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破廟之內(nèi)，血腥氣與草藥的清苦氣息混雜，在潮濕的空氣里沉沉浮浮。</p>
顧昭再次恢復意識時，首先感受到的是腰腹間傳來的緊密包裹感和不再是撕裂般的劇痛，而是一種帶著清涼的鈍痛。他猛地睜開眼，手下意識地向身旁摸去——劍還在。</p>
警惕的目光迅速掃視四周，發(fā)現(xiàn)自己仍在破廟佛像之后。天色已蒙蒙亮，雨徹底停了，只有檐角偶爾滴落積水的聲音，嗒…嗒…敲在寂靜的空氣里。</p>
然后，他看到了那個蜷縮在對面墻角的身影。</p>
沈未晞睡著了。她依舊穿著那身濕透后又被體溫烘得半干的破爛中衣，雙手包裹著草藥，放在膝上。整個人縮成一團，像是極度缺乏安全感。即使是在睡夢中，她的眉頭也緊緊蹙著，蒼白的臉上沒有絲毫放松，仿佛隨時會從噩夢中驚醒。</p>
晨光熹微，透過破敗的窗欞照在她臉上，勾勒出精致卻脆弱的輪廓。這一刻，她褪去了昨夜那份驚人的冷靜和狠厲，顯得格外單薄無助，像個被遺棄的瓷娃娃。</p>
顧昭的目光落在她那雙傷痕累累的手上，昨夜她那句平靜卻石破天驚的“我從墳里爬出來”再次回響在耳邊。他很難想象，這樣一個看似柔弱的侯門貴女，是如何承受那般的痛苦與絕望，又是如何憑借自己的力量掙脫死亡，爬出墳墓的。</p>
心底某處，似乎被極輕微地觸動了一下。那不僅僅是對她所提供的驚人情報的重視，更添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欽佩？或許還有一絲同病相憐？他身處暗衛(wèi)之職，同樣見慣了陰謀與殺戮，深知從地獄爬回需要何等堅韌的心志。</p>
他嘗試挪動身體，想要坐得更直一些，卻不可避免地牽動了傷口，一聲壓抑的悶哼脫口而出。</p>
幾乎是同時，對面角落的沈未晞猛地睜開了眼睛！</p>
那雙眼睛里沒有絲毫剛醒時的迷茫，只有全然的警惕和冰冷，如同瞬間出鞘的利刃，直射向聲音來源。直到看清是顧昭，那銳利的目光才稍稍收斂，但身體的緊繃并未完全放松。</p>
“醒了？”她的聲音比昨夜更沙啞了幾分，顯然喉嚨的傷并未好轉(zhuǎn)。她扶著墻壁，有些吃力地站起身，走到他身邊，動作自然得仿佛做過無數(shù)次般，伸手探向他的額頭。</p>
微涼的手指觸及皮膚，顧昭身體幾不可查地僵了一下，卻并未躲開。</p>
“沒有發(fā)熱，很好。”沈未晞收回手，語氣平淡得像在評價一件物品，“金瘡藥里我加了消炎退熱的成分，看來起作用了。但你失血過多，內(nèi)腑也可能受了震蕩，需要靜養(yǎng)和湯藥調(diào)理�！�</p>
她蹲下身，檢查他腰間的包扎，見沒有大量滲血，點了點頭：“傷口沒有再裂開，算你命大�！�</p>
顧昭看著她熟練的動作和冷靜的分析，沉默了片刻，才開口，聲音依舊虛弱卻清晰了許多：“多謝姑娘再次出手相助�！�</p>
“互利而已�！鄙蛭磿勵^也不抬，開始解開了舊的包扎，準備換藥，“你活著，對我更有用。”</p>
她的話直接甚至刻薄，毫不掩飾其中的利用關系。顧昭卻并未感到被冒犯，反而覺得這種直白更令人安心。比起虛偽的客套，赤裸的利益聯(lián)盟在眼下更為牢固。</p>
“姑娘的醫(yī)術(shù)，師承何人？”顧昭看著她換藥時精準利落的動作，終于問出了心中的疑惑。這等手法，絕非尋常。</p>
沈未晞動作未停，語氣淡漠：“家母一位故交，隱世之人，名諱不便相告�！彼龑⑴f布條扔到一邊，露出那道猙獰的傷口。經(jīng)過一夜，傷口邊緣已不再駭人地外翻，顏色也正常了許多，可見她用的藥極其有效。</p>
她拿出那個小瓶，再次小心地清洗上藥。微涼的指尖偶爾劃過他腰腹的皮膚，帶著一種奇異的鎮(zhèn)定效果。</p>
“顧某唐突了�！鳖櫿巡辉僮穯枺總�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尤其是如她這般從地獄歸來的人。</p>
“那些人，”沈未晞包扎好傷口，用下巴指了指廟堂中央依舊昏迷的黑衣人，“你打算如何處理？”</p>
顧昭眼神瞬間冷冽：“赤焰死士，七王爺麾下最忠心的惡犬。既然落在了我手里，自然要撬開他們的嘴，拿到足夠扳倒他們主子的東西�！�</p>
“很難。”沈未晞潑了盆冷水，“他們受過極其嚴苛的訓練，尋常刑訊恐怕無用。而且，你如今重傷，如何將他們安全轉(zhuǎn)移并審訊？”</p>
顧昭蹙眉，這確實是個難題。他此刻自顧不暇，帶著這些死士目標太大，極易再次被追殺。</p>
“或許，可以換個思路�！鄙蛭磿労鋈坏�，目光再次投向那些黑衣人，眼中閃過一絲冷芒，“與其費力撬開他們的嘴，不如…讓他們變成我們的棋子�！�</p>
“棋子？”顧昭不解。</p>
沈未晞從袖袋的夾層里，又取出一個更小的瓷瓶，瓶身是詭異的幽藍色。她拔開瓶塞，倒出幾粒比米粒還小的黑色藥丸。</p>
“這是‘牽機’，我?guī)煾傅莫氶T秘藥。服下后，每隔三日需服一次緩解藥劑，否則會承受萬蟻噬心之痛，最終臟腑衰竭而亡。”她語氣平淡地解釋著這藥的可怕之處，“更重要的是，它能在一定程度上…模糊人的心智，使其更容易接受暗示和指令�！�</p>
顧昭瞬間明白了她的意思，眼中爆發(fā)出精光：“你要控制他們？”</p>
“不是控制，是交易。”沈未晞糾正道，“給他們一條看似能活的生路，讓他們?yōu)槲覀儌鬟f一些‘想要’讓七王爺知道的消息。比如…顧昭重傷遁走，下落不明，疑似逃往南方；再比如，永寧侯府嫡女‘暴斃’之事似有蹊蹺，侯府內(nèi)部或有人暗中調(diào)查…”</p>
顧昭越聽越是心驚。這女子不僅醫(yī)術(shù)毒術(shù)驚人，心思之縝密、用計之刁鉆更是令人膽寒。這一手，既暫時化解了眼前的危機，又能反向利用這些死士傳遞假消息，迷惑七王爺，甚至可能離間七王爺與永寧侯府的關系！一石三鳥！</p>
“當然，這只是初步設想�！鄙蛭磿劺^續(xù)道，“具體如何操作，能否成功，還需仔細謀劃。但總比你現(xiàn)在帶著他們一起死，或者放了他們強�！�</p>
顧昭深深地看著她，仿佛要重新認識這個女子。半晌，他緩緩吐出一口氣：“就依姑娘所言。此事，需周密安排。”</p>
“給我一個你的信物，或者一句只有你和你的核心下屬才懂的暗語�！鄙蛭磿劦溃拔倚枰�(lián)系你的人。你現(xiàn)在的狀態(tài)，無法獨自完成這些�！�</p>
顧昭猶豫片刻，從懷中摸出一塊非金非鐵的玄色令牌，上面只刻著一個簡單的“影”字�！俺执肆�，到城南‘聽雨茶樓’，找掌柜，對他說‘今年的雨前龍井，似乎比往年更苦些’。他會帶你去見該見的人�！�</p>
沈未晞接過令牌，觸手冰涼。她點點頭，將其小心收好。</p>
之后，兩人又低聲商議了諸多細節(jié)。沈未晞憑借著對七王爺行事風格和京城各方勢力的了解，不斷補充和完善著計劃。她的許多見解讓顧昭這個暗衛(wèi)統(tǒng)領都暗自心驚，仿佛她曾站在一個極高的角度，冷眼俯瞰過整個棋局。</p>
商議停當，沈未晞拿著那幾�！盃繖C”藥丸，走向那些昏迷的死士。</p>
她手法極快，捏開他們的下巴，將藥丸塞入喉間，在其胸口某處穴道微微一按，便確保藥丸被吞下。做完這一切，她回到顧昭身邊，從懷里拿出最后一點干糧——一塊被水泡得發(fā)軟的餅，掰成兩半，遞給他一半。</p>
“吃點東西，你需要體力。我稍后便去茶樓。”她的語氣依舊沒什么起伏，仿佛剛才做的不是給人下毒控魂的陰詭之事，只是尋常。</p>
顧昭接過那半塊賣相堪憂的餅，默默咬了一口。味道自然談不上好，但他吃得很快。</p>
沈未晞自己也小口吃著，目光望向廟門外漸漸亮起來的天空，眼神悠遠而冰冷。</p>
侯府…父親…柳氏…沈清婉…陸明淵…</p>
你們且再逍遙片刻。</p>
很快了。</p>
她收回目光，看向手中那半塊餅，如同看著不久后，那些仇敵的命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