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盛夏的下午燥得難挨,太陽焦灼地?zé)访妗?br />
大巴車“嘎吱”一聲,像頭老牛喘著粗氣,停在了塵土飛揚(yáng)的城郊結(jié)合部。
車門洞開,一股混合著汽油、塵土和隱約食物香氣的熱浪猛地灌了進(jìn)來。
小明緊了緊肩上褪色的帆布包帶子——里面是爺爺留下的兩千塊錢,還有幾件洗得發(fā)白的舊衣服。
她深吸一口氣,跟著挨挨擠擠的人流往門口挪蹭。
她跳下車,雙腳落在堅硬的水泥地上,身子還晃悠著,仍然有點頭重腳輕的不真實感。
跟著人群走出車站的時候,小明都還一時沒能回過神來。
這就是城里。
原來城里也有狗,不知道哪里傳來一聲狗吠,尖銳的汽車?yán)嚷暣似鸨朔�,比村里炸了群的禽叫還響還急;不遠(yuǎn)處的建筑里有沉悶的機(jī)器轟鳴,像怪獸在低吼。
四個輪子的車在馬路上穿梭如飛,馬路對面幾棟高樓,玻璃外墻反射著下午刺眼的陽光,明晃晃一片,晃得她趕緊瞇起眼,下意識地想摸摸自己后腦勺。
路邊一家炸雞店的香味蠻橫地鉆進(jìn)鼻孔,油汪汪的肉香濃郁得讓她肚子咕咕叫,她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可惜爺爺沒見著。
小明想。
不過爺爺年輕時也是進(jìn)過城的,村里人對此津津樂道了好些年,直到老一輩的那些人挨個去世。
小明想起了幾天前。
那間彌漫著草藥味的土屋,點著昏黃的燈。
爺爺躺在床上,蓋著打補(bǔ)丁的薄被,瘦得顴骨高聳,眼睛卻亮得灼人,像燃著最后一點火星。
他枯枝般的手死死攥著小明的手,力氣大得不像個病人。
“明啊……”爺爺?shù)穆曇羯硢�,帶著破風(fēng)箱似的喘息,“記住嘍……城里……那可是神仙地界!”“樓……比咱后山還高!”他費(fèi)力地抬起手,枯瘦的手指顫巍巍指向虛空,“玻璃墻……亮堂堂!太陽一照……能把你影子映得清清楚楚,連后腦勺有幾根翹毛都看得見!”小明想象著那畫面,覺得有點神奇又有點好笑。
“城里人……個個穿綢裹緞!走路帶風(fēng)……說話像唱戲文似的!好聽!”爺爺猛喘幾口,眼神無比篤定,“最要緊的……是講信用!吐口唾沫那就是顆釘!板上釘釘!”“警察同志……更是活菩薩!”爺爺說到這里,嗓門陡然拔高,帶著篤定的崇敬,“戴大蓋帽穿藍(lán)衣裳、腰桿筆直!專幫老實人主持公道!再大的麻煩……到了他們手里,都能擺得平平整整!”老人的手努力收緊,仿佛要把最后的力氣和信念都灌進(jìn)她骨頭里,他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小明,一字一頓:“明啊……去了……別怕!記牢爺爺?shù)脑�,城里樣樣好!信它……信它是好地界……它就真對你好!”那眼神里有深切的囑托,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擔(dān)憂,但更多的是斬釘截鐵的信念。
爺爺是過來人,村里誰都沒他懂得多,小明把他的每句話都刻進(jìn)了心里。
城市的喧囂瞬間回流。
小明眨了眨眼,把眼底涌起的一點酸澀壓下去,對著空氣用力點了點頭,像是在回應(yīng)爺爺?shù)膰谕校骸班牛〕抢飿訕雍�!爺爺沒說錯!”她小心翼翼地從帆布包側(cè)袋里掏出一張折得四四方方的煙盒紙。
這是爺爺送她的“進(jìn)城寶典”,上面用鉛筆歪歪扭扭寫著:1找活干2學(xué)城里人3掙大錢她在上蹭著點灰痕,頭上的警帽大概因為騎車太快,稍微有點歪斜。
“怎么回事?!誰在瞎按喇叭擾民?這車誰的?堵在路口像話嗎?”警察的聲音洪亮,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瞬間壓過了周圍的議論聲。
他掃視了一眼堵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巷子和那輛扎眼得離譜的跑車,最后目光鎖定在剛從駕駛座探出半截身子、臉上還帶著驚嚇的女孩身上。
小明一看到那頂大蓋帽,心頭的慌亂莫名就消了大半。
爺爺?shù)脑捪穸ㄐ耐枰粯釉谒X海里響起——“警察是活菩薩!專幫老實人!啥麻煩都能擺平!”“警察叔!”她聲音清脆,帶著點找到主心骨的雀躍,甚至想從車?yán)镢@出來,“是我的!車是我的!”警察眉頭皺得更緊了:“叔?誰是你叔?證件呢?駕駛證?行駛證?”小明茫然地眨眨眼:“什……什么證?”警察心里咯噔一下。
他繞車走了一圈,沒有車牌。
拉開車門讓小明下來,檢查了手套箱、座位下,空空如也,什么都沒有。
他俯身看了看車輛識別代碼,拿出警務(wù)通查詢……系統(tǒng)里一片空白。
這車,就像憑空冒出來的!小明順從地爬下了車,站在一旁,看著警察叔叔圍著跑車拍照、記錄,似懂非懂。
“老板說發(fā)傳單就送這個,沒說要證啊?”她想起老板的承諾,生怕警察叔叔不信,趕緊給他看那張寫著“給小明”的便簽紙。
警察接過那張仿佛是從小學(xué)生作業(yè)本上撕下來的便簽,又看看眼前這輛價值不菲、來歷不明的嶄新跑車,再看看車旁邊這個眼神清澈得近乎愚蠢、穿著打扮與跑車格格不入的鄉(xiāng)下丫頭,一股荒謬感直沖天靈蓋。
他當(dāng)民警十幾年,見過偷車的、搶車的、騙車的,就沒見過這么離譜的“送車”!“發(fā)傳單——送跑車?”警察的聲音都提高了八度,充滿了不可思議,“哪個老板?姓甚名誰?店在哪兒?”“呃……”小明卡殼了。
老板?她只知道是個梳油頭、皮帶扣很亮的男人,叫什么?店在哪?昨天光顧著高興和發(fā)傳單了,壓根兒沒問。
“就……人就在前面路口大巴車站邊上……昨天還在的……”她越說越小聲。
警察的臉色徹底黑了。
他接連打完幾個電話,收起警務(wù)通,不抱希望地繞著跑車走了一圈:嶄新,無牌,車內(nèi)沒有任何證件或個人信息。
車窗玻璃上連臨牌都沒有!這車干凈得像剛出廠就直接瞬移到了這個城中村。
憑他多年的經(jīng)驗,這車九成九來路不正。
要么是被盜車輛,要么就是眼前這個看起來傻乎乎的丫頭被人利用了當(dāng)幌子,甚至可能是某種新型詐騙的開端。
他深吸一口氣,強(qiáng)壓住想咆哮的沖動,板著臉對小明說:“這車來源不明,先扣留,你上來,跟我回所里配合調(diào)查。
”他發(fā)動了警用摩托。
小明對警察叔叔一百個放心,扣車肯定是為了查清楚!是為了幫她!于是她脆生生地“哎”了一聲,戀戀不舍地摸了摸跑車閃亮的引擎蓋,然后小跑著爬上了摩托車的后座,甚至還自來熟地幫警察叔叔扶了扶歪掉的帽子。
摩托車啟動,發(fā)出低沉的轟鳴。
小明坐在后座,雙手抓著警察叔叔的制服衣角,伸長脖子回頭望著那輛被留在巷子口、顯得無比孤獨和扎眼的黃色跑車。
車子駛離了喧囂的巷口,清晨的風(fēng)吹在臉上。
小明看著警察叔叔挺直的、穿著藍(lán)色制服的背影,那頂依舊有點歪的大蓋帽在她眼里仿佛鍍了金邊。
她忍不住湊近一點,大聲安慰道:“叔!你別愁!爺爺說了,警察是活菩薩,啥麻煩都能擺平!你肯定能查清楚這車哪來的!肯定能找到老板給我作證!肯定能!”語氣里充滿了盲目的、堅定不移的信任。
那語氣,仿佛警察叔叔不是帶她去派出所,而是帶她去登臺領(lǐng)獎。
“噗——咳咳!”警察一口氣沒上來,被口水嗆得猛咳,握著車把的手猛地一抖,摩托車龍頭瞬間歪了,車輪碾過路邊的碎石,車身劇烈一晃,差點帶著兩人一起沖進(jìn)路邊的水溝里。
“坐好!別說話!”警察一聲低吼,穩(wěn)住了車把,心有余悸。
他感覺后腦勺被兩道無比熾熱、充滿信賴的目光盯著,頭皮一陣發(fā)麻。
他煩躁地正了正頭上那頂“活菩薩”的帽子,心里只有一個念頭:趕緊把這燙手山芋帶回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