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七歲時,我經(jīng)兩次轉(zhuǎn)手,被賣入姜府當奴婢,分到二公子院里。</p>
姜季生得唇紅齒白,打小就招丫鬟們喜歡,我也不例外。</p>
我性子肉,總做錯事,姜季都會在管家面前替我說好話。</p>
吃不完的點心果子,他也只留給我一人。</p>
院里的丫鬟們都說,姜季以后肯定會將我收房。</p>
我不敢妄想,但心里歡喜。</p>
后來姜大人被查出貪墨賑災銀子,姜府被判滿門抄斬。</p>
我尋遍下九流的門路,才找到救姜季的方法,卻沒那么多銀子。</p>
姜季曾說,等我攢夠一百兩,就幫我脫去奴籍。</p>
他會收我為良妾。</p>
就算是正頭娘子,也不能隨意將我買賣。</p>
聽起來,真是極好的歸宿。</p>
我也有機會做人,而非像個貨物。</p>
可我攢了很多年,也只得五十九兩。</p>
要救二公子出來,只能在死牢跪下,磕頭求人。</p>
那時,獄卒嘲我。</p>
“天生的丫鬟命,恢復了自由身不珍惜,還上趕著給人做奴婢。”</p>
我被他說得一愣。</p>
不知自由是何稀罕物。</p>
做奴婢又有何不好?</p>
凍不著餓不著,還有銀子拿。</p>
再抬起頭時,隔著牢房,看到姜季滿心滿眼都是我,我就什么也顧不得了。</p>
帶姜季離開死牢后,因沒有積蓄,日子一度過得艱難。</p>
姜季明面上已經(jīng)死了,沒有合規(guī)的身份,自然無法拋頭露面。</p>
他也做不來那些臟累的黑活。</p>
我必須沒日沒夜地做工,才供得起他二兩銀子一斤的巖茶。</p>
就算如此,姜季也喝不慣,嫌棄得緊。</p>
“味澀,三泡便顯水味�!�</p>
“桃瑤,我還是想喝龍井,雨后的、夏秋季的都行,你幫我弄一斤來,半斤也行�!�</p>
那時我已身懷六甲,為了能繼續(xù)做活,每日都得用棉布纏裹小腹。</p>
可日子還是有盼頭的。</p>
我托人給姜季辦好戶籍,他有才學,可以教人讀書,收些束脩。</p>
我還想與他正式成婚。</p>
但姜季言語間總是推脫。</p>
“我是你夫君,你是我娘子,還懷著我的孩子,有沒有那紙婚書,重要嗎?”</p>
“好了好了。”</p>
“那就等你生下孩子再說,大著肚子穿喜服,也不好看,對不對?”</p>
我滿心期待著與姜季成為名正言順的夫妻,就連坐月子時,都在趕制喜服。</p>
不知何時,姜季與隨齊王進京的永安郡主勾搭在一處。</p>
他們是一樣荒唐的人,聽戲,賭馬,推牌九。</p>
姜季開始夜不歸宿,我哭著攔他出門,可他一句話就讓我無力反駁。</p>
“桃瑤,那可是永安郡主,若叫她不高興,我們一家人哪還有命在!”</p>
我癱倒在地,有種泰山壓頂?shù)闹舷⒏小?lt;/p>
自古民不與官斗,更何況是最上面的天。</p>
我只是慶幸,過完萬壽節(jié),永安郡主就會返回封地。</p>
可一個月后,鄰居來報信。</p>
他說姜季要跟永安郡主回封地了,可能再也不會回來。</p>
那一刻,我慌了。</p>
我根本不信姜季會丟下我們娘倆,以為他只是被郡主脅迫。</p>
我必須去找姜季。</p>
本來不想帶孩子,可他一直哭,一直哭,讓我實在放心不下。</p>
當我抱著孩子追出城門,在浩浩蕩蕩的車隊里,叫住姜季時。</p>
我看到的,卻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人。</p>
他不是溫柔疼人的姜家二少爺。</p>
也不是與我同床共枕三年的夫君。</p>
當我求姜季一同回家時。</p>
他看著我們,像長袍上粘著的一粒米,急于拂去。</p>
“誰讓你跑來的?!”</p>
“桃瑤,別忘了你是什么出身,還真以為能管到我頭上來?!”</p>
字字不提,卻字字都表明,在姜季眼里,我還是那個微不足道的奴婢。</p>
原來我對他的包容與愛意,才是那紙撕不毀賣身契。</p>
聽到孩子哭,我意識到該回去了。</p>
出來得急,灶下火未熄滅,晚點還要上工。</p>
少了姜季,一切也不會改變。</p>
永安郡主卻攔下我們,她滿臉好奇地問姜季,有沒有聽過【擺蓮花】。</p>
姜季眸色一沉,沉默半晌,再看向我們時,隱隱透露殺意。</p>
【擺蓮花】是江湖黑話,指交叉亂棍擊打之下,人的肢體會變成蓮花的形狀。</p>
當時我不懂這些,只一心要回家。</p>
我卑微地祈求姜季,哪怕看在孩子的份上。</p>
可那個下令杖殺我們的人,就是他。</p>
哪怕我拼命護著孩子,也無濟于事。</p>
棍棒之下,他才哭兩聲,就沒了氣。</p>
姜季不曾多看一眼,追隨郡主,騎馬而去。</p>
“不過是給本少爺暖床的奴婢,和僥幸生下的小雜種,死便死了�!�</p>
臨死,我才聽懂獄卒當日的諷刺。</p>
一切竟都是我咎由自取。</p>
后來下起雨,飛奔而過的馬蹄濺起片片泥點子。</p>
我躺在泥水里,有名路過的瘸腿乞丐為我撐起一把傘。</p>
傘面是破的,并遮不住多少雨,但對我來說,足夠了。</p>
乞丐平靜地問我,死后碑上想要刻些什么,名字還是夫姓。</p>
我覺得很好笑,一名乞丐自顧不暇,還要幫人收尸。</p>
更為難的是,我答不上他的問題。</p>
我不想再跟姜季有任何關(guān)系,自然不會冠他的姓氏,更何況我們也沒成婚。</p>
至于名字,桃瑤是入府時姜季取的。</p>
而我原本叫什么,早就想不起來了。</p>
只隱約記得,姓宋。</p>
“人有名,魂魄才有所歸依,死后才能找到回家的路�!�</p>
“我給你取個名字�!�</p>
乞丐身上竟帶著炭筆和紙,他寫下三個字,很快就被雨點暈開。</p>
但我還是說“好看”。</p>
字好看,那雙手也好看,還帶著扳指。</p>
雖然我并不認識那三個字,也不知是何意思,只是下意識地接受他的善意。</p>
乞丐在雨中陪我坐了許久,直到我咽下最后一口氣,才抬手合上我的雙眼。</p>
意識消散的最后,我終于看清了他的臉。</p>
那不是我們第一次見面。</p>
也不是最后一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