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色胚。”</p>
兩個字,輕飄飄的,落進房間里死寂的空氣中,卻砸出了萬鈞的重量。</p>
陸振華的身體整個僵住了。</p>
他環(huán)在張月攬腰間的手臂,肌肉瞬間繃緊,然后又無力地松開。</p>
他高大的身軀向后退了一步,拉開了兩人之間那點滾燙的距離。</p>
他低頭看著她。那雙深邃的眼睛里,剛剛?cè)计鸬挠鹧嫦缌�,只剩下灰燼般的錯愕和狼狽。</p>
他的喉結(jié)上下滾動了一下,嘴唇開合,最終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p>
那股抵在她小腹上的堅硬熱度,隨著他的退開而消失。</p>
張月攬的身體也軟了下來,靠著身后的墻壁,才沒有滑倒在地。</p>
她的臉頰依舊燒得厲害,心跳亂得不成章法。</p>
他轉(zhuǎn)過身,大步走到桌邊,拿起自己的軍用水壺,擰開蓋子,仰頭灌了幾口涼水。</p>
咕咚,咕咚。</p>
喝水的聲音在安靜的房間里格外響亮。</p>
午飯是在沉默中進行的,灶房溫著的白粥和咸菜,和早上是同樣的食物,兩人分坐在桌子的兩端,隔著一張小小的方桌,距離遠得如同隔著一條河。</p>
張月攬低頭喝著粥,能感覺到他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p>
那目光不再具有侵略性,只是存在著,沉甸甸的,壓得她喘不過氣。</p>
一碗粥見底,她放下碗筷,輕聲說:“我吃好了�!�</p>
他“嗯”了一聲,站起身,沉默地收拾了碗筷。</p>
張月攬以為這個下午就會在這種壓抑的沉默中度過。</p>
她已經(jīng)做好了準(zhǔn)備,縮回自己的角落,用書本筑起一道墻。</p>
沒想到,陸振華從灶房回來后,站在門口,對正準(zhǔn)備去拿書的她說:“換件衣服,出去一趟�!�</p>
張月攬的動作停住,她抬起頭。</p>
“去鎮(zhèn)上�!彼a充道,語氣是慣常的命令式,聽不出情緒。</p>
張月攬的心里充滿了不解。</p>
她不明白他為什么要突然帶她上街。</p>
是為了緩和氣氛?還是另有目的?她本能地想要拒絕。</p>
她張了張嘴,還沒來得及說話,陸振華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留給她一個寬闊而沉默的后背,“我等你�!�</p>
最后,張月攬還是換上了一件干凈的藍色碎花襯衫,跟著他走出了院子。</p>
午后的陽光照在身上,暖融融的。</p>
從家屬院到鎮(zhèn)上的路是土路,坑坑洼洼。</p>
陸振華走在前面,步子邁得很大,但速度明顯放慢了,總是有意無意地等著她跟上。</p>
張月攬跟在他身后,看著他被軍褲包裹著的長腿,和他手里提著的那個空空的網(wǎng)兜。</p>
鎮(zhèn)子不大,只有一條主街,兩旁是青磚瓦房的店鋪。</p>
供銷社、郵局、衛(wèi)生院,都擠在這條街上。</p>
今天不是趕集日,街上的人不多,三三兩兩的,透著一股閑散。</p>
陸振華徑直走進了供銷社。</p>
供銷社里光線昏暗,空氣中混雜著布料、肥皂和各種雜貨的味道。</p>
穿著藍色工作服的售貨員正趴在柜臺上打瞌睡。</p>
陸振華的進入,打破了這里的寧靜。</p>
他高大的身材和一身軍裝,讓售貨員立刻清醒過來,站直了身體。</p>
“同志,買點什么?”</p>
陸振華沒有回答,他的目光在貨架上掃視。</p>
張月攬站在他身后,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p>
他的視線,最后停在了那幾匹顏色鮮亮的布料上。</p>
他伸出手指,那只常年握槍、布滿厚繭的手,點了一塊湖藍底帶白色小碎花的布。</p>
“這個,扯兩米�!彼穆曇舻统痢�</p>
售貨員麻利地拿出尺子,量布,裁剪。</p>
張月攬怔怔地看著那塊布,那顏色很鮮亮,是年輕姑娘喜歡的樣式。</p>
她有好幾件衣服都是他做的,顏色大多素凈。</p>
她不明白,他買這個做什么。</p>
“同志,給你包好了�!�</p>
陸振華付了錢和布票,將包好的布料放進網(wǎng)兜,然后,他又走到了賣日用品的柜臺。</p>
柜臺上擺著幾樣雪花膏和冷霜,都是上海產(chǎn)的牌子,他的手指在上面停頓了一下,然后拿了一盒包裝最精致的百雀羚冷霜。</p>
“這個,也要�!�</p>
張月攬的心,隨著他拿出錢的動作,重重地跳了一下。</p>
他還在買。</p>
他走到了賣食品的柜臺。柜臺的玻璃罐里,裝著各種顏色的糖果。</p>
他的目光在里面逡巡了一圈,最后指著那個裝著金黃色麥芽糖的罐子。</p>
“稱半斤。”</p>
售貨員用油紙包好糖,遞給他,他接過來,沒有放進網(wǎng)兜,而是直接轉(zhuǎn)手,遞到了張月攬面前。</p>
張月攬看著那包還帶著他指尖溫度的糖,整個人都懵了。</p>
他這是在做什么?</p>
討好她?補償她?</p>
因為早上她說的那句“不喜歡”,和那句“色胚”?</p>
她的手僵在半空中,不知道是該接還是不該接。</p>
陸振華見她不動,眉頭又皺了起來。</p>
他沒有催促,直接將那包糖塞進了她懷里。</p>
“拿著�!�</p>
溫?zé)岬挠|感透過油紙傳來。張月攬抱著那包糖,感覺手心都在發(fā)燙。</p>
還沒等她從這陣混亂中回過神,他又走到了賣文具的角落。</p>
那里擺著一些本子和鋼筆,他挑了一個封面是深藍色硬殼的筆記本,又選了一支英雄牌的鋼筆。</p>
他做這些事的時候,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動作干脆利落,和他平時在部隊里下達指令的樣子沒有兩樣。</p>
可他買的這些東西——花布、冷霜、糖果、本子,沒有一樣是和他有關(guān)的。</p>
都是給她的。</p>
這個男人,用他最直接、最笨拙的方式,表達著一種她從未想過的情緒。</p>
走出供銷社,陸振華手里提著裝得半滿的網(wǎng)兜,張月攬懷里抱著那包麥芽糖。</p>
陽光下,糖紙的油光有些刺眼。</p>
回去的路上,兩人依舊沉默。但氣氛,和來時完全不同了。</p>
之前是壓抑的,現(xiàn)在是一種……微妙的,連空氣都變得黏稠起來的尷尬。</p>
張月攬偶爾會偷偷抬眼看他。他目視前方,下頜線繃得緊緊的,耳根處,有那么一點點可疑的紅。</p>
走到營區(qū)附近的一處岔路口時,迎面跑來幾個和他穿著同樣軍裝的年輕士兵。</p>
“排長!”</p>
“陸排長好!”</p>
士兵們看到陸振華,立刻停下腳步,立正敬禮,聲音洪亮。</p>
陸振華點了下頭,算是回應(yīng)。</p>
那幾個士兵的目光,很快就從陸振華身上,轉(zhuǎn)移到了他身邊的張月攬,和他手里那個裝著花布和冷霜的網(wǎng)兜上。</p>
幾個年輕的臉龐上,同時露出了震驚和好奇的表情。</p>
“排長,您這是上街啦?”一個看起來最活潑的小戰(zhàn)士,膽子最大,探著腦袋問。</p>
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那個網(wǎng)兜。</p>
陸振華的臉沉了下去,“問那么多做什么?訓(xùn)練結(jié)束了?”</p>
“報告排長!結(jié)束了!正準(zhǔn)備去活動室!”小戰(zhàn)士立刻站直,大聲回答,但眼睛里的笑意藏都藏不住。</p>
另一個士兵湊過來,對著張月攬露出了一個憨厚的笑容,“嫂子好!我是排長的兵,我叫王小虎!”</p>
“嫂子,我們排長可從來沒提過這么多東西!這布可真好看,給嫂子做新衣裳的吧?”</p>
“嫂子你可真有福氣!我們排長對你真好!我們都羨慕死了!”</p>
七嘴八舌的聲音,像炒豆子一樣在張月攬耳邊炸開。</p>
他們的熱情和直白,讓張月攬的臉?biāo)查g燒了起來。</p>
福氣。</p>
這個詞,今天第二次聽到了。</p>
早上從李雪嘴里說出來,她只覺得屈辱和諷刺。</p>
可現(xiàn)在,從這些年輕真誠的士兵口中說出來,伴隨著他們毫不掩飾的羨慕,和身旁這個男人沉默的默認,她心里泛起了一陣奇異的、酸酸麻麻的感覺。</p>
她能感覺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p>
她的臉頰熱得能煎雞蛋。</p>
窘迫和一種莫名的甜意交織在一起,讓她手足無措,下意識地,伸出手,輕輕地,拉住了陸振華軍裝的衣角。</p>
力道很輕,只是指尖勾住了那一小片布料。</p>
這是一個求救的信號。</p>
陸振華高大的身體頓住了。</p>
他低下頭,視線落在她那幾根緊張得發(fā)白的手指上。</p>
嘴角微微上揚了幾分,而后拉平。</p>
喧鬧的背景音,在這一刻仿佛都消失了。</p>
他沒有說話,只是轉(zhuǎn)過頭,對那幾個還在起哄的士兵冷冷地掃了一眼。</p>
那眼神,讓所有聲音戛然而止。</p>
“都給我繞著訓(xùn)練場跑五圈!跑不完不準(zhǔn)吃飯!”</p>
“是!排長!”</p>
士兵們哀嚎一聲,但不敢違抗,嬉笑著一哄而散。</p>
陸振華重新邁開步子,張月攬還拉著他的衣角,只能小步地跟著他走。</p>
他的步子很穩(wěn),每一步都走得很踏實。</p>
張月攬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和他軍靴的后跟,一前一后,踩在夕陽拉長的影子里。</p>
她拉著他衣角的手,沒有松開。</p>
他也沒有讓她松開。</p>
就在快要走到家屬院門口時,陸振華的腳步,突然停住了。</p>
張月攬沒注意,一下子撞在了他堅實的后背上。</p>
“怎么了?”她下意識地問,抬起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