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不治之癥”</p>
“小逸怎么樣了?”一大早,父親就打電話回來了,他無比心急地問著奶奶。由于縣級、市級醫(yī)院都無法診斷這是一種怎樣的病癥,這成了一家人的心頭之患。</p>
奶奶眉頭緊鎖,話語低沉:“孩子就是疼得難受,不能睡覺,又不想吃飯,再這樣下去真的不行��!”</p>
父親沉默片刻,果斷地說:“我把手邊的事情安排一下,收拾收拾,明天凌晨時分我和她媽帶她去上海�!�</p>
而明天,已經(jīng)是臘月二十三了——家家戶戶都該過小年了。</p>
就這樣,當(dāng)人們?yōu)檫^年而轟轟烈烈地忙碌的時候,我們一家子卻把心思放在了陪我外出看病的計劃上了。上�!@座聞名遐邇的城市,寄托了我們這來自農(nóng)村的一家人所有的希望。</p>
第二天凌晨,父母帶著我,踏上了去上海的旅程。一直照顧我的奶奶,念著她的年邁,我央求她:“奶奶,我去看病,你就別去了,在家等我�!彼挂酝瑯拥恼Z氣央求我:“我要去,你到哪里我就得跟到哪里,否則我不放心�!蔽肄植贿^她,父母也拗不過她,只得答應(yīng)她的隨行。</p>
當(dāng)下的時代,看病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若是稍微夸張一點地說,就像在跟一些無形的東西打仗一樣。越是復(fù)雜的病例,人們越是拼命地往比較權(quán)威的醫(yī)院里趕,醫(yī)院常常人滿為患、病人和家屬常常精疲力盡。</p>
掛號的人群排成了一條“巨龍的形狀”,父母輪流站在“巨龍”里,翹首以盼這那一張寶貴的“通行門票”,那是他們女兒的“救命符”�。�</p>
時間仿佛靜止,在醫(yī)院的走廊上窒息地等待,無聊地看著身邊每一個病人,腦海里不知道應(yīng)該去想些什么,似乎要將所有的一切都要去想一遍,又似乎什么都不曾去想,慢慢地陷入一種困倦。</p>
“掛上了!掛上了!下午便可以讓醫(yī)生診斷了�!敝形鐣r分,父親從掛號窗口跑出來,略為大聲地跟我說著,他一手捏著一張單子,捏得很緊,仿佛一不小心怕紙片飛了似的。母親尾隨著他。</p>
“啊呀,姑娘,這下咱不擔(dān)心了,咱們有號了�!备赣H在我身邊坐下來,顯得有些沾沾自喜,覺得我們的運氣不錯,至少我們還能夠掛上了號,有的患者排隊幾天都等不來一個專家號啊!</p>
冬天的醫(yī)院里,空調(diào)傳遞著暖氣,人們或坐或站,臉上顯露出疲倦或呆滯。醫(yī)院的暖氣可以罩在人的身上,卻無法使人的精神亢奮。</p>
“輪到228號!”聽到醫(yī)生在辦公室叫號時,打著盹的父母一個激靈站起身,將我推了進去。詢問、診察,這個帶著眼鏡、經(jīng)驗豐富的中年醫(yī)生,不一會兒,他似乎已明白了什么,他大手一揮,示意我先出去,只留下了父親母親在里面和醫(yī)生交談。</p>
時間跟跛了腳的驢似的,怎么也走不快。我蜷曲著身子,一分鐘一分鐘地熬�!澳惆謰屧趺催不出來?”一旁陪著我的奶奶,終于忍不住問了,她的聲音里透著一股隱隱約約的焦慮,甚至帶著某種恐懼。</p>
“他們出來了�!蔽姨痤^時,看到了父親和母親從診室走出來的身影,他們的表情很凝重,眉頭緊鎖,腳步也變得沉重而趿拉,好像灌了鉛似的——不言而喻,診察結(jié)果大失所望。</p>
“他說小時候是誤診了,不是腦癱,是扭轉(zhuǎn)痙攣�!备赣H說。</p>
“他說沒有任何的藥物可以控制這個病的疼痛,唯一??的辦法只是手術(shù),但是這種手術(shù)做下去,無異于截肢,肢體不再有任何痛感,形同擺設(shè)……”母親說。</p>
“要不要手術(shù)你自己決定吧,你也不再是個小孩子了。如果你要,爸幫你辦住院手續(xù)……”</p>
“如果這腿沒有知覺了,你以后不是更艱難了嗎?”</p>
父親母親在輪流轉(zhuǎn)述醫(yī)生的診斷,他們的聲音悶悶的,甚至在說某個字詞時已經(jīng)變得含糊不清,讓人誤以為他們的嘴巴里含了什么東西。</p>
我用心地聽著,面無表情、一言不發(fā)。醫(yī)生的話像一種小小的隱形的核武器,雖然看不見摸不著,但是卻給我們每個人的心里帶來了一定的震懾力,他的言下之意,就是我的腿已經(jīng)完全沒有救了,不要說會逐漸好起來,以后甚至有可能臥床不起……天吶!我不知道,老天爺既然已經(jīng)奪取了我行走的權(quán)利,為什么還要一點一點地?fù)镒呶业慕】�?我摸摸這條疼痛的腿,想象著它有一天不再屬于我、它不再有任何的知覺、它不再有痛感和適感,它本來就像一個活著的精靈,卻會在我手術(shù)醒來之后從此在我的身體甚至說生命里“死”去,永不復(fù)活。我舍不得、舍不得!人們常說“手足之情”,這是我的腿,陪伴我整整二十年的腿,縱使它不聽使喚、縱使它不能攜我奔跑,但這畢竟是我身體的一部分。就如同這人生,雖然不完美,但一定得努力完整。</p>
我佯裝著無所謂,擠出一抹笑:“嗨,先不手術(shù)了,回家去再修養(yǎng)修養(yǎng)就會好的。腿是我的,我知道。”</p>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治不好呢?我不相信!這是上海哎,上海這么大的醫(yī)院怎么可能沒辦法?”一旁的奶奶,“噌”地站起身來,臉變得紫紅,她拉著母親的衣服:“你隨我去,我要再次問問那個醫(yī)生,我要去問清楚�!�</p>
我不以為然,拽著她:“奶奶不要去問了,咱回家�!�</p>
奶奶是個“固執(zhí)得有些愚蠢”的人,她或許是懷疑父親和母親騙了她、也或許是懷疑他們說漏了什么,她疼我愛我,幾乎勝過了她的生命。所以她推著我,又一次闖進了醫(yī)生的辦公室。</p>
醫(yī)生見到我又折了回來,問:“怎么又來了?不是看完了嗎?”</p>
沒有打過招呼,直奔主題,她用家鄉(xiāng)話與醫(yī)生“爭執(zhí)”:“你作為很權(quán)威的醫(yī)生,你就沒辦法治好我們家孩子嗎?”奶奶的嗓門尖銳而又嘈雜,吵得醫(yī)生一臉嚴(yán)肅地對她講:“我聽不懂你在說什么,我已經(jīng)和她的爸爸媽媽講了,每個家屬都像你這樣,一個人把同樣的話重復(fù)幾遍,那我一天能看幾個病例��?”</p>
“真的不能夠讓她好一點點嗎?也沒有這種藥物可以緩解疼痛嗎?”奶奶依然不死心,她用一種幾乎祈求的眼神望著他。醫(yī)生看著她,又是搖頭又是聳肩,露出一副滑稽且無奈的神情。</p>
“小年”這一天,我們一家人就這樣滿懷希望地來到上海,又滿懷失望地回去了。父親開著他的出租車,手握著方向盤,從反光鏡中,我瞥見了他凝重而沉默的表情。在一個十字路口,一個騎電瓶車的男人闖了紅燈且逆向行駛,一個踉蹌,撞上了我們的車子,幸好我們的車是停止的,男人只是一個趔趄,靠在了我們的車窗上,并沒有摔下來。父親怒氣沖沖地打開車門,跳下去,一把揪住男人的衣領(lǐng),暴怒著、推搡著:“闖紅燈又逆向行駛,你是不是不想活著過年還是咋的?你知不知道健康有多寶貴�。磕愕降字恢腊�?!”我被父親反常的舉動嚇住了,我從來不曾見到父親那般的“暴戾”。</p>
那個男人愣愣地看著父親,點著頭、道著歉,騎上車灰溜溜地從父親面前跑了。也許他同樣不知道,他今天遇到的這個拉拽他的男人,此刻心底是多么的糟糕和失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