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粉筆灰在光塵里浮沉,像被揉碎的星子。王曉曦睜開眼時,最先撞進心里的不是熟悉的臥室,而是斜斜切過窗欞的夕陽——那種帶著焦糖色的暖光,正淌過教室后排的鐵皮書柜,在褪色的“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標語上洇出一片溫柔的光斑。</p>
他的指尖還殘留著鋼筆的涼意,在哪里?低頭才發(fā)現(xiàn),自己正趴在藍白格子的課桌上,臂彎里壓著一本攤開的數(shù)學練習冊,紅鋼筆尖在“三角函數(shù)”四個字旁邊洇了個小小的墨團。右側(cè)傳來書頁翻動的輕響,他偏過頭,看見一顆熟悉又陌生的腦袋正托著腮做題,額前的碎發(fā)被風扇吹得輕輕動,鼻尖上幾粒淺褐色的雀斑在光里若隱隱現(xiàn)。我就連加了三天班,就掛了?還穿回了自己的高中?</p>
“曉曦?你臉色好差。”她忽然轉(zhuǎn)過頭,聲音細弱得像羽毛,“是不是剛才趴在桌上睡得不舒服?我看你眉頭皺得緊緊的,跟擰麻花似的。”</p>
王曉曦猛地一怔。這張臉太熟悉了——不算出眾的眉眼,嘴角左邊有個淺淺的梨渦,笑起來時雀斑會跟著跳。前世的記憶涌上來,他想起高中畢業(yè)多年后,某次校友群里有人發(fā)過她的照片:在長安理工大的教學樓前,穿著簡單的白T恤,手里抱著幾本工業(yè)設(shè)計的畫冊,身后的香樟樹影落在肩頭,比此刻褪去了幾分稚氣,卻還是那副溫和的模樣。再后來,是自己回國時的兩次見面:一次在咖啡館,她剛從中國核能公司下班,工裝外套還帶著淡淡的消毒水味,說起負責的下水管道處理項目,眼里有專業(yè)的光;另一次在高鐵站,她替他拎著行李箱,指尖因為常年接觸管道圖紙,指腹磨出了薄薄的繭。 那時她已經(jīng)三十多歲,頭發(fā)利落地扎成馬尾,鼻梁上的雀斑淡了些,笑起來梨渦依舊。</p>
曾經(jīng)聊起近況,她說工作還算順心,只是感情上總遇不到合適的人,說著便低頭攪了攪咖啡,勺柄碰到杯壁叮當作響。自己記得當時還勸她“慢慢來”,可轉(zhuǎn)身進入到職場后,被世俗的繁雜事務纏住,竟?jié)u漸斷了聯(lián)系。偶爾在深夜處理完文件,望著窗外的霓虹,會突然想起這個高中時總坐在身邊的女孩——她后來有沒有遇到對的人?是不是還一個人在周末逛花卉市場?是不是又遇到了所托非人的渣男?</p>
可現(xiàn)在,她就坐在身邊,校服袖口磨出了毛邊,手里的自動鉛筆桿上還貼著半塊剝落的卡通貼紙。</p>
“沒事�!睍躁氐穆曇粲行┌l(fā)啞,喉嚨里像卡著沙,大概是剛才驚醒時太急,嗆了風。他下意識地抬手按了按太陽穴,那里突突地跳,像是在抗議這具十七歲身體里突然塞進的四十多年記憶。</p>
孫雪穎卻當真了,從桌肚里摸出個橘子味的硬糖,剝了糖紙遞過來:“含顆糖吧,我媽說嘴里發(fā)苦的時候吃這個管用。你是不是昨晚沒睡好?昨天放學還看見你在圖書館做題呢�!�</p>
糖塊的甜香混著她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飄過來,王曉曦接過時指尖碰到她的指腹,溫溫的,帶著少女特有的柔軟。他把糖塞進嘴里,橘子的酸甜漫開,竟真的壓下了幾分暈眩。</p>
“可能吧。”他含糊地應著,目光落回自己的練習冊。藍白格子的紙頁上,“王曉曦”兩個字還是少年時的筆跡,撇畫張揚得幾乎要沖出格子。陽光從斜后方照過來,在紙頁上投下他低頭的影子,也照亮了孫雪穎垂眸做題的側(cè)臉——她的睫毛不算長,眨眼時像兩只停在臉上的小蝴蝶,翅膀偶爾會掃過鼻梁上的雀斑。</p>
前世作為國際學校校長,他見慣了精心修飾的面孔,卻突然覺得,此刻這帶著雀斑的、普通的側(cè)臉,比任何精致的妝容都要生動。他想起高三那年孫雪穎偷偷塞給他的錯題本,想起大學時她寄來的明信片——那時她剛到長安理工大,學工業(yè)設(shè)計,信里總說畫圖到深夜,宿舍樓道的燈比教室的還亮,字里行間全是對未來的期待。誰能想到后來她會進核能公司,做著看似枯燥的下水管道處理工作?又誰能想到,那樣認真生活的人,會在感情里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始終沒找到安穩(wěn)的歸宿?</p>
“剛才班頭鳳姐點你呢,讓你明天按時交作業(yè)�!睂O雪穎用筆尖戳了戳練習冊。</p>
王曉曦這才回過神,望向講臺�;瘜W老師正扶著紅色框眼鏡板書,粉筆灰簌簌落在講臺的地板上。窗外的老槐樹沙沙作響,蟬鳴像被拉長的絲線,纏纏繞繞地裹住整個教室。這不是他的辦公室——沒有堆積如山的留學申請材料,沒有墻上那幅“國際教育論壇”的合影,更沒有凌晨三點還亮著的臺燈和胃藥。</p>
他下意識地摸向口袋,觸到的不是智能手機,而是一塊磨得發(fā)亮的電子表,屏幕上跳動著“1999.9.15”。</p>
夕陽又沉了些,把教室的角落染成琥珀色。后排墻上的世界地圖卷著邊角,太平洋的位置被誰用圓珠筆畫了個歪歪扭扭的笑臉;門后的值日生表上,“王曉曦”兩個字還帶著少年時的稚氣,撇捺間盡是張揚;最前排的窗臺上,孫雪穎養(yǎng)的那盆仙人掌開了朵嫩黃的花,花瓣上沾著一粒粉筆頭,在光里閃著細小的光。</p>
“真沒事?”孫雪穎又問,眉頭微微蹙著,像只擔心同伴的小獸,“不行就跟老師請個假吧,我陪你去醫(yī)務室�!�</p>
“真沒事�!蓖鯐躁匦α诵�,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很久沒這樣輕松地笑過了。他抓起筆,在練習冊的空白處飛快地寫起來。鋼筆尖劃過紙頁的沙沙聲,混著孫雪穎翻動書頁的輕響,像在合奏一首秘密的曲子。</p>
他先寫下“A-Level”。筆尖頓了頓,想起前世那些拿著全A成績走進牛津劍橋的學生,想起他們說“這條路比高考短,卻能更早摸到世界的門”。1999年的中國,知道這個考試的人寥寥無幾,但他清楚,用兩年時間拿下成績,足夠敲開哈佛或斯坦福的門——那里有硅谷的風,有互聯(lián)網(wǎng)的星火,有比高考更遼闊的天地。</p>
孫雪穎好奇地探過頭,看見這串陌生的字母,小聲問:“這是啥?英語單詞嗎?”</p>
“嗯,一種考試�!蓖鯐躁貨]多說,繼續(xù)往下寫。騰訊的OICQ剛上線半年,此刻正在深圳的小辦公室里掙扎;阿里巴巴在杭州的湖畔花園,十八個人正圍著一張破桌子談夢想;還有美國的亞馬遜,此刻正被華爾街罵作“燒錢機器”,卻不知道十年后會吞下整個零售業(yè)……這些名字在紙上跳躍,像埋在土里的種子,只等一場雨就破土而出。</p>
風從半開的窗戶鉆進來,掀動練習冊的紙頁。王曉曦抬頭望向窗外,遠處的工地塔吊正浸在暮色里,像沉默的巨人。他忽然想起,三個月后,就在家附近的十里鋪,那片正在挖地基的工地上,會挖出兩百多枚西漢金餅——新聞里說,那些金餅躺在黃土里兩千年,出土時還沾著潮濕的泥,陽光一照,整座城市都晃了眼。</p>
鋼筆尖在“金餅”兩個字上停頓,墨滴慢慢暈開。孫雪穎已經(jīng)轉(zhuǎn)回去做題了,只是偶爾會用余光瞥他一眼,大概還在擔心他的臉色。王曉曦望著她的側(cè)臉,忽然覺得,這重生的意義,或許不只是抓住那些洶涌的時代浪潮,還有這些被他遺失在歲月里的、細碎的溫暖。比如此刻她眼里的關(guān)切,比如未來某一天,他或許能笑著對她說:“別擔心,你的日子會很好�!�</p>
下課鈴響時,最后一縷陽光掠過黑板上的板書,把“解”字的最后一筆拉得很長。孫雪穎收拾書包時,又從兜里摸出顆糖,塞進他手里:“這個給你留著,要是還難受就吃了�!�</p>
王曉曦捏著那顆裹著透明糖紙的橘子糖,糖紙在夕陽下泛著虹彩�!爸x了。”他說。</p>
“謝啥�!睂O雪穎笑起來,梨渦陷下去,雀斑也跟著生動起來,“對了,明天早讀要英語周考,你背了嗎?沒背的話……我筆記本借你看?”</p>
“背了�!蓖鯐躁赝艹鼋淌业谋秤埃鋈缓白∷�,“孫雪穎�!�</p>
她回過頭,夕陽剛好落在她發(fā)梢:“嗯?”</p>
“沒什么�!彼α诵�,“明天幫我請個假�!�</p>
教室里的人漸漸走空,風扇還在慢悠悠地轉(zhuǎn),粉筆灰在光塵里打著旋。王曉曦攤開手心,那顆橘子糖在夕陽下閃著微光。他忽然覺得,這一次,有身邊人的溫度,也有屬于未來的星光。而那些曾經(jīng)的遺憾,該被改寫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