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環(huán)山公路在夜色里蜷成條墨色的蛇,車燈劈開濃得化不開的黑暗,照見前方不斷扭曲的彎道。路邊的冷杉像沉默的巨人,枝椏在車燈光束里忽明忽暗,偶爾有夜行動物竄過路面,驚起一陣樹葉的簌簌聲。1999年的秦嶺深處,植被密得能吞沒光線,腐葉在路邊堆出厚厚的層,混著松脂的香氣,釀出一種帶著野性的濕潤——這是王曉曦在2025年的鋼鐵森林里,從未觸摸過的原始質(zhì)感。</p>
他握著第六代雅閣的方向盤,指腹碾過真皮的紋路。新車的轉(zhuǎn)向很靈,在連續(xù)的發(fā)卡彎里游刃有余,輪胎碾過碎石路肩的輕響,在空曠的山谷里顯得格外清晰。開了大半天,從午后到深夜,儀表盤的熒光映著他的臉,腦海里反復(fù)回滾著今天白天的畫面</p>
班主任鳳姐捏著A-Level報名表,眼鏡滑到鼻尖:“放棄高考?英國的考試?你爸媽知道嗎?”當(dāng)自己把港澳高校的招生簡章拍在桌上,看著老楊從皺眉到瞪眼,最后撓著頭嘆“現(xiàn)在的路數(shù)真看不懂”。</p>
家里的反應(yīng),不出意外的更像炸開了鍋。晚飯時,自己剛說要去考“洋試”,媽手里的瓷勺“當(dāng)啷”砸在碗里,爸一口白酒嗆得直咳嗽,紅著臉吼:“放著好好的大學(xué)不考,去折騰那些洋玩意兒?”他耐著性子翻資料,指著“香港大學(xué)”“澳門科技大學(xué)”的名字,看著兩人從滿臉懵到慢慢咂摸出點味道。直到他找出關(guān)中日報的報紙上“國際課程直通港澳和世界名�!钡膱蟮溃植哦自陉柵_猛抽了半盒煙,媽則半夜悄悄往他書包里塞了袋巧克力——那種震驚里裹著妥協(xié)的神情,比任何叮囑都刻得深。最后只得答應(yīng)自己試試,如果對方學(xué)校沒有獎學(xué)金,立馬滾回來老實的參加高考。</p>
車爬到雞窩子埡口時,已是后半夜。這里是這段山路的制高點,手機信號早在半小時前就消失了,四周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呼吸。熄了火,推開車門,晚風(fēng)“呼”地灌進來,帶著山澗的寒氣,瞬間吹散了車廂里的悶意。七月的夜,在這秦嶺之巔竟涼得像初秋,裹了裹薄外套,走到崖邊解開褲帶,來了總得留下點味道嘛!</p>
剛尿到一半,他突然僵住——不是因為冷,而是被頭頂?shù)木跋缶鹱×恕?lt;/p>
沒有一絲人工光源的干擾,墨藍色的天幕上,星星密得像潑翻的銀沙。銀河像條發(fā)光的河,從東邊的山尖淌到西邊的谷底,連最暗的星子都在閃爍,仿佛伸手就能摸到。震驚的忘了提褲子,只顧著仰脖子看,心臟在胸腔里擂鼓。2025年的城市夜空,永遠蒙著層灰黃色的霾,星星是傳說中的東西,他甚至快忘了銀河的模樣——原來1999年的秦嶺,藏著這樣一片能讓人靈魂發(fā)顫的星空。</p>
宇宙的浩瀚壓得人喘不過氣,山風(fēng)卷著松濤掠過耳邊,他突然覺得自己像粒被風(fēng)吹動的沙�?臻g里的軟妹幣、沒得到的《九陽真經(jīng)》、甚至即將到來的A-Level考試,在這片星空下都輕得像縷煙。</p>
就在這時,一陣壓抑的嗚咽順著風(fēng)飄過來,混在松濤里,若有若無。</p>
王曉曦猛地回神,屏住呼吸細(xì)聽。是人的聲音,帶著哭腔,還有低低的呵斥,從埡口另一側(cè)的密林里鉆出來。他貓著腰,借著路邊巖石的陰影摸過去,扒開半人高的蒿草往里看——</p>
月光透過樹縫灑下來,照亮三個扭打的人影。兩個穿著黑T恤的壯漢,正把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按在地上,其中一個手里的匕首在月光下閃著冷光,抵著男人的喉嚨。</p>
“劉老板,對不住了!”拿刀的壯漢咬著牙,“那筆錢我們實在還不上,不弄死你,生活只能能活剝了我們!”</p>
被按在地上的男人掙扎著,聲音嘶啞:“我、我可以再寬限……不,我可以免掉一部分!放了我,我馬上簽協(xié)議!”</p>
“免掉?你當(dāng)我們是傻子?”另一個壯漢抬腳踹了他肚子一下,前我們都賭完了,我們拿什么還?!”</p>
王曉曦后背的冷汗瞬間下來了。欠債?不是催債?是這兩個房地產(chǎn)公司的欠了建筑老板的錢,被逼急了要滅口?他摸了摸自己的口袋,除了手機什么都沒有,手機還沒信號。目光掃向自己的車,突然想起副駕底下——提車時4S店送的那個大喇叭,說是接在點煙器上能擴音,還有個模擬警笛的功能,當(dāng)時覺得沒用,隨手扔在那兒了。</p>
他悄摸退回車邊,拉開車門鉆進去,手忙腳亂地摸到喇叭,插頭插進點煙器,按下那個畫著警燈圖標(biāo)的按鈕。</p>
“嗚——嗚——嗚——”</p>
尖銳的警笛聲突然撕裂夜空,帶著刺耳的回響在山谷里炸開,驚得林子里的鳥撲棱棱飛起一片。</p>
密林中的兩人瞬間僵住,刀“當(dāng)啷”掉在地上。</p>
“警、警察?!”沒拿刀的壯漢臉色煞白。</p>
“快跑!”拿刀的反應(yīng)過來,拽著同伴就往林子深處竄,眨眼就沒了蹤影。</p>
王曉曦握著還在響的喇叭,手心里全是汗。他關(guān)了模擬喇叭,四周重歸寂靜,只剩下那個男人粗重的喘息。</p>
過了好一會兒,地上的男人才掙扎著爬起來,捂著肚子踉蹌到路邊,看見站在車旁的王曉曦,聲音發(fā)顫:“小、小兄弟……是你救了我?”</p>
月光照亮他的臉,額頭磕破了,滲著血,西裝被撕得不成樣子。“我是劉強,宏達建筑的�!彼鴼猓皠偛拍莾蓚……是盛世地產(chǎn)的老板,欠了我的工程款還不上……”</p>
王曉曦沒說話,只是望著那片漆黑的林子。山風(fēng)還在吹,星空依舊璀璨,可剛才那番對話像根刺,扎破了這秦嶺夜色的寧靜。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剛才握方向盤的力度還沒散去,此刻卻多了種復(fù)雜的感覺——1999年的夏夜,原來不止有星空和晚風(fēng)。</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