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柳蕙抬頭，見傳旨的小太監(jiān)穿著青底金線的宮服，腰間玉佩撞出清脆的響——這是乾清宮當(dāng)差的"御前牌子"。</p>
阿福從后面扶住她的胳膊，掌心全是汗："柳姐姐，我陪你去。"</p>
偏殿的門簾是玄色織金的，柳蕙剛跨進去，就聞見濃重的沉水香。</p>
檀香里混著點藥氣，像極了父親藥爐旁的味道。</p>
她垂著眼跪在青磚上，能看見龍紋方磚的縫隙里落著半片桂花，黃得發(fā)枯。</p>
"抬起頭。"</p>
聲音像浸了冰的玉，帶著點磨砂的粗糲。</p>
柳蕙喉結(jié)動了動，緩緩抬眼——龍案后的男人正握著朱筆，指尖沾著未干的朱砂，眉峰如刀刻，眼尾卻帶著點沒褪盡的青黑，像被墨染過的鴉羽。</p>
"這兩日的湯，是你改的？"</p>
趙忱的目光掃過來，柳蕙覺得后頸被針扎了一下。</p>
她伏地叩首，聲音比湯里的蜂蜜還軟："奴婢不敢妄改御膳，只是見前日湯火候過了，怕傷著陛下脾胃；昨日又想著節(jié)令轉(zhuǎn)涼，太后素日畏寒，便依著老家的法子加了點潤喉的。"</p>
殿里靜得能聽見銅漏滴水的脆響。</p>
柳蕙數(shù)到第七滴時，突然聽見龍案傳來"咔"的一聲——是朱筆被捏斷了。</p>
"朕記得你說過，湯是暖人的，不能涼了心。"趙忱的聲音低了些，像片落在水面的葉子，"前日阿福傳膳時，袖口沾了湯漬。</p>
他說那湯的溫度，像極了掖庭老媽媽煮的熱湯面。"</p>
柳蕙心頭"轟"地炸開。</p>
她想起前日附在阿福耳邊說的話，想起阿福故意蹭她圍裙的小動作——原來皇帝連這些細節(jié)都注意到了。</p>
"陛下......"她抬起眼，正撞進趙忱的目光里。</p>
那雙眼底翻涌著暗潮，卻在觸及她眼底的慌亂時，突然軟了軟，"你怕什么？</p>
朕又不吃人。"</p>
柳蕙喉頭發(fā)緊。</p>
她想起十四歲那年，父親被押往大牢前，攥著她的手說："蕙兒，這宮里的人，最怕真心。"此刻她望著龍案后那個被孤家寡人四個字困住的男人，突然明白，他要的從來不是山珍海味，是那碗熱湯面里，沒被宮墻凍住的溫度。</p>
"回陛下，奴婢怕的是......"她吸了吸鼻子，"怕湯不夠暖，負了陛下的期待。"</p>
趙忱盯著她看了很久，久到柳蕙的膝蓋開始發(fā)疼。</p>
就在她以為要被趕出去時，聽見他說："以后，御膳由你先嘗。"</p>
阿福倒抽一口冷氣的聲音很響，柳蕙卻垂著眸笑了——先嘗御膳，意味著皇帝將身家性命的一線生機交到她手里。</p>
這不是賞，是比任何封號都貴重的信任。</p>
"謝陛下。"她叩首時，那半片桂花從磚縫里滾出來，輕輕碰了碰她的指尖。</p>
出偏殿時，日頭已爬到宮墻半腰。</p>
阿福跟在后面碎碎念："柳姐姐你可知道，上回尚食局的王典膳被召見，出來時腿肚子轉(zhuǎn)筋......"話音未落，柳蕙突然頓住腳步。</p>
拐角處的朱漆柱后，閃過半片靛青裙角——是陳氏的。</p>
柳蕙摸了摸袖中那包蓮子心，嘴角慢慢翹起來。</p>
這御膳房的水，確實比她想的更深。</p>
可有些事，總得有人趟過去。</p>
比如今日，比如明日，比如那些藏在藥材柜里、灶膛底下、食盒夾層里的暗樁。</p>
她低頭看了看圍裙暗袋，《四季庖廚經(jīng)》殘頁還帶著體溫。</p>
風(fēng)卷著桂香撲過來，裹著遠處尚食局的吆喝："明日御膳加道櫻桃鲊——要甜而不膩的。"</p>
柳蕙踩著滿地金斑往前走，聽見自己心跳如鼓。</p>
這一次，她要讓這碗熱湯，暖的不只是帝王心，還有這深宮里，所有被凍住的、渴望煙火氣的魂。</p>
晨霧未散時，柳蕙已跪在御膳桌前。</p>
銅燭臺的光在青花瓷碗沿跳了跳，她指尖剛觸到湯面便頓住——尋常放涼的湯該是溫涼的，這碗山藥烏雞湯卻結(jié)了層薄翳似的凝脂，分明是送上來不久便被擱置。</p>
她垂眸嗅了嗅，甜香里裹著絲若有若無的苦，像極了那日替陳尚食試菜時，她往百合粥里多撒的半撮黃連末。</p>
"柳廚娘？"外間小太監(jiān)的催促聲透過門簾鉆進來，驚得她后頸的碎發(fā)顫了顫。</p>
指尖在湯碗內(nèi)壁刮了刮，沾起一滴湯汁抿在舌尖——苦，比剛才更明顯。</p>
她喉結(jié)動了動，袖中帕子悄悄裹住半碗殘湯，起身時腰板繃得筆直，連裙角掃過青磚的聲響都輕了三分。</p>
灶下房的陶甕在火上咕嘟作響，柳蕙將殘湯倒進去時，特意避開了其他幫廚的視線。</p>
陳氏正背對著她擦銅鍋，靛青裙角掃過磚縫里的螞蟻窩，發(fā)出刺啦一聲——那是新?lián)Q的杭綢料子，她昨日還聽見陳氏跟小宮娥顯擺，說張監(jiān)正賞的月錢夠裁兩身裙衫。</p>
"蕙姐兒發(fā)什么呆？"幫廚小桃端著洗好的蘿卜過來，指節(jié)在她胳膊上碰了碰，"張監(jiān)正說今日要備三桌點心，我這蘿卜絲切得細不細？"</p>
柳蕙低頭看了眼小桃手里的蘿卜，細絲根根均勻，比她前日教的還要齊整。</p>
她摸了摸小桃發(fā)頂："細得緊。"說話間，陶甕里的湯汁已熬成半盞琥珀色的膏，她借著添柴的動作湊過去——鍋底沉著幾粒米白碎末，像極了父親當(dāng)年配醒酒湯時用的茯苓粉，卻比茯苓更細，帶著點棱刺感。</p>
"小桃，去前院折兩枝薄荷。"她將陶甕往灶膛最暗的角落推了推，"要帶露水的。"</p>
小桃應(yīng)了聲跑出去，柳蕙立刻掀開墻根的樟木箱。</p>
箱底壓著半本《四季庖廚經(jīng)》，紙頁邊緣泛著茶漬，是父親入獄前塞給她的。</p>
她翻到"藥食篇"，指尖在"遠志"二字上頓住——書頁空白處有父親的小楷批注："此藥辛溫，與參茸同服易致郁火"。</p>
她想起昨日阿福說的，皇帝近日在喝太醫(yī)院配的補陽方，心口突然一緊。</p>
夜漏過了三更，灶下房的油燈結(jié)了燈花。</p>
柳蕙將殘末碾碎，在月光下與圖譜比對，碎末在宣紙上鋪成星子似的一片，與"遠志"的粉末紋路分毫不差。</p>
她捏著書頁的手發(fā)顫，想起前日陳尚食往她負責(zé)的芙蓉糕里多添的桂花蜜——甜得發(fā)齁，原是要掩什么？</p>
第二日卯時，柳蕙在潤肺湯里多放了五顆紅棗。</p>
"蕙姐兒，張監(jiān)正說湯要清潤。"幫廚阿菊盯著她往湯里撒桂圓干，眉心擰成個小疙瘩，"您這是......"</p>
"清潤也要養(yǎng)氣。"柳蕙用木勺攪了攪湯，桂圓在琥珀色的湯里打著轉(zhuǎn)，"昨日我嘗了嘗，陛下的湯涼得快，許是體內(nèi)有寒。"她垂眼看了看圍裙暗袋，那里還裝著半撮甘草粉，"阿菊，把這甘草末撒進去，莫讓人看見。"</p>
阿菊手一抖，藥粉簌簌落進湯里："這、這不是太醫(yī)院才用的......"</p>
"噓——"柳蕙按住她的手，指腹蹭過她腕上的疤痕，那是前日陳氏發(fā)火把湯勺砸過來留下的，"就當(dāng)是我教你的新方子，成么？"</p>
阿菊咬了咬嘴唇，重重點頭。</p>
送湯時，柳蕙特意把阿福拉到墻角："今日這湯，你親自捧去，路上莫跟人搭話，更別讓尚食局的人碰。"她扯下圍裙角的銀線穗子塞給阿福，"若有人問，就說我怕涼了，特意讓你暖著。"</p>
阿福捏著穗子，耳尖通紅："柳姐姐放心，上回您教我藏?zé)崽吭诿尢桌�，陛下不也夸湯熱得正好么�?quot;</p>
傍晚時分，灶下房的煙囟剛冒出第一縷暮色，阿福就撞開了門。</p>
他跑得太急，棉鞋尖沾著御花園的泥，額角汗津津的："柳姐姐！</p>
陛下今日喝了小半盞湯，末了說這湯順口！"</p>
柳蕙正在擦案板，刀背"當(dāng)"地磕在木頭上。</p>
她抬頭時，眼尾的笑紋像春溪漲了水："可還有旁的？"</p>
"還有......"阿福壓低聲音，湊到她耳邊，"陛下問這湯是誰調(diào)的，張監(jiān)正說是您。</p>
陛下沒說話，只把湯盞握了很久，指節(jié)都白了。"</p>
柳蕙摸了摸圍裙暗袋里的《四季庖廚經(jīng)》，殘頁邊緣的毛邊蹭著掌心，像父親當(dāng)年摸她發(fā)頂?shù)臏囟取?lt;/p>
窗外的桂香涌進來，裹著遠處尚食局的吆喝："明日早膳要添翡翠燒賣——得選最新鮮的薺菜！"</p>
"柳廚娘！"張監(jiān)正的大嗓門突然在院外炸響，"明兒早膳的點心局缺個掌勺，你收拾收拾，后日去尚食局報道！"</p>
柳蕙的指尖在案板上輕輕敲了敲，目光掃過墻角那半甕未倒的殘湯。</p>
風(fēng)卷著桂葉撲進來，打在她沾著湯漬的圍裙上，像極了那日偏殿磚縫里滾出來的桂花。</p>
她低頭笑了，腕間銀鐲碰出清響——這御膳房的水，該掀一掀了。</p>
卯時三刻的梆子剛響過，尚食局的磚地上還凝著層白霜，柳蕙已蹲在儲料房的陶甕前。</p>
"蕙姐，張監(jiān)正說這蜜炙山雞脯是陛下近些日子最念的。"小丫頭阿菊抱著一摞竹篩子進來，篩底的山雞肉片被晨霧浸得發(fā)亮，"您看這火候......"</p>
"山雞脯要嫩，得看腌料里的蜜、酒、姜的比例。"柳蕙用銀簽挑起一片肉，肉片在晨光里透出淡粉，"前兒我數(shù)過，每十斤肉該配三兩蜜、半盞桂花釀、五片仔姜。"她指尖在甕沿輕叩兩下，忽的頓住——陶甕里的腌料泛著不尋常的深褐，湊近一嗅，酒氣竟壓過了蜜香。</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