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姑母的指甲掐進(jìn)我胳膊那天,金陵城變了天,下了一場很大的雨。</p>
“滾!”姑母那張平日里敷著厚粉的臉,此刻紅得很,她嗓子尖得像被門夾了,“跟你那個下賤的娘一樣!再敢踏進(jìn)府門一步,打斷你的腿!”她猛地一推,力氣大得嚇人。</p>
我腳下那點破草鞋底子,又薄又滑,根本吃不住力。整個人直直朝后摔出去。頭磕在濕冷的石階上,咚一聲悶響,震得我眼前金星亂冒,耳朵里全是嘩啦啦的雨聲,還有將軍府那扇朱紅大門被狠狠摔上的巨響。</p>
雨水糊了滿臉,眼睛都睜不開,嘴里鼻子里全是泥腥味。我徒勞地張了張嘴,想吸口氣,灌進(jìn)來的卻全是冰冷的雨水,嗆得我止不住地咳。</p>
渾身疼,頭上磕到的地方也脹痛,像要裂開,沒有一絲力氣,身子沉得直往下墜。</p>
一只冰冷的手,帶著薄繭,粗糙得很,拉住了我的手腕。那力道極大,骨頭像是要被捏碎,疼得我一個激靈,</p>
撞進(jìn)一個堅硬、冰冷的懷抱里,偏偏又有一股子灼人的熱氣,一股子……活人的氣息。</p>
“冷……”我抖得不成樣子。</p>
頭頂上方傳來一聲極低的哼笑,短促,沒什么溫度�!八啦涣�。”男人的聲音,低低沉沉,帶著點沙啞的顆粒感,刮過耳膜。</p>
雨還在下,砸在頭頂?shù)呐L(fēng)上,不知走了多久,顛簸停了。一陣門軸轉(zhuǎn)動發(fā)出的吱呀聲。緊接著,是撲面而來的暖和氣,混雜著淡淡的沉水香,那暖意熏得我凍僵的身體一陣酸麻。</p>
箍著我的手臂一松。我像個被抽掉骨頭的軟泥人,直接癱軟下去。</p>
一只大手及時撈住了我的腰,動作稱不上溫柔,甚至帶著點不耐煩。那手一托一拋,我整個人就離了地,被一股大力扔了出去。</p>
“唔!”我悶哼一聲,被丟到了床榻上。</p>
再醒來時,腦子沉甸甸的,眼皮也重得抬不起來。渾身的骨頭像是被拆開又重新胡亂拼湊過,酸疼得厲害。后腦勺那塊地方,提醒著我昨晚的狼狽。</p>
身下的褥子軟得過分,蓋在身上的被子也厚實溫暖。這不是我那個四面漏風(fēng)、只有一張破草席的柴房角落。陌生的環(huán)境讓我瞬間繃緊了身體。</p>
“醒了?”一個聲音突兀地響起,不高不低,沒什么情緒。</p>
我猛地睜開眼,循著聲音望去。</p>
光線有些暗。一個男人背對著我,坐在離床不遠(yuǎn)的圓桌旁。他只穿著月白色的中衣,身形挺拔,肩背的線條在微光里勾勒出利落的輪廓。</p>
一頭墨發(fā)隨意地用根帶子束在腦后,幾縷碎發(fā)散在頸側(cè)。他正低著頭,慢條斯理地擦拭著什么。</p>
我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喉嚨干得發(fā)緊,發(fā)不出聲音。目光卻被他手里的東西吸引過去。</p>
那是一柄劍。劍身狹長,閃著幽冷的寒光,映著他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p>
他擦得很專注,動作不疾不徐,布帛擦過劍刃發(fā)出細(xì)微的“沙沙”聲,在寂靜的屋子里顯得格外清晰,也格外……瘆人。</p>
昨晚的記憶碎片猛地沖進(jìn)腦海。傾盆的暴雨,姑母猙獰的臉,冰冷的泥濘,還有那件兜頭罩下的、帶著松針和鐵銹味的玄色披風(fēng)……是他。</p>
顧燼書,這將軍府真正的主人,年少成名,傳聞中在邊關(guān)殺敵如麻,令敵人聞風(fēng)喪膽的小將軍。我名義上的表哥。昨晚,是他把我從將軍府門口帶了回來。</p>
“表……表哥……”我掙扎著想坐起來,嗓子啞得厲害。</p>
他終于停下手里的動作。那柄寒光閃閃的劍被他隨意地擱在桌上,發(fā)出“當(dāng)”一聲輕響。他緩緩轉(zhuǎn)過身。</p>
他沒應(yīng)我那聲“表哥”,視線在我臉上停頓片刻,又移開,落在我露在被子外面、還沾著干涸泥印的手腕上。那手腕細(xì)得可憐,青紫色的掐痕在蒼白皮膚上格外刺眼。</p>
“楓晚晚?”他開口,聲音還是那種低沉的調(diào)子,聽不出是疑問還是確認(rèn)。</p>
我點了點頭,嗓子眼發(fā)堵,一個字也擠不出來。在他面前,我渺小得像一粒隨時能被碾碎的塵埃。</p>
“以后,”他開口“就住這兒�!�</p>
我愣住了,茫然地看著他。住這兒?這間屋子?這顯然是他的內(nèi)室。</p>
他似乎并不打算解釋,目光在我臉上逡巡一圈,最后落在我因為緊張而微微敞開的領(lǐng)口。</p>
那視線沒什么溫度,卻像帶著實質(zhì)的重量,刮得我皮膚生疼。我下意識地揪緊了領(lǐng)口。</p>
“暖床�!彼鲁鰞蓚字,簡潔得像刀鋒劃過。那雙深潭似的眼睛終于又看回我的臉,里面一片沉寂,沒有波瀾,也沒有溫度,只有一種純粹的、審視物品般的占有欲。“明白么?”</p>
暖……暖床?</p>
這兩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在我的耳膜上。腦子里嗡的一聲,一片空白。渾身的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凈凈,只剩下徹骨的冰冷。臉頰卻不受控制地?zé)似饋恚鹄崩钡摹?lt;/p>
暖床丫鬟。我懂了。這就是他把我從泥里撈回來的價碼。不是什么慈悲,不是什么親戚情分。是看上了我這副剛從泥里撈出來、勉強(qiáng)還算干凈的身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