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錦兒只說膝蓋疼,連著幾日賴在屋里不肯去學(xué)堂。</p>
我知道他還在難過,可萬一憋出病怎么辦?</p>
他正是敏感的年紀(jì),又習(xí)慣壓抑本性,唯有廣交朋友多見世面才能疏解。</p>
「弟弟總說渾話,我不愛聽�!�</p>
錦兒閃爍著隱去細(xì)節(jié):「我這幾日心緒不寧,若與弟弟起了沖突,母親會傷心�!�</p>
想來是昱兒常表達(dá)對我的不敬。</p>
我取出珍藏的名貴硯臺,要綠珠送給學(xué)堂的夫子。</p>
有錢能使鬼推磨,老學(xué)究屈服了。</p>
「雖說辨經(jīng)不拘一格,但夫人畢竟是婦道人家,就不怕被詬病嗎?」</p>
我不置可否,只盤算著要如何引沈蔚來。</p>
書院里,我身著男裝與眾學(xué)子唇槍舌劍,一旁的夫子頻頻點(diǎn)頭。</p>
廊檐風(fēng)鈴輕響,四角桌七八張,名貴宣紙散落一地。</p>
世家子侄們由不屑到欽佩,唯有昱兒冷眼鄙視。</p>
「夫人,您能講講《卷耳》嗎?」</p>
「夫人,您干脆寫篇策論吧。」</p>
我背過手,面露難色:「此番已是破例,以后是萬不敢再來了�!�</p>
屋里頓時哀嚎聲四起。</p>
我沉了沉,才開口:「我寫好批注與文章,錦兒帶給你們看,可行?」</p>
將軍府世子勾住錦兒的肩,笑嘻嘻地商量:「錦哥兒,我要第一個看�!�</p>
其他世子一看,瞬間圍過去,嚷嚷起來。</p>
「那我排第二。」</p>
「我第三�!�</p>
……</p>
第一次被眾星捧月,錦兒紅了臉,投向我的目光晶亮。</p>
我頷首微笑,心里的石頭落地。</p>
突然黑影一閃,我下意識地歪頭。</p>
「咣當(dāng)」一聲,硯臺砸在地上,濺了我滿身墨。</p>
我心有余悸地張望,看見昱兒怒氣沖沖的臉。</p>
「女子無才便是德�!�</p>
「你身為主母丟盡了我恭王府的臉�!�</p>
錦兒急跑上前,手忙腳亂地檢查我可有受傷。</p>
我低頭看月白衣袍上的斑駁污漬,瞥見錦兒眼尾洇紅。</p>
昱兒還在叫囂:「你不過是只不會下蛋的母雞,也配讀圣賢書?」</p>
心里有什么消散殆盡,又有什么升騰起來。</p>
我拍拍錦兒顫抖的肩,輕聲說:「你是嫡長子,可知該如何管束兄弟?」</p>
錦兒抬頭,紅著眼看我,良久才接收到某種指令。</p>
他轉(zhuǎn)身,大步走到被世子們拉住的沈昱面前,伸手就是一個巴掌。</p>
打得太過用力,沈昱的臉浮出五個指印,嘴角滲出血來。</p>
吵鬧聲戛然而止,所有人齊刷刷地看著錦兒。</p>
他在人前向來知書達(dá)理,甚至有些窩囊。</p>
風(fēng)吹得門吱呀亂響,我扭頭看見沈蔚立在廊下,趕忙作揖。</p>
沈蔚急走上前攙扶,含情脈脈地問我可有受傷。</p>
他眼睛拉絲,伸手輕輕抹去我臉頰上的墨點(diǎn),心疼極了。</p>
「你講得很好�!�</p>
「剛聽側(cè)妃說你大鬧學(xué)堂,我還以為怎么了�!�</p>
我怕沈蔚遷怒錦兒,忙主動承擔(dān):「這事是我僭越了,請王爺責(zé)罰。」</p>
沈蔚環(huán)視一周,學(xué)堂里的孩子們噤若寒蟬,夫子也不敢插話。</p>
他尷尬地笑:「我家夫人講得可好?」</p>
學(xué)子們面面相覷,半晌才三三兩兩應(yīng)和好。</p>
夫子趕忙宣布散學(xué),自己溜得最快。</p>
沈昱等外人走光,哭唧唧地小跑著往沈蔚懷里撲。</p>
「爹,大哥打我,昱兒好疼�!�</p>
「娘看見了,定是要難過得生病�!�</p>
沈蔚抬手一揮,沈昱趔趄著倒在地上。</p>
眼淚都忘了落,茫然看著寵愛他的爹爹。</p>
「你娘沒教好你,去祠堂跪著。」</p>
「再敢對主母不敬,仔細(xì)你的皮。」</p>
沈蔚拉著我往外走,綸巾隨風(fēng)飛舞,他有一瞬晃神。</p>
「京中貴女皆以閨閣之術(shù)為榮,何以你獨(dú)精詩書?」</p>
入府十年,這是他第一次問及我的過往。</p>
「月華,同我講講你的故事吧。」</p>
快樂可與人分享,苦難不行。</p>
我的父母是政治聯(lián)姻,舉案齊眉卻并無深情。</p>
府上有父親的知心人,母親便將我當(dāng)男孩養(yǎng)。</p>
牙牙學(xué)語時,母親便在我耳畔讀書。</p>
剛會跑,母親便握著我的手用筆。</p>
人人都說崔家小姐以后定會巾幗不讓須眉。</p>
十歲之前,我以為會有美好的未來。</p>
因?yàn)槟锟偸切χ诖扒�,指著天空說會讓我自由翱翔。</p>
后來,外祖家失勢,我們娘倆被人投了毒。</p>
娘說不出話,只流著血淚看我。</p>
我死命抓住她的手,絕望地感知生命一寸寸地流逝。</p>
父親一邊痛哭流涕,一邊說家丑不可外揚(yáng)。</p>
那家丑便是我,堂堂尚書府的嫡女無法生育,臉面何在?</p>
罪魁禍?zhǔn)椎男∏厥嫌媒伵潦脺I,溫言安撫父親:「為著月華將來能嫁人,這事便不要深究了。」</p>
那一刻,父親如釋重負(fù)的模樣,我至今不敢忘。</p>
嫁入王府,再多的明槍暗箭,我也覺得不是個事兒。</p>
我相信總有一日恩怨兩清,天地皆寬。</p>
父親扶妾上位,甚是恩愛卻總留不住孩子。</p>
我搬入偏院,終日與母親的舊書作伴。</p>
小秦氏竟沒有斬草除根,我原以為她得償所愿,不想繼續(xù)造孽。</p>
后來才查清,母親布有暗線,若她身死便是棋動之時。</p>
五年里,有人替我死,有人因我被發(fā)賣,有人默默守護(hù)。</p>
后來,我替父親代筆,得圣上嘉許,又成了他的金枝玉葉。</p>
步步為營活到及笄,我終于等來了機(jī)會。</p>
擇婿的黃金期,京中貴女私下聚會免不了你一言我一語地談?wù)摗?lt;/p>
「相府公子什么都好,偏生是個麻臉�!�</p>
「翰林大學(xué)士家的二公子入了殿試,只可惜矮些。」</p>
「將軍府的門檻都要被踏破了,街對面的恭親王府卻門可羅雀�!�</p>
「誰敢嫁啊?小王爺院里養(yǎng)了一堆通房暖床�!�</p>
「江家為攀高枝把嫡女送給老王爺做妾,著實(shí)狠心。」</p>
「據(jù)說,老王爺有特殊癖好,江家小姐是在床上被折磨死的�!�</p>
「女兒一條命換來嫡子的侍郎之位,侄兒繼承家業(yè)還要娶表妹做正妻。誰不說,江家祖墳冒青煙啊�!�</p>
「據(jù)說,江綰小姐最近才知道王府內(nèi)院的事,正鬧著呢。」</p>
我吃著瓜果,豎起耳朵仔細(xì)聽。</p>
人人都避之不及,我倒覺得是個好去處。</p>
我挑著能說的渲染一番。</p>
末了,泫然欲泣:「沒娘的孩子是根草�!�</p>
沈蔚被戳心窩子,黯然道:「月華,苦了你�!�</p>
「難怪你會待昱兒與錦兒好�!�</p>
我看得出他也在感懷身世,心有戚戚。</p>
錦兒突然啜泣起來,拉住沈蔚的袍邊兒:「父親,求您多疼娘�!�</p>
沈蔚頓住,看看錦兒又看看我,良久才言:「月華,你心善識大體�!�</p>
「果然,娶妻娶賢,我很欣慰。」</p>
第二日,錦兒下了學(xué),巴巴地守著我。</p>
我伏案寫幾個字便扔開筆。</p>
沈蔚夜里折騰得太厲害,我實(shí)在精力不濟(jì)。</p>
錦兒學(xué)著綠珠的樣子,為我捶背。</p>
管家挑簾進(jìn)來,恭恭敬敬地奉上中饋對牌。</p>
沈蔚完全信任我了。</p>
我摸著對牌怔愣良久,錦兒試探發(fā)問:「娘,你不想當(dāng)家作主嗎?」</p>
忍住淚,我看著他說:「娘也想娘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