎未念的語言。

    直到一個瘦削高挑的身影，從煙霧中匆匆走出，外貌只有二十出頭，膚色蒼白得厲害。

    來者正是梅近鶴！姜眠抬眸望去，吃了一驚，連忙起身：“師父你怎么來了？你看不見，怎么能獨自來這么危險的地方！”梅近鶴搖頭，辨別聲音的方向，好讓自己“正視”姜眠：“你……你沒事就好，下次不要逃課了。

    ”語罷，他伸出手來，姜眠連忙也遞上雙手，攙扶著他：“地上全是碎石，師父小心。

    ”梅近鶴一把握緊她的手，下頜淡漠的線條映入眼簾，另一只手在她額前拂過，溫柔地替她整理散亂發(fā)絲。

    姜眠乖乖站著不動，余光恰好瞥見他的衣領(lǐng)，那高高束起的衣領(lǐng)散開，而梅近鶴走得太急，竟未曾發(fā)覺。

    望進半敞開的衣領(lǐng)，她猛然瞪大雙眼——師父蒼白的頸上，居然有一條猙獰疤痕！這疤痕像一條橫貫著、丑陋的線，讓人聯(lián)想到它的主人受傷時，痛楚尖銳劃過。

    看樣子傷口早已愈合，陳年舊事，很可能和他雙目失明有關(guān)，姜眠忽然想到。

    還是不要問了，免得戳到師父痛處。

    突然，遠處傳來宿衛(wèi)匯合的呼喚聲，一聲聲回蕩在半空，姜眠這才驚覺，原來看起來空無一人的廢墟，竟如此熱鬧，只是彼此相隔太遠，聽不真切。

    她抱起受傷的貍貓，看著梅近鶴儒雅隨和的面龐，忽然福至心靈，開口問道。

    “對了師父，你知道這句話是什么意思嗎？”姜眠又念了一遍方才練習(xí)的語言，雖然黎未只在她面前念了一遍，但她記住了，很久都不會忘。

    梅近鶴轉(zhuǎn)過頭來，深棕色的瞳孔依然毫無神韻，卻好像要望進姜眠內(nèi)心最深處：“這是迷夏的語言，大意為——愿祈天山神，護佑心中人，風(fēng)息百病散，圣靈驅(qū)疾厄。

    ”言畢，他微微一笑：“沒想到你還懂得迷夏語。

    ”死寂，平靜的死寂。

    一瞬間的震驚與發(fā)愣過后，姜眠神色慌亂，還有些懊悔。

    “你聽錯了！我，我隨口說的，我也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所以才問你的，師父，你相信我！”梅近鶴見她情緒不穩(wěn)，連忙調(diào)節(jié)：“這沒有什么！多學(xué)一些知識，總歸是好事，天下有千百種語言，難道要因為彼此敵對就不去學(xué)習(xí)嗎，世上還有千千萬萬的人，生在不同的地方，卻能彼此相愛，危難中互助，風(fēng)雨中同行，人之本能，何錯之有？”姜眠還是沉默不語。

    “我知曉你在憂慮什么，你怕自己學(xué)習(xí)了仇人的語言，不能與同胞血脈同仇敵愾，不要擔(dān)心，那些事情對一個十幾歲的孩子來說太沉重，太沉重。

    忘記那些不愉快的經(jīng)歷，如果你不敢說出來，以后只在師父面前說，好嗎？”姜眠有口難言，她憂慮的不是學(xué)習(xí)了迷夏的語言，而是——她恐怕犯下了更重的罪，可既然師父要她忘記，那她便暫且拋之腦后。

    兀自出神了一會兒，宿衛(wèi)首領(lǐng)已經(jīng)帶著質(zhì)子來到他們跟前。

    “梅大人，火勢已經(jīng)控制住了，雖然損失嚴重，但大雁塔結(jié)構(gòu)保存的很好，只是需要修繕，呼，總算是保住了。

    ”在姜眠尋見黎未的同時，黎未也在人群中抬眼看她，他看起來臉色有些蒼白，竟是直奔自己而來！姜眠連忙將他拉到一旁，避著師父他們。

    姜眠深抽了口氣：“剛才那句古語，你是從哪兒聽來的？我念了幾遍，總覺得不大對勁。

    ”“是我家鄉(xiāng)的習(xí)俗，在我的家鄉(xiāng)，倘若有人不會這句話，那他一定不在那里出生，因為孩童容易生病，父母時常會把手搭在孩子的額頭上，替他們祈福。

    ”她遲疑：“你是——迷夏的質(zhì)子？”“是。

    ”黎未竟毫不避諱自己的身份，哪怕眼前的公主與迷夏有著千絲萬縷的仇恨。

    “公主會因此討厭我嗎？”他似笑非笑。

    “盛朝和迷夏敵對已久，我父母也失蹤于與迷夏的戰(zhàn)役，我不討厭你才會奇怪吧！”“不會永遠敵對的！”他打斷道，少見的果決：“總有一日，盛朝與迷夏可以在同一片月光下不分彼此、兄友相稱。

    ”姜眠望著他，四周悄靜，她透過他綠松石般的眼睛，好像先看見了未來！于是，她偏過頭去，努力壓下唇邊笑意，如釋重負般低下聲音：“你們那兒，我是說迷夏，是什么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