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張月攬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p>
家屬院大門旁的墻角下，縮著一團灰撲撲的東西。</p>
那東西在動，還發(fā)出一陣微弱的、小貓叫一樣的嗚咽聲。</p>
張月攬的心動了一下。</p>
她松開還勾著他衣角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走過去。</p>
那是一只小狗，很小很小的一只，大概只有巴掌大，身上的毛是黃白相間的，但此刻被泥污糊成了灰色，一綹一綹地黏在一起。</p>
它看起來很虛弱，趴在地上，只有腦袋在努力地抬著，一雙黑葡萄樣的眼睛濕漉漉地看著她，充滿了恐懼和哀求。</p>
它的腿邊，放著半個啃干了的窩頭。</p>
張月攬的心，瞬間被揪緊了，她蹲下身，向小狗伸出手。</p>
小狗瑟縮了一下，但沒有躲開。她的指尖輕輕碰了碰它小小的腦袋，那觸感又軟又暖。</p>
“好可憐……”她喃喃自語。</p>
她回頭看陸振華，眼睛里閃動著她自己都沒有察覺的希冀光芒。</p>
“我們……”</p>
“不行�！�</p>
陸振華直接打斷了她未說出口的話。</p>
張月攬臉上的那點光，瞬間熄滅了，她抱著小狗站起來，小東西在她懷里不安地動著，用小小的舌頭舔著她的手腕，癢癢的。</p>
“它快死了�！彼粗曇艉艿�，帶著懇求。</p>
“扔掉�！标懻袢A的視線從那只臟兮兮的小狗身上掃過，眉頭皺得很深。</p>
他不喜歡麻煩，這東西一看就是個麻煩。</p>
“它不麻煩，它很乖，吃得也少……”張月攬急急地解釋，她把小狗往懷里又抱緊了一些，生怕他會動手搶過去。</p>
“我說，扔掉。”陸振華的語氣加重了，那股熟悉的、不容反抗的壓迫感又回來了。</p>
剛剛在鎮(zhèn)上供銷社里升起的那點溫情，那點因為花布、冷霜和麥芽糖而產(chǎn)生的微妙甜意，在這一刻，被他冰冷的兩個字擊得粉碎。</p>
張月攬抱著小狗，倔強地站在原地，沒有動。</p>
她看著他，眼圈慢慢紅了。</p>
她不明白。</p>
他可以面無表情地給她買那些女人家的東西，卻不能容忍一只快要死掉的小狗。</p>
這個男人的心思，比海底的針還難捉摸。</p>
兩人就在家屬院門口對峙著。</p>
來往的鄰居投來好奇的目光。</p>
陸振華的臉色越來越沉。</p>
他不喜歡被人圍觀，更不喜歡她的這種反抗。</p>
他伸出手，動作強硬地從她懷里奪過那個小東西。</p>
小狗發(fā)出一聲驚恐的尖叫。</p>
“不要！”張月攬也叫了出來。</p>
陸振華拎著小狗的后頸皮，轉(zhuǎn)身就向遠處的垃圾堆走去。</p>
張月攬的眼淚，一下子就涌了上來。</p>
她看著他決絕的背影，感覺心里的那道裂縫，又被寒冰重新凍上了，她轉(zhuǎn)身，跑回了屋里，“砰”的一聲關上了門。</p>
陸振華的腳步停在垃圾堆旁。</p>
他低頭看著手里瑟瑟發(fā)抖的小東西，那雙濕漉漉的眼睛正絕望地望著他，他聽到了身后那聲用力的關門聲。</p>
他的眉心擰成了一個疙瘩。</p>
站了很久，他最終沒有把小狗扔進去，而是轉(zhuǎn)身，走到了院子角落的一個柴火垛后面，將小狗放在了一個廢棄的木箱里，然后才沉著臉進了屋。</p>
屋里的氣氛，比他離開前還要壓抑。</p>
張月攬坐在床邊，背對著門口，肩膀一聳一聳的。</p>
她懷里那包他買的麥芽糖，被她隨手丟在桌上，油紙包皺巴巴的。</p>
陸振華沒有說話，他將網(wǎng)兜里的東西拿出來，花布和冷霜放在柜子上，那個深藍色的筆記本和鋼筆，放在了張月攬的書桌上。</p>
他做完這一切，屋子里依舊只有她壓抑的、小聲的啜泣聲。</p>
那聲音很輕，像小刷子，一下一下，撓著他的心，讓他煩躁不堪。</p>
晚飯，誰都沒有吃。</p>
天色漸漸暗下來，屋子里沒有開燈，昏暗得讓人喘不過氣。</p>
陸振華坐在桌邊，看到她坐在床沿的那個纖瘦的輪廓，固執(zhí)地，一動不動。</p>
張月攬感覺到他高大的身影籠罩下來，身體下意識地繃緊了。</p>
“就為了一只狗？”他的聲音沙啞，帶著煙草的味道。</p>
張月攬不說話，只是把頭埋得更低了。</p>
“張月攬�！彼兴拿�，語氣里有他自己都沒察覺到的無奈，“抬起頭。”</p>
她不動。</p>
陸振華的耐心告罄，捏住她的下巴，強迫她抬起臉。</p>
她的臉頰上還掛著淚痕，眼睛又紅又腫，嘴唇被她自己咬得發(fā)白。</p>
那副樣子，委屈又可憐，讓他心里的火氣，怎么也發(fā)不出來。</p>
他的拇指，摩挲著她小巧的下頜。</p>
那皮膚很滑，很軟。</p>
“就那么想要？”他問，聲音放低了許多。</p>
張月攬看著他，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她用力地點了點頭。</p>
陸振華的視線，從她泛紅的眼睛，慢慢下移，落在了她那兩片被咬得毫無血色的嘴唇上。</p>
他想起在供銷社，她看著那包糖時，嘴角不自覺揚起的弧度。</p>
他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p>
“也不是不行�！彼_口，聲音比剛才更啞了，“想要東西，總得拿東西來換�！�</p>
張月攬茫然地看著他。換？用什么換？她有什么東西，可以跟他交換？</p>
陸振華沒有明說。他只是俯下身，離她更近了一些。</p>
他的臉在昏暗中放大，那雙深邃的眼睛里，翻涌著濃稠的、她看不懂的情緒。</p>
他的視線，灼熱地，粘著在她的唇上。</p>
這個暗示，太過明顯。</p>
張月攬的呼吸，瞬間停滯了，臉“轟”的一下，燒得比午后的太陽還燙。</p>
他這是什么意思？</p>
他要她……親他？</p>
這個認知，讓她的心臟瘋狂地跳動起來，撞得胸口生疼。</p>
羞恥，憤怒，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慌亂，在她身體里橫沖直撞。</p>
“不愿意？”他看著她瞬間漲紅的臉，和那雙寫滿震驚和羞憤的眼睛，聲音里帶上了一點玩味。</p>
他很滿意她這個反應。</p>
他松開捏著她下巴的手，直起身，作勢要走。</p>
“那就算了。”</p>
“等一下！”</p>
張月攬幾乎是脫口而出。</p>
她看到他轉(zhuǎn)過身，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眼神里帶著一種“我就知道”的篤定。</p>
她的手指，緊緊地攥著身下的床單，指節(jié)都發(fā)白了。</p>
腦子里有兩個小人在打架。一個在大叫著“不要臉”，另一個在小聲說“小狗好可憐”。</p>
最終，對那個弱小生命的憐憫，壓倒了那點可憐的自尊。</p>
她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像是要做什么英勇就義的大事。</p>
她從床沿站起來，走到他面前。</p>
因為緊張，她的身體在微微發(fā)抖。</p>
她踮起腳尖，努力地，向著那張英俊又可惡的臉湊過去。</p>
她的動作笨拙又生澀，目標也不明確，嘴唇只是輕輕地，像羽毛一樣，擦過了他的嘴角。</p>
溫熱的，柔軟的觸感。</p>
一觸即分。</p>
張月攬立刻向后退開，臉已經(jīng)紅得能滴出血來，低著頭，不敢看他。</p>
整個世界，都安靜了。</p>
陸振華還保持著那個微微低頭的姿勢，整個人都僵住了。</p>
那個吻太輕，太快，快得像一個錯覺。</p>
但是嘴角還殘留著她嘴唇的柔軟和溫熱，那感覺，比任何東西都燙。</p>
他的心臟，漏跳了一拍。</p>
然后，開始以一種失控的速度，瘋狂地跳動起來。</p>
過了很久，他才找回自己的聲音。</p>
“……就這樣？”他的聲音，沙啞得不成樣子。</p>
張月攬的頭垂得更低了，羞憤得想在地上找條縫鉆進去。</p>
陸振華看著她紅透了的耳廓和脖頸，嘴唇動了動，最終沒再說什么。</p>
他轉(zhuǎn)身，大步走了出去。</p>
沒過多久，張月攬聽到了院子角落里傳來他走動的聲音。</p>
然后，門被推開。</p>
陸振華走了進來，手里，捧著那只灰撲撲的小奶狗。</p>
他走到她面前，將小狗塞進了她懷里。</p>
“自己弄干凈，晚上不準進屋叫�！彼酉逻@句話，語氣硬邦邦的，就走去灶房燒水了。</p>
張月攬抱著懷里失而復得的溫暖，看著他有些倉惶的背影，緊緊咬住了嘴唇。</p>
那上面，似乎還留著他皮膚的觸感。</p>
她給小狗洗了澡，吹干了毛，露出了它本來的黃白顏色。</p>
它很乖，全程都很安靜。她又找來一個紙箱，鋪上舊衣服，給它做了個窩，放在了臥室的角落里。</p>
她把那包被冷落了很久的麥芽糖打開，掰了一小塊，放在嘴里。</p>
糖很甜，甜得心里都泛起了一陣陣漣漪。</p>
她給小狗取名叫麥芽。</p>
晚上，陸振華洗漱完，進了臥室。</p>
他看到張月攬已經(jīng)躺在了床上，側(cè)著身子，背對著他，身體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p>
他沒有像往常那樣直接躺下，而是走到床邊，居高臨下地看了她一會兒。</p>
然后，他彎下腰，將她連人帶被子，一起抱了起來。</p>
“��！”張月攬低呼一聲，身體瞬間僵硬。</p>
他將她翻了個身，讓她面朝上。他沒有立刻壓上來，而是撐著手臂，俯視著她。</p>
黑暗中，他的眼睛亮得驚人。</p>
“月月，”他叫她的名字，聲音低沉得能讓人的骨頭都酥了，“今天，我很……”</p>
他沒說下去。</p>
他不知道該用什么詞。</p>
高興？不像。</p>
滿足？也不全是。</p>
他只是俯下身，用自己的方式，去尋求答案。</p>
他的吻，不再是帶著懲罰和掠奪意味的撕咬。</p>
他先是輕輕地，碰了碰她的唇，像是在模仿她下午那個笨拙的吻。</p>
張月攬的身體顫抖了一下，但沒有躲。</p>
得到鼓勵，他加深了這個吻，撬開她的唇齒，用一種前所未有的溫柔和耐心，攻城略地。</p>
張月攬的腦子一片空白，她感覺自己像一艘在暴風雨里飄搖的小船，而他，就是那片深不見底、要將她徹底吞沒的大海。</p>
只有一種陌生的、讓她戰(zhàn)栗的酥麻感，從嘴唇開始，蔓延到四肢百骸。</p>
角落里，那個叫麥芽的小東西，從溫暖的窩里探出腦袋，歪著頭，一雙黑亮無辜的眼睛，正好奇地，一眨不眨地看著床上交疊起伏的兩個身影。</p>
它不明白，這兩個剛剛還對它又兇又好的人，在玩什么新的游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