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六月，上京城綠槐，高柳，蟬鳴，赤日炎炎。</p>
盛夏的玉清街留不住人，熱氣摻雜聒噪，叫人心煩意亂。</p>
仁濟堂里，慕容厲熱得卷起寬大衣袖，手捧一卷古醫(yī)書，聚精會神地琢磨書里的門道。</p>
“表哥，慕容厲，出大事了！”門口忽然傳來氣喘吁吁的叫喊聲。</p>
慕容厲冷不防被打斷思緒，不悅地抬頭，見表弟李達川提著衣擺跨進門。</p>
“大熱天的，瞎叫喚什么！”慕容厲站起來，拿書卷敲李達川的大腦袋，“瞧你，肥成這德行，五花三層，走一步顫三顫。出什么事？”</p>
“你爹，我姑丈，從蘇州回來了。”</p>
慕容厲的爹叫慕容年，官至禮部尚書，前不久，老爺子收到一封信，是年輕時的青梅舊愛許歲寧寄來的，信中言她大限將至，請他務必來一趟蘇州。</p>
“我爹回來哪里不好！”慕容厲又拿書卷敲李達川的頭。</p>
才十歲的李達川抬手捂住頭，睜大被肥肉擠得只剩一條縫的眼睛，“他，他，他還帶了人回來。你娘，我姑母，氣得摔碎一個茶碗�！�</p>
帶回一個？參加舊愛喪事就夠不喜慶，還帶回來一個？</p>
慕容厲放下書卷，“帶回什么人？”</p>
“一個姑娘，說是舊友之女，比我大不了多少。”李達川從慕容家一口氣跑到仁濟堂，又累又渴，端起桌上慕容厲的茶一飲而盡，“姑丈當著姑母的面，說收小南蠻子做徒弟�！�</p>
慕容厲按了按眉心，當時他爹不顧勸阻執(zhí)意去蘇州，已經(jīng)鬧得家里雞飛狗跳，這下更好，還帶回舊愛的遺孤。</p>
管她遺孤還是遺物，到了他的地盤，甭想撒野。</p>
“走，回去看看！”</p>
正值晌午用飯時辰，兩人匆匆趕回慕容府，一大家子人果然全聚在膳廳里，氣氛沉悶，摔碎的茶碗碎片濺一地。</p>
慕容年擰著眉，神情沉重。慕容夫人李婉秋倚靠著女兒慕容慈，一臉怒容。慕容厲二叔慕容德一家五口人，陪在旁邊，看熱鬧不嫌事兒大。</p>
慕容厲放下卷起的衣袖，長腿邁進膳廳，一眼看見膳廳角落立著的姑娘，一襲素衣，背一個大包袱，約莫十六七歲的樣子。</p>
脊背單薄，發(fā)絲黏在鬢邊，臉蛋不知曬得還是嚇得，通紅。</p>
那姑娘也打量他一眼，目光怯怯。</p>
慕容厲走到姑娘面前，明知故問：“你何人？”</p>
不等姑娘回話，慕容年抬起頭，擺出一家之主的威嚴：“這是為父故人之女，以后住在咱們家，脾氣不好的自覺收斂點，別給我鬧得雞犬不寧�！�</p>
慕容厲面不改色，“你叫什么名字？”</p>
那姑娘目光落在他身上，輕聲道：“徐蘅，蘅蕪的蘅�！�</p>
其他人不敢在慕容年面前說三道四，慕容厲打小天不怕地不怕，最擅長挑刺惹事，直白道：“蘅蕪不就是雜草，這名字真夠難聽，難道是賤名好養(yǎng)活？”</p>
幾個小輩一陣低笑，慕容年暗罵慕容厲混賬，不過此番領人回來確實突兀，惹惱夫人就夠喝一壺，便懶得跟兒子計較。</p>
徐蘅的臉“騰”一下火熱，她剛失去相依為命的母親，此刻站在陌生的屋子里對著一堆陌生的人，人人看她的目光全是嫌棄。</p>
后背不停沁著汗水，她想辯解蘅蕪其實是一種草藥，但慕容家乃太醫(yī)世家，又怎會不知。</p>
分明是故意嘲笑，多說只會惹來更多嘲笑，她識相的閉嘴。</p>
慕容年道：“我已經(jīng)收徐蘅為徒，以后她就是你們的師妹，排行老七。”他指著慕容厲向徐蘅介紹：“這位是大師兄慕容厲，你暫且跟著他學習醫(yī)術�！�</p>
徐蘅猶豫要不要叫一聲“師兄”。</p>
不料，慕容厲問：“你識不識字？目不識丁的話先讓他教你識字�！闭f著，他戳了戳李達川腦門子。</p>
李達川拍掉他的大手，嚷嚷：“我不敢教她，我——”</p>
“我識字。”徐蘅趕緊道，怕聽到不入耳的話。</p>
家里突然多一口人，也不是大事兒，丫鬟婆子多一個少一個的稀松平常。</p>
李婉秋今日當著一群小輩的面發(fā)大火，令慕容年顏面盡失，再吵下去必然夫妻失和，平白讓慕容德一家笑話。</p>
她想通之后，抓起當家主母的氣勢，冷聲開口：“徐蘅，既然老爺安排你跟著慕容厲學醫(yī)術，那你以后住慕容厲院子的西廂房，月銀錢等你能去藥鋪打雜后，按規(guī)矩領錢。”</p>
“是，夫人�！毙燹壳飞硇卸Y，不敢稱呼慕容夫人為師母，她有自知之明。</p>
慕容年看夫人一眼，心中嘆氣。府上的院子都是三合院，北屋住主子，東廂房住貼身伺候的大丫鬟和小廝，西廂房背陰，住粗使丫頭和燒火婆子。</p>
李婉秋這樣安排，無非是把徐蘅當成伺候慕容厲的丫頭。</p>
罷了，不能為徐蘅一個人攪得家宅不寧，大不了過兩年給她尋個好人家嫁出去，也不算辜負許歲寧的托付。</p>
事已至此，慕容年道：“時候不早，吩咐廚房上菜�！�</p>
膳廳兩張桌子，長輩坐一桌，小輩坐一桌，一聽開飯，各自走向自己的老位子坐下。</p>
長輩那一桌，坐著慕容年夫婦和慕容德夫婦。</p>
小輩這一桌，東西南北四個朝向，慕容慈和堂妹慕容博雁坐西，慕容德的兩個兒子慕容博文、慕容博豐坐北，李達川貴為靜安侯府的小公子，人又胖，單獨坐南，慕容厲身為家中長子，身份尊貴，坐東。</p>
徐蘅獨自杵在膳廳邊上，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慕容年背對她看不到她的局促。</p>
眾人開始動筷子，她還不知坐哪里合適，更不知能不能跟少爺小姐們坐一起，汗流得更厲害。</p>
前陣子衣不解帶地侍奉病重的母親，接著忙活喪事，吃不好睡不好，還來不及傷心，又跟著慕容年奔波到上京城，疲憊心焦。</p>
飯菜陸陸續(xù)續(xù)端到桌子上，徐蘅穩(wěn)了穩(wěn)心神，背著包袱走到年紀最小的李達川身邊，與他同坐一條長板凳。</p>
李達川瞥她一眼，“你去跟表哥坐，我胖，身邊坐個人，熱死我。”</p>
“你胖你還有理了。”慕容厲拿筷子敲李達川頭。</p>
李達川捂住腦袋，“好你個慕容厲，再敲我頭，我告訴我爹，我背不出書就是讓你敲傻的�！�</p>
徐蘅把包袱放在腳邊，往板凳一頭挪了挪，盡量離李達川遠一些，柔聲道：“我不妨礙你用飯，若你嫌熱，我有烏梅干，生津解渴祛暑，你吃么？”</p>
“什么梅干？”李達川驚奇。</p>
“烏梅干�！�</p>
“烏什么干？”</p>
“烏梅干�！�</p>
“烏梅什么？”</p>
“烏梅干�！�</p>
慕容厲：這廝真被他敲傻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