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天光從窗格透進來,帶著露水涼意的柔光。</p>
張月攬睜開眼睛,有那么一瞬間的怔忪。</p>
她還躺在床上,身下的床單是皺的,帶著另一個人的體溫和氣息。</p>
身體里有種陌生的酸軟感,是一種沉甸甸的、被填滿過的疲憊。</p>
昨晚的畫面,在腦海里不受控制地閃現(xiàn)。</p>
他覆在她身上,撐著手臂,沒有立刻動作。</p>
黑暗里,他滾燙的呼吸噴在她的臉上,他叫她“月月”,聲音啞得能擰出水來。</p>
張月攬的臉頰騰地燒了起來,猛地坐起身,心臟在胸腔里怦怦亂跳。</p>
他已經走了。</p>
房間里空蕩蕩的,只有她一個人。</p>
她的目光落在屋角。</p>
那個用紙箱做的簡陋小窩里,一團黃白相間的小毛球正睡得香甜,小肚子一起一伏。</p>
是麥芽。</p>
那個被他拿來當做交換條件的、小小的生命。</p>
張月攬的心,落回了實處。</p>
昨晚的一切,不是夢。</p>
那個吻,那個交易,都是真的。</p>
她赤著腳下床,走到書桌前。</p>
桌上,靜靜地躺著一個深藍色的硬殼筆記本和一支英雄牌鋼筆。</p>
嶄新的,帶著供銷社里獨有的油墨和紙張的味道。</p>
她的手指,輕輕撫過筆記本光滑的封面。</p>
這個男人,用最野蠻的方式闖進她的生命,又用這種最笨拙的方式,一點一點地,在她用恨意筑起的高墻上,鑿開一個個小孔。</p>
胃里傳來一陣空落落的抽搐。</p>
她走到灶房,鍋里溫著一碗小米粥,旁邊還有一個白煮蛋。</p>
是陸振華出門前做的。</p>
張月攬端著碗,小口小口地喝著粥,溫熱的米湯滑進胃里,驅散了盤踞了一整夜的寒意。</p>
麥芽醒了,從紙箱里探出小腦袋,沖著她“嗚嗚”地叫。</p>
它該出去了。</p>
張月攬放下碗,心里有些打鼓。</p>
她不想出門,不想面對院子里那些女人的視線和議論。</p>
可麥芽的叫聲越來越急,小爪子扒著紙箱的邊緣,一雙黑葡萄樣的眼睛可憐巴巴地望著她。</p>
她不能因為自己的膽怯,就委屈這個小東西。</p>
深吸一口氣,張月攬抱起麥芽,拉開了房門。</p>
清晨的家屬院,比午后安靜許多。</p>
陽光斜斜地照著,在地上拉出長長的影子。</p>
空氣里有青草和濕潤泥土的味道。</p>
不遠處,李雪正站在晾衣繩前,手里拿著一個空盆,看樣子是剛晾完衣服。</p>
張月攬的腳步頓住了。</p>
她想轉身回去,已經來不及。</p>
“月月!”李雪看見了她,眼睛一亮,立刻笑呵呵地走了過來。</p>
她的視線,第一時間就落在了張月攬懷里的那團小毛球上。</p>
“哎呀!這是什么!”李雪的聲音里充滿了驚喜,她幾步沖到張月攬面前,眼睛瞪得溜圓,直勾勾地盯著麥芽。</p>
“好小的一只狗!哪來的呀?”</p>
張月攬還沒來得及回答,李雪已經伸手,小心翼翼地把麥芽從她懷里接了過去。</p>
她的動作很輕柔,完全不見了平日里咋咋呼呼的模樣。</p>
她把麥芽抱在懷里,用臉頰輕輕地蹭著它柔軟的絨毛,嘴里發(fā)出“嘖嘖”的疼愛聲。</p>
“哎喲,我的天哪,這小東西也太招人疼了!”李雪抱著麥芽,整個人都快化了,她抬頭看著張月攬,眼睛里全是羨慕,“你家陸排長同意你養(yǎng)的?他可真好!”</p>
張月攬看著她那副樣子,心里有些意外。</p>
“我……昨天在路邊撿的。”她小聲說。</p>
“撿的?那福氣更大了!”李雪一邊用指尖逗弄著麥芽的下巴,一邊憤憤不平地抱怨起來,“我跟你說,我就特別想養(yǎng)條狗!可我們家那個榆木疙瘩,死活不同意!”</p>
她提起自己的丈夫,一臉的恨鐵不成鋼。</p>
“他說什么軍營重地,養(yǎng)這些東西玩物喪志,還說什么有規(guī)定,不衛(wèi)生!你說氣不氣人!男人心都那么硬嗎!我要是能養(yǎng),我高低得養(yǎng)個十幾條,讓它們天天在院子里跑!”</p>
李雪說得眉飛色舞,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想象里,那副生動的樣子,有一種別樣的鮮活。</p>
張月攬看著她,看著她抱著麥芽時那種純粹的、不加掩飾的喜愛。</p>
她想起了前世。</p>
那時候,她眼里的李雪,就是個粗俗的、喜歡窺探別人隱私的婦人。</p>
可現(xiàn)在,她看到了這個女人的另一面。一個同樣被困在這個院子里,有著自己小小愿望,并且會因此而憤憤不平的,普通的女人。</p>
“噗嗤�!�</p>
一聲輕笑,從張月攬的唇邊溢了出來。</p>
她自己都愣住了。</p>
這笑聲很清亮,帶著一點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甜意,在這安靜的晨光里,格外清晰。</p>
李雪的抱怨聲,戛然而止。</p>
她抬起頭,呆呆地看著張月攬。</p>
張月攬很少笑。</p>
至少,在家屬院的這些女人面前,她總是低著頭,一副怯生生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樣。</p>
此刻,她站在晨光里,懷里抱著那只小狗,嘴角還帶著未散盡的笑意。</p>
她的皮膚很白,在陽光下近乎透明,那雙總是盛著愁緒的眼睛,因為這一笑,像是落進了滿天星辰,亮得驚人。</p>
李雪看呆了。</p>
她以前只覺得這個新來的小媳婦長得秀氣,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這哪里是秀氣,這分明是勾魂。</p>
“月月……”李雪喃喃地開口,聲音都放輕了,“你笑起來……可真好看。”</p>
這句夸贊太直接,張月攬的笑意僵在臉上,臉頰迅速染上了一層薄紅。</p>
她有些不自在地垂下眼睫。</p>
李雪的目光,從她泛紅的臉頰,慢慢滑到她修長的脖頸,最后又回到了她那雙水光瀲滟的眼睛上。</p>
她忽然湊近了些,壓低了聲音,那股軍嫂之間心照不宣的、帶著葷味的促狹又冒了出來。</p>
“我現(xiàn)在可算明白了。”</p>
“明白什么?”張月攬下意識地問。</p>
李雪的眼睛在她臉上轉了一圈,笑得不懷好意。</p>
“怪不得你家陸排長那么個鐵石心腸的人,天天晚上都那么著急�!彼穆曇魤旱酶�,幾乎是貼著張月攬的耳朵說的,“就你這張臉,哪個男人看了不迷糊?不在床上好好疼疼,那還是男人嗎!”</p>
轟的一下。</p>
張月攬的臉,從臉頰到耳根,再到脖子,全燒透了。</p>
這話比上次在水井邊聽到的任何一句,都更加直白,更加露骨。</p>
可奇怪的是,她心里那股被侵犯的屈辱感,淡了很多。</p>
或許是因為晨光太暖,或許是因為李雪的眼神里沒有惡意,只有純粹的驚艷和過來人那種理所當然的調侃。</p>
她只是覺得羞。</p>
一種讓她手腳都不知道往哪里放的羞窘。</p>
“你胡說什么!”她結結巴巴地反駁,聲音軟得沒有一點說服力。</p>
她伸手想把麥芽搶回來,像個被戳中了心事的小孩,只想趕緊逃離現(xiàn)場。</p>
“哎喲,還害羞了!”李雪笑著不松手,反而把麥芽舉得高了點,“小東西,你看你娘,臉皮薄著呢!”</p>
張月攬又氣又急,伸著手去夠,李雪就笑著躲。</p>
兩個女人,一個追,一個躲,繞著晾衣繩笑鬧起來。麥芽在李雪懷里,興奮地“汪汪”叫著,給這場追逐配著樂。</p>
張月攬的臉上燒得滾燙,可唇邊的笑意,怎么也壓不下去。</p>
她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和李雪這樣笑鬧。</p>
就在她終于搶回麥芽,準備落荒而逃的時候,眼角的余光,瞥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p>
訓練場邊上,那棵最高大的白楊樹下,站著一個人。</p>
穿著一身筆挺的軍裝,身形高大,站姿如松。</p>
是陸振華。</p>
他離得很遠,看不清臉上的表情。</p>
他就那么靜靜地站著,逆著晨光,目光的方向,正對著這邊。</p>
他在這里站了多久了?</p>
他都看到了什么?</p>
看到了她和李雪笑鬧?看到了她抱著小狗時,臉上那種陌生的、鮮活的表情?</p>
張月攬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干二凈。</p>
心臟,猛地漏跳了一拍,然后,開始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