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推開交通局單元樓那扇熟悉的木門時,樓道里的聲控燈“啪”地亮了,暖黃的光裹著陳年的煤煙味漫過來——這里是交通局的老舊家屬樓,五樓,最頂層,媽媽年輕時的耿直讓自己獲得了全小區(qū)最差的樓層和戶型,那個在記憶里早已被拆成平地的地方,此刻竟帶著時光的溫度,穩(wěn)穩(wěn)地托住了我的腳步。樓梯扶手的漆皮剝落著,指尖劃過能觸到木頭的紋路,像觸到了童年無數(shù)次攥著扶手上下樓的自己。</p>
推開門,母親正站在廚房門口擦手,夕陽從紗窗漏進來,在她鬢角的碎發(fā)上鍍了層金。父親坐在客廳的藤椅里,手里轉(zhuǎn)著個搪瓷杯,杯沿磕出的豁口還在,他抬頭時,臉上沒有后來那些被歲月犁出的溝壑,眼神亮得像院里那棵老梧桐的新葉。這棟樓、這扇窗、這對鮮活的人,瞬間將那些被拆遷鏟車碾碎的回憶全都拼了回來——墻角的日歷永遠停在某個暑假,陽臺晾著的白襯衫總帶著陽光的味道,還有窗外那兩棵樹。</p>
我走到窗邊,輕輕推開木框。風鉆進來時,帶著柏樹的清苦和梧桐葉的微甜,兩棵參天大樹早已越過五樓的高度,枝椏就在眼前舒展,葉片相碰的沙沙聲像無數(shù)只小手在拍掌。記得小時候總趴在窗臺上數(shù)梧桐的葉子,看柏樹的球果滾落在樓下的水泥地上,此刻它們依舊在那里,替消失的時光守著舊夢。</p>
“發(fā)啥呆呢?”父親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點戲謔,“難不成是在想,今晚這排骨該咋跟我搶?”我回頭,他正沖我擠眼睛,搪瓷杯往茶幾上一放,發(fā)出“當”的輕響,“下午你李阿姨說,她兒子在網(wǎng)吧打游戲被抓了,你可別學他�!蹦赣H端著排骨出來,白了他一眼:“就你話多,孩子要查資料呢�!备赣H立刻舉手投降:“是是是,我兒子是去干正事的,比我當年強——我當年只會爬樹掏鳥窩�!倍旱梦液湍赣H都笑了,笑聲撞在墻上,又被窗外的風聲卷著飄遠。</p>
晚飯的香氣里,有醬油的咸鮮,有母親圍裙上的皂角味,還有父親偷偷往我碗里塞排骨時,眼里藏不住的得意。這些細碎的暖,像梧桐葉上的光斑,明明滅滅,卻把整個屋子填得滿滿的。</p>
晚飯后回到房間,書桌還是那張三屜桌,木紋里嵌著小時候用鉛筆刻的歪扭名字。攤開紙時,窗外的樹影正搖搖晃晃映在紙上,像在替我畫下第一筆。跟父母說要去網(wǎng)吧,父親摸出幾張皺巴巴的零錢塞給我:“早去早回,那地方亂,別跟人起爭執(zhí)�!彼终频臏囟韧高^紙幣傳過來,燙得人心頭發(fā)緊。</p>
網(wǎng)吧藏在巷子深處,卷閘門拉起一半,得彎腰才能進去�?諝饫镲h著煙味和泡面的油氣,墻上的燈管忽明忽暗,映著一排排老式顯示器——厚厚的CRT屏幕泛著冷白的光,像塊塊切開的冰,主機嗡嗡的響聲織成一張網(wǎng)。我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屏幕上的字帶著輕微的閃爍,敲鍵盤時,按鍵發(fā)出“咔噠咔噠”的鈍響,像在敲打著1999年的門。</p>
沒人注意我。只有窗外的路燈透過玻璃照進來,在地上投下長條的光斑,偶爾有晚歸的自行車鈴“叮鈴”掠過。手指在舊鍵盤上移動,查到蜀都七中中學的瞬間,心里忽然空了一塊,又被什么東西輕輕填滿。報名的頁面跳出來時,留下了自己的聯(lián)系方式,鼠標點擊的聲音格外清晰,像在時光里敲下一個句點。</p>
走出網(wǎng)吧時,卷閘門落下的聲音“嘩啦”一聲,像合上一本舊書。晚風裹著柏樹葉的氣息撲過來,抬頭能看見家屬樓五樓的窗戶亮著燈,像黑夜里的一顆星。我知道,這棟樓、這扇窗、這對在燈下等我的人,終將再次消失,但此刻它們都在,連同窗外的樹、網(wǎng)吧的舊電腦,替我把“再見高考”這四個字,寫得又輕又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