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日頭曬得土路發(fā)燙,走出青州城門五里地時,趙嬤嬤從藍布包袱里摸出個粗陶水罐。</p>
她擰開蓋子時,指腹蹭過罐口一圈細密的裂紋。</p>
那是去年冬天我在周家劈柴時,不小心讓斧頭磕出來的印子。</p>
「慢些喝,別嗆著。」</p>
她瞇著眼把我的臉從上到下瞧了個遍,眼角的皺紋笑成了朵菊花:「姑娘這眉眼生得敞亮,是個能接住福氣的。給你尋活計的軍漢姓陸,早年在邊關(guān)打仗傷了腿,如今不便彎腰洗衣,才托我尋個手腳麻利的�!�</p>
爹爹還在時,總說我眼睛里有泉水,將來定有貴人相助。</p>
他搖著卦幡在鬧市口吆喝,我蹲在旁邊幫他擺竹牌,聽他對每個主顧說「此卦大吉」,唯獨抱著我時,才會用沾著墨汁的手指點我鼻尖:「我的阿愿喲,生就一雙琉璃眼,往后要享天大的福分呢。」</p>
可爹爹走后,人牙子捏著我胳膊說「這丫頭瘦是瘦,筋骨倒結(jié)實」,周家只花了一錢銀子,就把我塞進了漏雨的南房。</p>
天不亮就得去河邊捶衣裳,冷水泡得指關(guān)節(jié)發(fā)腫,到了農(nóng)忙時還要下田插秧,汗水順著脊梁骨往褲腰里灌,把粗布褂子浸出一圈圈鹽漬。</p>
婆母嫌我瘦,第一次見我就甩了我一巴掌,那巴掌打得我耳朵嗡嗡響,卻見周煜宸從書案后抬起頭,月白長袍拂過椅邊的書堆,輕聲說了句「娘,讓她住柴房吧」。</p>
后來我總在黃昏時給他送茶,看他倚著木窗念書,夕陽把他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連翻書的指尖都像裹著層月光。</p>
他說「有勞小連姑娘」時,嘴角會揚起個極淺的笑,眼尾微微上挑,像畫里走出來的人。</p>
那天風(fēng)把窗紙吹得嘩啦響,他握著我的手說「等我金榜題名,定娶你為妻」,指腹的墨跡蹭在我手背上,干了后留下個淡青色的印子。</p>
如今那印子早沒了,就像他后來再也沒提過那句話。</p>
「嬤嬤,我在青州本就沒什么牽掛了。」</p>
水罐見了底,我抹了把嘴角的水漬,伸手解開發(fā)間系著的藍布條,那是用爹爹舊道袍改的頭繩。</p>
花包袱里除了兩件舊衣裳,就是進城時用最后一點錢買的白米。</p>
我把米袋輕輕擱在嬤嬤腳邊的石板上,指尖觸到袋口粗糙的麻線,忽然笑了出來:「等我攢夠了工錢,就買城里最大的點心匣子回來看您,保管比周家二夫人吃的還甜�!�</p>
嬤嬤彎腰去拾米袋的手頓了頓,白發(fā)在風(fēng)里晃了晃。</p>
遠處傳來青州城門的更鼓聲,我朝她揮了揮手,轉(zhuǎn)身往官道上走。</p>
腳底的草鞋磨得腳心發(fā)疼,可每走一步,都覺得壓在胸口五年的石頭輕了些。</p>
周煜宸如今做了大官,聽說新夫人是吏部尚書的千金,該是穿得起綾羅綢緞的。</p>
也好,這樣他就不用再住漏雨的屋子,不用再吃我做的糙米飯了。</p>
天邊的晚霞像團燒紅的棉絮,把遠處的山巒染得發(fā)燙。</p>
周煜宸當上了人人敬畏的大官,舉家不用再過窮苦日子,我該替他高興才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