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九月的哈爾濱，秋老虎還沒褪盡，午后的陽光透過宿舍窗戶，在水泥地上烙下一塊明晃晃的光斑。陳非坐在硬板床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身下磨得發(fā)亮的粗布床單，鼻尖縈繞著一股淡淡的肥皂味和舊書本的油墨香——這是1978年哈大女生宿舍獨有的味道。</p>
“哐當”一聲，宿舍門被推開，打斷了她的怔忪。一個穿著藍色卡其布干部服、戴著黑框眼鏡的中年女人走了進來，胳膊底下夾著個牛皮筆記本，額角的碎發(fā)被汗水濡濕，貼在臉上。</p>
“都到齊了吧？”女人的聲音帶著點東北口音，洪亮得像敲響的搪瓷缸，“我是你們中文系的輔導員，姓劉。今天過來認認人，順便交代幾句開學的事。”</p>
陳非心里“咯噔”一下，像是被什么東西猛地撞了撞。她幾乎是下意識地挺直了背脊，目光掃過宿舍里另外三個女生——那個扎著麻花辮、正偷偷往嘴里塞糖塊的，是昨天幫她拎過行李的李紅；靠在床頭翻《唐詩三百首》、戴著紅袖章的，聽說是班里的臨時負責人王芳；還有一個坐在桌前對著鏡子描眉的，穿著的確良襯衫，看著家境不錯，叫趙雅麗。</p>
劉輔導員的目光一個個掃過去，最后落在陳非身上時，頓了頓。</p>
“你就是陳非？”她低頭翻看筆記本，筆尖在紙頁上劃過，發(fā)出沙沙的聲響，“籍貫濱城，父母是工人和教師，高考成績……嗯，文科總分不算頂尖，但語文單科是咱們系第一�！�</p>
陳非點點頭，聲音有些干澀：“是，劉老師�！�</p>
“聽說你報到那天差點走錯去物理系？”劉輔導員抬眼，鏡片后的目光帶著點審視，嘴角卻沒什么笑意，“中文系雖然不如理工科熱門，但恢復高考第一年能考上哈大，都是有出息的姑娘。別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聽見沒？”</p>
這話像根細針，輕輕扎在陳非心上。她想起昨天報到時，自己攥著那張印著“漢語言文學系”的錄取通知書，站在物理系那棟爬滿爬山虎的教學樓前，幾乎要落下淚來。前世就是因為高中分科時偏科嚴重，物理滿分、其他科目卻一塌糊涂，才被迫選了文科，從此與暗戀的白之、與熱愛的物理徹底隔了條河。</p>
重生回來的這兩天，她還沒完全從恍惚中掙脫，直到此刻劉輔導員提起，才猛地意識到：現(xiàn)在的她，身份確實是個實打?qū)嵉闹形南敌律?lt;/p>
“知道了，劉老師，我不會的�！标惙谴瓜卵郏谌ロ追康那榫w。轉(zhuǎn)系的念頭像顆種子，早就埋在了心底，但她清楚，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沒有足夠的底氣，貿(mào)然提出只會被當成異想天開。</p>
劉輔導員似乎對她的態(tài)度還算滿意，又轉(zhuǎn)向其他人交代了幾句軍訓安排和選課注意事項，最后拍了拍巴掌：“行了，都精神點！明天開始上課，早自習別遲到。對了，食堂這個月的糧票和飯票都領了嗎？省著點用，月底可沒余糧給你們補。”</p>
提到糧票，宿舍里的氣氛明顯活躍了些。李紅第一個舉手：“劉老師，領了！就是……食堂的窩窩頭實在太糙了，我昨天吃了半個就咽不下去。”</p>
趙雅麗“嗤”地笑了一聲，從抽屜里拿出個油紙包，打開來是幾塊黃澄澄的糕點：“吃不慣窩窩頭就自己帶點零食唄，我媽給我裝了兩斤桃酥�！彼f著，捏起一塊遞給劉輔導員，“劉老師嘗嘗？我家親戚在食品廠上班�！�</p>
劉輔導員擺擺手，沒接：“好意心領了，不過學校有規(guī)定，不許搞特殊化�！彼挚戳搜坳惙巧砩夏羌吹冒l(fā)白、袖口還磨破了邊的藍布褂子，補充道，“家里條件不好沒關系，好好學習，拿了獎學金，啥都有了�！�</p>
陳非知道劉輔導員是好意，應了聲“謝謝劉老師”。等輔導員走了，宿舍門剛關上，趙雅麗就撇著嘴收回了糕點，聲音不大不�。骸坝行┤税。约簵l件差，還總惦記著不屬于自己的地方。物理系？那是咱們能去的嗎？聽說今年物理系的錄取線，比咱們系高了快百分�！�</p>
李紅趕緊打圓場：“雅麗你別說了，陳非可能就是走錯路了……”</p>
“走錯路能走到物理系實驗室門口？”趙雅麗哼了一聲，對著鏡子撥了撥頭發(fā)，“我昨天可是看見了，她站在那兒看了半天，眼睛都直了。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文科生理科腦，能成啥氣候？”</p>
陳非沒接話。她走到自己的書桌前，那是宿舍里最靠角落的一張，桌面坑坑洼洼，漆皮掉了一大塊。桌上擺著從家里帶來的一個搪瓷缸，印著“勞動最光榮”的字樣，還有一本翻得卷了邊的《現(xiàn)代漢語詞典》——這是她全部的家當。</p>
她拉開抽屜，里面只有幾張皺巴巴的毛票和三兩糧票。昨天去食堂買了兩個窩窩頭，硬得能硌掉牙，就著免費的菜湯才勉強咽下去�，F(xiàn)在想起那味道，喉嚨還發(fā)緊。</p>
趙雅麗還在跟李紅炫耀自己的新鋼筆，說是什么“英雄牌”的，要三塊多錢。陳非摸了摸自己口袋里那支用了好幾年的鉛筆頭，指尖冰涼。</p>
錢，確實是眼下最要緊的事。</p>
不光是為了能在食堂吃上頓帶油星的菜，更是為了她接下來的計劃——旁聽物理系的課需要路費，買相關的參考書需要錢，甚至將來轉(zhuǎn)系可能遇到的阻力，或許也需要物質(zhì)基礎來鋪路。</p>
她忽然想起重生前看過的一篇回憶錄，里面提到1978年濱城有過一次小規(guī)模的福利彩票發(fā)行，雖然獎金不算驚天動地，但足夠解決她眼前的困境。還有幾年后才興起的股市，那些即將暴漲的股票代碼，像刻在骨子里一樣，清晰地印在她腦海里。</p>
陳非的指尖在粗糙的桌面上輕輕敲了敲，心跳漸漸快了起來。前世她是個只會埋首故紙堆的文科博士，對賺錢一竅不通，但現(xiàn)在，她握著未來幾十年的記憶，這本身就是最大的資本。</p>
“陳非，你發(fā)什么呆呢？”李紅湊過來，手里還攥著半塊沒吃完的糖，“劉老師說下午要去領教材，一起去不？”</p>
“好啊�！标惙翘痤^，臉上已經(jīng)恢復了平靜，甚至還帶上了點淺淡的笑意。她站起身，理了理衣角，目光不經(jīng)意間掃過窗外——物理系的方向，幾棵高大的白楊樹在風中搖曳，樹葉嘩嘩作響，像是在召喚著什么。</p>
趙雅麗瞥了她一眼，故意大聲說：“領完教材可得抓緊看，聽說咱們系的王教授可嚴了，第一節(jié)課就要提問《詩經(jīng)》呢。”</p>
陳非笑了笑，沒說話。《詩經(jīng)》？別說背，前世她連相關的學術論文都寫過好幾篇。應付這些課程，對她來說，確實易如反掌。</p>
但她沒打算像趙雅麗想的那樣，安安穩(wěn)穩(wěn)地做個中文系的好學生。</p>
走出宿舍門時，午后的陽光正好落在身上，暖融融的。陳非深吸了一口氣，空氣中彌漫著青草和泥土的氣息，干凈得讓人心頭發(fā)顫。她抬起頭，望著湛藍的天空，嘴角緩緩勾起一個堅定的弧度。</p>
錢要賺，課要聽，物理系……她遲早要進去。</p>
至于那個此刻或許正在物理系實驗室里，穿著白襯衫、專注地調(diào)試儀器的清冷少年——這一世，她不會再只做那個遠遠看著他背影的人了。</p>
路過食堂時，陳非下意識地看了一眼，窗口前排著長隊，每個人手里都攥著糧票，眼神里帶著對食物的渴望。她摸了摸口袋里僅有的幾兩糧票，腳步?jīng)]停。</p>
等她賺到第一筆錢，一定要先買兩個熱乎乎的肉包子，再……去物理系門口，遠遠地看一眼白之。</p>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陳非的臉頰就微微發(fā)燙。她加快了腳步，朝著教材科的方向走去，藍布褂子的衣角在風里輕輕擺動，像一只即將展翅的鳥兒。</p>
屬于她的新生，才剛剛開始。</p></article><i> 更新時間：2025-07-15 10:22:27 </i></sec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