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草棚里死一般的寂靜被那微弱的聲音刺破。</p>
“師……師兄……師姐……？”</p>
雨幕勾勒著門口那狼狽不堪的身影。</p>
少女。</p>
或者說，少女的模樣。</p>
粗布衣裙污濁不堪，緊貼著瘦削的身體，勾勒出稚嫩的輪廓。</p>
長發(fā)濕淋淋地貼在蒼白的小臉上，泥污、擦傷和凝固的血痕縱橫交錯(cuò)，雨水順著發(fā)梢和下頜不斷滴落，在她腳下砸出細(xì)小的水暈。</p>
尤其左邊臉頰那道新鮮的劃傷，皮肉外翻，在蒼白膚色上格外刺目，混合著泥水的血絲正被沖刷。</p>
她懷里抱著個(gè)半舊的背簍，里面胡亂塞著幾株被泥裹得看不出原形的草藥根莖。</p>
左手死死攥著一塊東西，靛藍(lán)色的漆面被污泥和雨水覆蓋，只從斷裂的邊緣勉強(qiáng)能辨認(rèn)出一點(diǎn)殘存的宗紋和半個(gè)模糊的“嵐”字——青嵐宗外門弟子的身份令牌。</p>
她一只腳小心翼翼地踏入棚子邊緣渾濁的積水里，濺起泥點(diǎn)。</p>
濕透的衣服貼在身上，讓她凍得瑟瑟發(fā)抖，那雙空洞驚恐的眼睛，卻在昏暗中死死鎖定著許靖安背上的蘇清雪，以及形容狼狽的許靖安。</p>
震驚？</p>
畏懼？</p>
求助？</p>
各種情緒混雜在那張被泥污掩蓋的小臉上。</p>
許靖安的心臟狂跳了一下，不是心動(dòng)，是警鈴大作！</p>
蘇清雪猛地抬起頭，黯淡的金眸在看清門口少女的瞬間，燃起一絲微弱的光亮，隨即又被更深的警惕淹沒。</p>
她捂著腰腹的手更用力了些，指關(guān)節(jié)泛白，似乎在壓抑那蠢蠢欲動(dòng)的非人異變。</p>
“玲瓏？”</p>
蘇清雪的聲音沙啞而虛弱，帶著難以置信，“你……你也逃出來了？”</p>
那被稱為玲瓏的少女像是被這句話抽空了力氣，身體晃了晃，終于完全撲進(jìn)草棚的陰影里，小小的背簍“咚”一聲掉在地上，里面的草藥泥根滾了出來。</p>
她帶著一身雨水的冷氣和淤泥的腥氣，幾乎是爬行了幾步，撲倒在蘇清雪面前不遠(yuǎn)處的爛泥里，發(fā)出壓抑的、小動(dòng)物般的嗚咽。</p>
“師姐……嗚嗚……死了……都死了……”</p>
她的肩膀劇烈地聳動(dòng)著，臉幾乎埋進(jìn)泥水里，“我……我從尸堆下面爬出來……他們……他們在搜山……我躲……躲了好久……”</p>
她抬起頭，淚水和泥水糊了一臉。</p>
那脆弱無助的樣子足以動(dòng)搖最堅(jiān)硬的石頭。那眼神，純粹是一個(gè)經(jīng)歷了滅頂之災(zāi)、僥幸找到親人依靠的小女孩。</p>
“我……我看到火光……就……就……”她哽咽著說不下去。</p>
許靖安沒動(dòng)。</p>
他站在角落里，渾身濕冷，像一個(gè)局外觀察者。</p>
他冷冷地看著這個(gè)突然出現(xiàn)的“小師妹”。</p>
“按照劇情，這小師妹十有八九是個(gè)反派�！�</p>
大雨、黑夜、傷重的師姐、精疲力竭的自己……完美得無可挑剔。</p>
她臉上的泥污和傷痕的確完美，完美地掩蓋了她的真實(shí)面目。</p>
那雙驚恐的大眼睛，看似純凈，深處卻像兩潭深不見底的古井。</p>
還有那塊令牌……</p>
斷裂的茬口和露出的靛藍(lán)漆印痕跡，細(xì)節(jié)做得太到位了。</p>
她甚至考慮到了令牌的損耗程度，符合一個(gè)在尸堆下掙扎求生后僥幸逃脫的外門弟子應(yīng)有的狀態(tài)。</p>
最關(guān)鍵的是——那個(gè)背簍里的草藥。</p>
蘇清雪剛剛提到沉舟叔叔，她出現(xiàn)的身份就是“采藥僥幸逃生”？</p>
這銜接簡直天衣無縫！</p>
誰能拒絕一個(gè)在宗門大難中九死一生、拖著傷體還堅(jiān)持為傷重師姐尋找草藥的“善良師妹”？</p>
許靖安嘴角勾起一絲微不可察的、冷酷的弧度。</p>
騙鬼呢？</p>
這橋段他看多了！</p>
他仿佛已經(jīng)看到這個(gè)“玲瓏”在某個(gè)不為人知的角落，精心布置這些道具的場景，看到她脫下華服，換上粗布衣衫，甚至可能毫不猶豫地在自己臉上劃出那道傷痕……</p>
“嘶……”</p>
識海中，一片寂靜中突兀地響起一個(gè)極其輕微的吸氣聲，帶著濃濃的嫌惡，仿佛被什么不潔之物沖撞了嗅覺。</p>
是那裝死很久的逼王。</p>
“哪來的爛泥塘里的腥氣……”</p>
蒼老的聲音帶著一絲不耐煩在許靖安腦海里回蕩，那語氣就像看到蒼蠅落在他的茶盞里，“吵著本尊清修了……嗯？”</p>
聲音戛然而止。</p>
隨即，一縷極其隱晦的、冰冷透骨的神念波動(dòng)掃過草棚，幾乎難以察覺，仿佛一片羽毛落地，卻帶著洞穿虛妄的犀利。</p>
這波動(dòng)掠過泥坑里的玲瓏時(shí)，微不可察地停頓了一瞬。</p>
“哼……” 一聲極其輕微的冷哼，如同極地寒風(fēng)刮過枯骨。</p>
聲音再次響起，透著濃濃的幸災(zāi)樂禍和……一絲難以察覺的凝重：</p>
“小子，快醒醒！別被蛇蛻蒙了眼！蛇要出洞了！”</p>
逼王只留下這句話，瞬間又龜縮進(jìn)識海深處那片混沌迷霧里，再無蹤跡。</p>
仿佛剛才那一瞬間的掃描和警告，只是許靖安高度緊張下的幻聽。</p>
蛇蛻！</p>
蛇！</p>
出洞！</p>
這三個(gè)詞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許靖安的心上！</p>
逼王絕不會無的放矢。</p>
它那極端的厭惡，那洞徹的探查，還有那句警告……</p>
這個(gè)“玲瓏”，根本不是青嵐宗的小師妹！</p>
她是那些黑衣仇敵的人！</p>
寒意，比棚外的雨水更冷，從許靖安的腳底板瞬間爬升到頭頂。</p>
他仿佛看到面前這個(gè)無助的泥人身上，一條冰冷的暗影正伺機(jī)而動(dòng)，毒牙閃爍著幽光。</p>
蘇清雪完全沒察覺到這一切。</p>
也許是重傷讓她的感知遲鈍，也許是“同門幸存者”帶來的虛假慰藉沖昏了頭腦。</p>
她看著撲在泥濘里哭泣顫抖的玲瓏，臉上最后一點(diǎn)警惕也松動(dòng)了。</p>
“……沒事了，玲瓏……”她喘息著，聲音帶著疲憊的安撫，“能……活下來就好……過來，靠……靠過來點(diǎn)，暖和些……”</p>
她艱難地抬起一只沒沾滿血污的手，似乎想招呼玲瓏靠近。</p>
玲瓏如蒙大赦，嗚咽著，手腳并用地往前爬了幾步，蜷縮在蘇清雪腳邊，像一只尋求庇護(hù)的幼獸，小心翼翼地用濕冷的身體依偎著蘇清雪的腿。她的臉埋在膝蓋里，肩膀還在細(xì)微地抽動(dòng)。</p>
然而，在蘇清雪無法看到的角度，當(dāng)玲瓏的身體接觸到蘇清雪小腿的瞬間，她那沾滿泥污的手指，極其輕微地、不動(dòng)聲色地在蘇清雪靛藍(lán)色衣袍上沾染血污和泥污的地方，抹了一下。</p>
一點(diǎn)極其微小的、幾乎與泥水融為一體的灰色粉末，悄無聲息地蹭在了蘇清雪濕透的衣料上。</p>
雨水會稀釋它，血腥會掩蓋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