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清平縣成了安樂侯封地的消息，在整個縣城迅速傳開。</p>
但對于面朝黃土背朝天的佃農(nóng)們來說，這消息與一陣風(fēng)無異。</p>
他們麻木地佝僂在田間，手中的鋤頭砸進(jìn)干裂的泥土里，濺起幾粒塵灰。</p>
新來的侯爺是誰？加不加稅？活不活得下去？這些念頭在他們心里轉(zhuǎn)了一圈，又隨著汗水砸進(jìn)地里，連個響都聽不見。</p>
——清平縣三萬畝良田，九成攥在京都城的貴人手里。</p>
他們不過是貴人田契上的幾個墨字，連人都算不上。</p>
此刻，縣衙正堂。</p>
陳愚坐在縣令的主座上，指尖敲著桌案，面前攤開的賬冊墨跡森然。</p>
“你是說，清平縣數(shù)萬人口，三萬畝良田，年年入不敷出？”他抬眼看向張棟躍，聲音平靜得瘆人，“衙役已經(jīng)半年沒發(fā)糧餉了？”</p>
張縣令額頭滲汗，腰彎得更低：“侯爺明鑒......實(shí)在是收不上稅�。 �</p>
“三萬畝良田，一年田稅才八百貫？”陳愚冷笑，“我從京都城過來時，看見的滿地莊稼是鬼種的不成？”</p>
堂下鴉雀無聲。幾個書吏縮著脖子，恨不得把臉埋進(jìn)賬冊里。</p>
張縣令袖中手指攥緊，忽然從懷中掏出另一本賬冊，雙手奉上時嗓音發(fā)顫：“侯爺......下官、下官實(shí)在難做啊！”</p>
陳愚接過賬冊，隨手一翻——</p>
風(fēng)亭侯姜家欠田稅六年，七百兩......</p>
御史大夫田府欠八年，一千二百兩......</p>
中書侍郎周府欠十年，一千八百兩......</p>
金國公府欠六年，一千零八十兩......</p>
宋國公府欠七年，九百兩......</p>
密密麻麻的欠賬，幾乎每一頁都壓著朱紅官印，像一灘灘陳年血跡。</p>
陳愚盯著“宋國公府”四個字，忽然笑了。</p>
好得很吶。</p>
老皇帝賞的哪里是什么封地？分明是個火藥桶！</p>
這些欠賬的貴人，隨便拎出一個都能讓清平縣衙灰飛煙滅。</p>
現(xiàn)在這桶火藥塞到他手里，是盼著他炸死自己，還是炸出個窟窿來？</p>
“侯爺......”張縣令偷瞄他臉色，試探道，“要不......下官先撥些雜稅補(bǔ)上衙役的餉銀？”</p>
“不必。”陳愚合上賬冊，忽然指向墻上掛著的縣境圖，“東西兩市是官府產(chǎn)業(yè)？這些空地可還能用？”</p>
張縣令一愣：“是官府產(chǎn)業(yè)，但這些年收的市稅連修葺鋪面都不夠......”</p>
“會有錢的�！标愑掭p聲道。</p>
堂外秋風(fēng)卷著枯葉撲進(jìn)門檻，他這句話說得太輕，輕到張棟躍以為自己聽出了殺意。</p>
入夜，卷宗庫。</p>
燭火將陳愚的影子投在斑駁磚墻上，像一頭蟄伏的獸。他指尖劃過賦稅簿上刺目的赤字——</p>
景隆二十三年秋，征糧四萬石，實(shí)繳兩萬八千石。</p>
景隆二十四年春，征糧五萬石，實(shí)繳三萬兩千石。</p>
同年冬，再征三萬石，實(shí)繳一萬九千石。</p>
賬目做得漂亮，缺額卻全推給了“匪患”。</p>
可清平縣緊鄰京畿，哪來的匪？</p>
“陳玖。”他忽然開口，“什么時辰了？”</p>
守在門外的陳玖低聲道：“回侯爺，子時三刻�！�</p>
自陳愚給這兩人賜名之后，兩人就徹底的跟隨在陳愚的身邊了。</p>
陳愚看兩人確實(shí)身強(qiáng)體壯，也能信得過，就讓二人跟著了。</p>
“讓陳思去歇著吧�！标愑薮迪ㄏ灎T，“今夜不必守了�！�</p>
黑暗中，聽見陳玖的腳步聲漸遠(yuǎn)，又聽見另一道呼吸從梁上傳來。</p>
“劉縣丞�！标愑揞^也不抬，“梁上君子當(dāng)久了，不怕得風(fēng)濕？”</p>
一道黑影翻落在地。劉佑豐——這位白日里“告病”的縣丞此刻目光如刃，腰間還別著一把短刀。</p>
“侯爺查賦稅，是想揪幾個胥吏頂罪，”他啞聲道，“還是敢動真格的？”</p>
陳愚笑了：“比如？”</p>
劉佑豐從懷中掏出一封密信拍在桌上。</p>
火折子一亮，照出信上猙獰字跡——</p>
“北境軍需緊缺，速調(diào)清平縣存糧三萬石，以剿匪名義押送玉門關(guān)外。不得延誤�！�</p>
落款處，攝政王的私印鮮紅如血。</p>
“玉門關(guān)外沒有匪�！眲⒂迂S冷笑，“只有北燕的狼崽子�！�</p>
陳愚盯著信紙，忽然想起父親戰(zhàn)死前送回的最后一份軍報——“燕軍莫名退兵三十里，恐有詐”。</p>
“劉縣丞為何給我看這個？”他緩緩抬眸，神色如刀。</p>
“末將劉毅！”對方忽然單膝跪地，甲胄錚然作響，“騰龍衛(wèi)左營參將，曾隨陳將軍七進(jìn)七出玉門關(guān)！”</p>
陳愚瞳孔一縮。</p>
父親舊部？</p>
“將軍戰(zhàn)死前半月，攝政王就下令抽調(diào)北境三成軍糧�！眲⒁阋а�，“等燕軍突襲時，兄弟們餓得拉不開弓啊！”</p>
燭火爆了個燈花，映得陳愚半邊臉陰鷙如鬼。</p>
回府時，殘月已斜。</p>
枕霞苑的竹林沙沙作響，陳愚剛踏進(jìn)院門，就看見冬霜立在廊下。</p>
夜風(fēng)掀起她的袖角，露出一截雪白手腕——和指間倏忽消失的紙條。</p>
“侯爺回來了。”她行禮時睫毛低垂，像兩片凍住的鴉羽。</p>
陳愚目光在她袖口一掃，笑得溫潤：“冬霜姑娘值夜？”</p>
“是�！彼撕蟀氩�，“奴婢怕夜里有風(fēng)露......”</p>
“有心了�！标愑藓鋈簧焓郑讣饴舆^她袖口暗紋，“這料子倒是特別。”</p>
冬霜渾身一僵。</p>
等她回過神，陳愚早已踱進(jìn)內(nèi)院。月光下，她低頭看向袖口——一道細(xì)如發(fā)絲的劃痕，正裂在繡紋的雀眼上。</p>
廂房里，春風(fēng)正給夏雨梳頭，見陳愚進(jìn)門，三人慌忙起身。</p>
“侯爺！”夏雨眼睛亮晶晶的，“灶上煨了百合粥，您......”</p>
“冬霜平日與你們親近么？”陳愚突然問。</p>
秋思的梳子咔噠掉在地上。</p>
“她、她不愛說話......”春風(fēng)強(qiáng)笑道，“但昨兒還幫奴婢煎藥呢�！�</p>
陳愚從袖中摸出一枚銅錢，邊緣嶄新的刮痕閃著冷光�！懊魅杖艨匆娝淇谟羞@樣的痕跡——”他指尖一彈，銅錢叮當(dāng)落在妝臺上，“告訴我�！�</p>
三人盯著那枚銅錢，像盯著一把刀。</p>
二更梆子遠(yuǎn)遠(yuǎn)傳來，陳愚吹熄蠟燭。</p>
父親的血，攝政王的糧，冬霜的紙條......</p>
清平縣的夜，起風(fēng)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