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頭三日，她天不亮就來。</p>
灶膛里的死灰是她掏的，銹住的鐵算子是她用磚角磨開的，連墻縫里塞的陳年花椒殼都被她撿了出來。</p>
第五日清晨，當她踮腳把最后一撮八角歸進貼著"辛"字的陶罐時，李三娘端著腌菜壇經(jīng)過，腳步慢了半拍，壇口的荷葉晃了晃，露出點酸黃瓜的青。</p>
"李姐。"柳蕙直起腰，手在圍裙上擦了擦，"昨兒您說要泡新蒜，我把瓦罐曬好了，就擱在后窗臺上。"</p>
李三娘的手指在壇沿絞了絞，到底沒說話，可走的時候，壇里多了兩根嫩黃瓜——是頂花帶刺的，顯然沒舍得給前頭的灶。</p>
柳蕙把黃瓜收進自己的竹籃，心里像揣了塊暖石。</p>
王嬤嬤的孤立計倆她早料到了，宮里頭最不缺的就是墻倒眾人推，可人心都是肉長的，她多擦半塊灶臺，多遞半把蔥，總能焐化點冰碴子。</p>
第七日卯初，柳蕙蹲在陶甕前翻腌菜。</p>
竹片撥弄雪里蕻的聲響沙沙的，突然觸到片硬東西——是張舊紙頁，泡得發(fā)皺，墨跡卻還清晰："柳承宗，貢雪里蕻兩甕，辛未年秋。"</p>
她的手指猛地抖了下，竹片"啪"地掉進甕里。</p>
十年前的記憶突然涌上來：父親被捕那日，她躲在柴房里，看見官差踹開院門，母親的藍布圍裙被扯破，懷里的瓷罐摔在地上——那罐里裝的，正是雪里蕻的腌漬秘方。</p>
"蕙姐？"小桃的聲音從背后傳來。</p>
柳蕙手忙腳亂把紙頁塞進裹肚暗袋，轉身時撞翻了竹籃，黃瓜滾了一地。</p>
小桃蹲下來幫她撿，指尖碰到她手背時輕輕一縮——是溫的，不是從前的冷。</p>
"謝...謝小桃。"柳蕙低頭撿黃瓜，聲音發(fā)顫。</p>
紙頁貼在肚皮上，像團火，燒得她眼眶發(fā)熱。</p>
原來父親當年不是因為御膳投毒，而是因為這雪里蕻？</p>
那道圣旨里寫的"心懷不軌，以膳食為媒行不軌之事"，莫不是...</p>
"當值時間摸魚？"王嬤嬤的煙桿敲在甕沿，震得雪里蕻濺出幾點酸水，"柳蕙，今日西六宮的腌菜都歸你理，日落前弄不完，仔細掌嘴！"</p>
柳蕙應了聲"是"，指尖悄悄攥緊暗袋里的紙頁。</p>
她看見王嬤嬤轉身時，袖角閃過抹紅——是張媽媽房里的茜色宮絳，前日張監(jiān)正來巡查時，張媽媽親手給王嬤嬤系的。</p>
日頭西斜時，柳蕙終于理完最后一甕腌菜。</p>
她直起腰，后腰疼得抽抽，卻看見張監(jiān)正的官靴出現(xiàn)在灶房門口。</p>
暮色里，他腰間的玉牌泛著冷光，身后跟著兩個小太監(jiān)，抬著個描金食盒。</p>
"柳蕙。"張監(jiān)正的聲音像敲在青石板上，"明日貴妃要喝昨日那道清湯白菜，你復熱了，明早卯正送景陽宮。"</p>
王嬤嬤的煙桿"咚"地頓在地上，火星子濺到她裙角，燒出個焦洞。</p>
她扯著嗓子笑："監(jiān)正爺，這清湯講究現(xiàn)做現(xiàn)吃，復熱可容易..."</p>
"你當尚食局的冰鑒是擺設？"張監(jiān)正瞥了她一眼，王嬤嬤的話立刻卡在喉嚨里，像被掐了脖子的鴨子。</p>
柳蕙跪下行禮，額角觸到地面的涼。</p>
她能聽見自己心跳如擂——張監(jiān)正這是在試她。</p>
復熱清湯最是考驗火候，熱過了湯渾，熱輕了沒味，更要緊的是...</p>
"退下吧。"張監(jiān)正轉身時，玉牌撞出脆響。</p>
柳蕙抬頭，正看見他袖角晃過點暗紋——是片雪里蕻的葉子，和她暗袋里的紙頁上，父親的字跡旁畫的那片，分毫不差。</p>
晚間收工，柳蕙蹲在老灶前撥炭。</p>
火星子噼啪炸響，映得她眼底發(fā)亮。</p>
裹肚暗袋里的紙頁還帶著體溫，張監(jiān)正的話像根線頭，正慢慢扯開十年前的舊網(wǎng)。</p>
她摸出父親留下的《四季庖廚經(jīng)》殘頁，借著灶火翻到"急火煨湯"那章，墨跡在跳躍的火光里忽明忽暗。</p>
"明兒的清湯..."她對著灶膛輕聲說，"得用冰鑒鎮(zhèn)過的骨湯，復熱時加片鮮姜吊味，再撒點新摘的芫荽..."</p>
灶膛里的炭突然"轟"地燃得更旺，火光照亮她攥緊殘頁的手——指節(jié)泛白，卻穩(wěn)如磐石。</p>
王嬤嬤的孤立，張監(jiān)正的試探，還有那片舊紙頁里的秘密，都像這灶里的炭，越壓越旺，終有一日要燒出個透亮。</p>
墻角的更漏敲過三更，柳蕙把最后一塊炭碼齊。</p>
明早卯正，景陽宮的晨膳桌上，那碗清湯白菜里，該藏著多少故事，多少因果，她還不知道。</p>
但她知道，從今天起，這方老灶里的煙火，要燒得更烈些了。</p>
卯正三刻的灶房還浸在晨霧里，柳蕙蹲在青石板上，指甲蓋抵著砂鍋邊沿慢慢旋開。</p>
"嘶——"</p>
湯汽裹著一縷若有若無的苦意竄出來，她睫毛顫了顫。</p>
昨夜張監(jiān)正送來的冰鑒食盒，鎮(zhèn)著的骨湯該是清冽的，可此刻掀開蓋子，湯面浮著的油星子泛著古怪的青，她湊近嗅了嗅，除了白菜的甜，竟混著股涼絲絲的苦。</p>
"小柳子發(fā)什么呆？"王嬤嬤的煙桿敲在她腳邊，火星子濺到她沾著面的圍裙上，"貴妃娘娘的晨膳誤了時辰，仔細你的皮！"</p>
柳蕙沒應聲，手指探進湯里——水溫剛好，可她的指尖卻觸到片薄如蟬翼的葉子。</p>
撈起來對著晨光一照，葉脈呈掌狀五裂，是苦瓜片。</p>
再攪兩下，又挑出兩片薄荷，邊緣還凝著冰鑒里的水珠。</p>
她后背沁出細汗。</p>
貴妃這兩日正喝著太醫(yī)開的暖宮湯，苦瓜性寒，薄荷散氣，此刻混在熱湯里，分明是要折了那點溫補的效力。</p>
"王嬤嬤，這湯..."她剛要開口，就見王嬤嬤斜倚在灶邊嗑瓜子，金鑲玉的護甲刮得瓷盤響："復熱的湯能有什么講究？</p>
快些裝碗，阿福該來取了。"</p>
柳蕙喉間的話又咽回去。</p>
她想起昨日張監(jiān)正袖角的雪里蕻暗紋，想起父親殘頁里"治廚如治心"的批注，手指悄悄攥住圍裙帶。</p>
轉身從竹簍里摸出塊鮮姜，刀背拍裂了丟進湯里，又撒了把新摘的芫荽。</p>
"你這是作甚？"王嬤嬤的瓜子"咔"地碎在齒間，"監(jiān)正爺只說復熱，誰準你添料了？"</p>
"嬤嬤，"柳蕙舀起一勺湯遞過去，"您嘗嘗。"</p>
王嬤嬤皺著眉抿了口，原本緊繃的臉松了些："倒比昨夜鮮了。"</p>
"姜能驅寒，芫荽提鮮。"柳蕙垂眼攪湯，"貴妃娘娘晨起胃寒，這樣喝著暖些。"</p>
王嬤嬤的煙桿在桌上敲了兩下，沒再說話。</p>
灶房外傳來小太監(jiān)的腳步聲，阿福的青布小帽先探進來："柳廚娘，景陽宮的食盒。"他眼尾掃過砂鍋里的湯，又迅速收回，手指在桌沿輕叩兩下——這是前日她教他的暗號，代表"有話要說"。</p>
柳蕙裝著收拾碗碟，湊過去時阿福壓低聲音："貴妃昨兒個又吐了，太醫(yī)說胎氣不穩(wěn)。</p>
這湯要是喝出個好歹..."他喉結動了動，"景陽宮的板子，可不長眼。"</p>
柳蕙的手頓了頓，將最后一碗湯扣進食盒時，瞥見盒底壓著片半干的薄荷葉。</p>
她不動聲色蓋上蓋子，把食盒推給阿福："有勞公公。"</p>
阿福走后，王嬤嬤湊過來："你當那小太監(jiān)真疼你？</p>
景陽宮的周女官昨日還跟我打聽，說這湯怎么換了人做。"她指甲戳了戳柳蕙額頭，"張監(jiān)正偏挑你，當是抬舉？</p>
我看吶..."</p>
"嬤嬤，該刷鍋了。"柳蕙端起臟碗往井邊走，水聲嘩嘩蓋住了后半句。</p>
日頭爬上東墻時，柳蕙在御膳房后巷收拾殘羹。</p>
景陽宮的食盒送回來時，碗底刮得干干凈凈，她捏著空碗笑了笑——到底是喝了。</p>
轉過影壁，乾清宮的食盒正擱在青石板上。</p>
她蹲下去揭蓋子，一碗雞茸湯凝著層薄油，顯然送來沒多久就被撂下了。</p>
湯里的干貝絲、火腿丁碼得整整齊齊，看不出半分差錯，可她湊近聞了聞，總覺得少了點什么。</p>
"少了人間煙火氣。"</p>
她突然想起父親說過的話。</p>
從前給先皇做湯，總愛多煨半柱香，讓湯里浸著灶膛的暖。</p>
可如今御膳房的廚子們，誰不是算著時辰起鍋，就怕誤了規(guī)矩？</p>
柳蕙摸著食盒上的龍紋，忽然想起昨兒個阿福說的："皇上昨兒在后花園站了半宿，盯著前皇后種的臘梅樹發(fā)呆。"</p>
夜風卷著殘葉掠過她腳邊，她望著井里的月亮，忽然有了主意。</p>
子時三刻，灶房的火折子"噗"地亮起。</p>
柳蕙摸黑打開最里層的木柜，角落的南瓜還帶著土腥氣，小米缸底沉著半升金黃的米。</p>
她把南瓜削成小丁，和小米一起倒進瓦罐，蹲在灶前扇風。</p>
火光映得她臉暖烘烘的。</p>
父親教過，小米要先泡半個時辰，南瓜得挑面的，火候得像哄孩子似的，先大火滾，再轉小火煨。</p>
她盯著瓦罐里咕嘟的泡兒，想起十歲那年，母親也是這樣給她熬粥，灶膛里的火光把母親的臉照得很軟。</p>
"�！�"</p>
更漏敲過丑時，粥香裹著甜絲絲的南瓜味漫出來。</p>
她裝了碗，用棉帕裹好，又在食盒底層墊了層軟布。</p>
"柳廚娘？"</p>
阿福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嚇了她一跳。</p>
她忙把食盒藏在身后，就見阿福扒著門縫笑："我就猜你要搗鼓這個。"他伸手指了指自己腰間的鑰匙串，"乾清宮的門，我熟。"</p>
柳蕙把食盒遞過去，附在他耳邊："就說是廚房多做的，別說是我。"</p>
阿福點頭，走了兩步又回頭："你就不怕...皇上動了心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