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靜，連孩子們的哭鬧聲都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掐斷了。</p>
所有人的目光，像無數(shù)根細密的針，扎在沈沖身上。</p>
他毫不在意。</p>
這六年，他在監(jiān)獄里見過的眼神，比這院里所有人一輩子見過的都要多。貪婪、兇狠、絕望、瘋狂……這里的，不過是些摻雜了心虛和愚蠢的好奇罷了。</p>
他的目光越過人群，落在了中院賈家的窗戶上。</p>
那扇窗戶后面，一道身影猛地一晃，消失在窗簾后。</p>
是秦淮茹。</p>
沈沖的記憶，像是被這道倉皇的身影拉回了六年前。</p>
那時候，他還不是他。</p>
這具身體里住著的，還是那個叫沈沖的十五歲書呆子。一個父母雙亡，被后院聾婆婆收養(yǎng)，除了讀書什么都不會的孤兒。</p>
而秦淮茹，是他名義上的未婚妻。</p>
是聾婆婆托鄉(xiāng)下親戚，給他找的媳婦。</p>
他記得她剛來時的樣子。梳著兩條油亮的麻花辮，臉蛋紅撲撲的，眼睛像含著一汪水，見人就怯生生地笑，喊人喊得特別甜。</p>
聾婆婆當時已經(jīng)病得下不來床，秦淮茹伺候得盡心盡力，擦身、喂藥、端屎端尿，沒有一句怨言。手腳麻利，嘴也甜，把院里幾個愛嚼舌根的婆子都哄得眉開眼笑，直夸聾婆婆有福氣，給孫子找了個好媳婦。</p>
那時候的沈沖，也以為自己是幸運的。</p>
可如今，占據(jù)這具身體的靈魂，用他那雙在尸山血海里淬煉過的眼睛，重新審視那段記憶時，看到的卻是另一番景象。</p>
他看到秦淮茹在給聾婆婆喂完稀粥后，轉(zhuǎn)身倒掉碗里最后一點米糊時，臉上那一閃而過的嫌惡。</p>
他看到秦淮茹在漿洗他那件打了補丁的舊衣服時，眼神落在東廂房賈東旭晾出來的新工裝上，流露出的那種毫不掩飾的渴望。</p>
她的勤快和嘴甜，不過是一場精心策劃的表演。一場為了能留在這座繁華京城里，演給所有人看的戲。</p>
而這場戲的第一個關(guān)鍵觀眾，就是賈張氏。</p>
那個滿臉褶子，眼珠渾濁，卻總閃著精明算計的胖女人。</p>
“哎喲，淮茹啊，又在忙活呢？真是個好孩子，你那婆婆有你照顧，真是八輩子修來的福氣！”</p>
賈張氏幾乎每天都掐著飯點，提著一兩個雞蛋晃進西跨院那間低矮破敗的小屋。雞蛋是給聾婆婆的，話卻是說給秦淮茹聽的。</p>
“你看看你，年紀輕輕，長得又俊，怎么就跟了沈沖這么個主兒呢？一個半大孩子，無父無母，連個正經(jīng)工作都沒有，以后你跟著他，有你吃不完的苦頭！”</p>
“你再看看我們家東旭，軋鋼廠的二級鉗工！鐵飯碗！每個月三十多塊錢的工資，那是什么概念？以后啊，前途無量！”</p>
賈張氏的聲音不高，卻像一條滑膩的毒蛇，一點點纏上秦淮茹的心。</p>
她一邊說著，一邊把雞蛋塞到秦淮茹手里，溫熱的觸感，像是在傳遞著某種誘惑。</p>
“傻孩子，女人吶，嫁人就是第二次投胎。一步走錯，一輩子就毀了�！�</p>
那時候的沈沖，正趴在另一間小屋的桌子上，借著昏暗的燈光，一筆一劃地給聾婆婆謄抄著從舊書上找來的偏方。墨水沾了一手，他渾然不覺，只想著或許這個方子能讓婆婆的病好起來。</p>
他完全不知道，隔壁房間里，他未來的幸福，正在被一個胖女人用幾句閑話和兩個雞蛋，一點點地摧毀。</p>
桌上，還放著一碗已經(jīng)冷掉的粥。</p>
是秦淮茹早上送來的。</p>
現(xiàn)在的沈沖回想起來，那碗粥的溫度，或許就是秦淮茹對他最后一點善意的余溫。</p>
從那天起，那碗粥，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p>
取而代之的，是賈東旭那雙不懷好意的眼睛，總是在院子里若有若無地瞟向秦淮茹。</p>
真正的轉(zhuǎn)折點，發(fā)生在一個深夜。</p>
那天，聾婆婆咳了一夜，沈沖熬不住，趴在床邊睡著了。</p>
他被一股煙味嗆醒。</p>
是灶膛里傳來的。</p>
他疑惑地走過去，只看到一堆尚未完全熄滅的灰燼。灰燼里，有一角殘存的紙張，上面是他父親熟悉的字跡。</p>
那是他父親留下的唯一遺物，一本破舊的日記。</p>
日記本就那么幾頁，記錄著一個男人對亡妻的思念和對兒子的期許。其中有一頁，提到了他母親的娘家，似乎在上海，還留下了一個地址和一個聯(lián)系方式。</p>
那是原主沈沖最后的念想，也是他身份的唯一證明。</p>
而現(xiàn)在，它變成了一捧灰。</p>
沈沖的身體，即便過了六年，似乎還殘留著當時那種心臟被生生挖走的痛楚和冰冷。</p>
他沖進秦淮茹的房間。</p>
那個女人正坐在床邊，在昏暗的油燈下，手里緊緊攥著幾張嶄新的布票和一本糧本。</p>
看到他進來，她嚇得猛地把東西藏到身后，臉上血色盡失。</p>
“你燒了什么？”少年沈沖的聲音都在發(fā)抖。</p>
“我……我沒燒什么，就是些廢紙……”秦淮茹的眼神躲閃，不敢看他。</p>
“我爸的日記呢？”</p>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p>
那一刻，沈沖什么都明白了。</p>
那些布票，那些糧本，就是賈家收買她的價碼。</p>
她為了一個進城的機會，為了一個“鐵飯碗”的許諾，親手燒掉了他最后的希望，斬斷了他所有的退路。</p>
從那一刻起，她就不再是那個需要人同情的鄉(xiāng)下姑娘，而是一個踩著別人尸骨往上爬的，心狠手辣的女人。</p>
之后發(fā)生的一切，不過是這場精心算計的收尾。</p>
賈東旭的醉酒，她的“驚慌失措”，易中海的“主持公道”，所有的一切，都是早就排練好的劇本。</p>
而他，是唯一的祭品。</p>
……</p>
記憶的潮水退去，沈沖的眼神重新聚焦。</p>
他的目光，像兩把淬了冰的刀子，穿過人群，釘在中院賈家的門口。</p>
賈家的門簾一挑，賈東旭和他媽賈張氏一前一后地走了出來。</p>
賈東旭穿著一身半舊不新的工裝，挺著個小肚子，下巴抬得老高，似乎這身衣服就是他身份的象征。</p>
他看到沈沖，先是一愣，隨即臉上露出毫不掩飾的鄙夷和幸災(zāi)樂禍。</p>
“喲，我當是誰呢，這不是咱們院兒里的大名人，勞改犯沈沖嗎？”賈東旭的聲音又尖又亮，唯恐別人聽不見。</p>
“怎么著，在里頭沒待夠�。糠懦鰜砹诉�敢回這兒，不怕晦氣？”</p>
他這話一出，院里頓時響起一片壓抑的竊笑聲。</p>
賈張氏叉著腰，像一只斗勝的母雞，用眼白斜著沈沖，嘴里不干不凈地啐了一口：“小畜生，白眼狼，就該死在里頭！”</p>
秦淮茹跟在他們身后，臉色蒼白如紙，低著頭，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睛。</p>
沈沖沒理會那對母子的叫囂。</p>
他的目光，緩緩地，落在了秦淮茹的臉上。</p>
那個女人渾身一顫，肩膀控制不住地抖了起來。</p>
沈沖忽然笑了。</p>
那笑容很輕，很淡，卻讓整個院子的溫度都仿佛降了幾度。</p>
他往前走了兩步，無視擋在前面的賈東旭，徑直走到秦淮茹面前。</p>
“六年不見，變憔悴了�！�</p>
他的聲音很平靜，像是在跟一個老朋友敘舊。</p>
秦淮茹猛地抬頭，眼里的恐懼幾乎要溢出來。</p>
賈東旭見沈沖無視自己，頓時火冒三丈，上前一步就要推搡沈沖：“小兔崽子，你跟誰說話呢！離我媳婦遠點！”</p>
沈沖頭也沒回，只是淡淡地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遍了整個院子：</p>
“別急�！�</p>
“賈東旭，你當年給她的那幾張布票，還有她親手燒掉的那頁日記……”</p>
沈沖頓了頓，目光在賈東旭、秦淮茹和賈張氏驚駭欲絕的臉上掃過，嘴角的弧度愈發(fā)森然。</p>
“那味道，還好聞嗎？”</p>
話音落下，整個紅星四合院，鴉雀無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