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這句話太重,太直接,瞬間撕開了所有心照不宣的偽裝,露出了未曾愈合的傷疤和那些她無法償還的舊債。</p>
空氣凝固了。</p>
連網(wǎng)吧里慣常的喧鬧都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p>
沈千鶴的臉色白了三分,嘴唇微張,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p>
她看著他眼中毫不掩飾的譏誚和那后面更深、更沉的什么東西,心臟像是被狠狠揪住,連呼吸都變得困難。</p>
是啊,她欠他的,何止這點醫(yī)藥費和清洗費。</p>
她欠他一個解釋,欠他一個告別,欠他整個兵荒馬亂的青春。</p>
蔣舟卻不再看她,猛地站起身,椅子腿與地面摩擦發(fā)出刺耳的聲響。</p>
他一把抓過桌上的煙盒和打火機,語氣冰冷得不帶一絲溫度,“看著點,我出去抽根煙。”</p>
他甚至沒再多看她一眼,徑直掀開隔斷的簾子,身影很快消失在通往網(wǎng)吧后門的昏暗走廊里。</p>
決絕,冷漠,仿佛多停留一秒都難以忍受。</p>
沈千鶴僵硬地站在原地,手里那個小小的U盤仿佛有千斤重,硌得她掌心生疼,也硌得她心口發(fā)悶。</p>
“那個…”</p>
杜大白小心翼翼地湊近一點,壓低聲音,“舟哥他就這脾氣,說話沖,你別…別往心里去…”</p>
沈千緩緩搖頭,喉嚨發(fā)緊,什么也說不出來。</p>
她只是慢慢轉(zhuǎn)過身,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一步一步地挪出了網(wǎng)吧大門。</p>
…</p>
高中時期能走讀能住校。</p>
有段時間她父母去外省談工作,讓她在學校住一個月。</p>
她頭一次住校,洗臉排不上隊、吃飯排不上隊、晚上宿舍里吵得根本睡不著,各種不適應接踵而至。</p>
短短幾天,她就瘦了一圈,眼下也掛了淡淡的青黑,像只離了巢穴無處依傍的幼鳥,在陌生的環(huán)境里顯得格格不入又手足無措。</p>
那天下午體育課自由活動,她實在熬不住連日積累的疲憊,偷偷溜回空無一人的教室。</p>
她趴在桌子上哭著,肩膀微微顫抖,壓抑著的抽泣聲在空蕩的教室里顯得格外清晰委屈。連日來的不適應和孤獨感在此刻決堤,她小聲地、斷斷續(xù)續(xù)地嘟囔著,“…水房好遠…每次都排不上…飯也好難吃…晚上她們一直說話…根本睡不著…”</p>
她沉浸在自己的情緒里,絲毫沒聽見后門被輕輕推開的聲響。</p>
直到一瓶還帶著冰涼水汽的橘子氣泡水,“咚”的一聲,不怎么溫柔地放在了她旁邊的桌面上。</p>
沈千鶴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響驚得猛地抬起頭,淚眼婆娑中,她看見蔣舟不知何時站在了旁邊,正皺著眉看她,臉上是他一貫的那種不耐煩的神情。</p>
“吵死了�!彼劝l(fā)制人,語氣硬邦邦的,“哭什么哭?能不能小點聲?”</p>
沈千鶴被他兇得一愣,睜著紅紅的眼睛看著他,臉上還掛著淚珠,看起來既狼狽又有點傻氣,壓著哭腔,不停的道歉,“我不哭了,對不起,我不哭了…”</p>
蔣舟的視線在她哭花的臉上停留了一秒,很快移開,像是被燙到一樣。</p>
他略顯粗魯?shù)貜难澊锾统鲆话埥�,抽出一張,塞到她手里�?lt;/p>
“擦擦�!彼畹�,然后目光掃過她桌面上空蕩蕩的筆袋和沒來得及收拾的試卷,眉頭皺得更緊,“吃飯了沒?”</p>
沈千鶴下意識地搖了搖頭,還在愣神。</p>
蔣舟低低罵了句什么,轉(zhuǎn)身就走出了教室。</p>
沈千鶴捏著那張帶著他體溫和淡淡煙草味的紙巾,看著他消失的背影,她正想著,要不要繼續(xù)哭的時候,蔣舟又回來了。</p>
手里拿著一個學校小賣部的那種透明塑料袋,里面裝著一個面包,一根火腿腸,還有一盒牛奶。</p>
他把袋子往她桌上一扔。</p>
“吃�!毖院喴赓W,沒有任何修飾。</p>
沈千鶴看著那袋食物,又看看他。</p>
少年側(cè)著身,耳朵尖有點紅,眼神飄忽就是不肯看她,一副“我只是順便”“你別多想”的別扭模樣。</p>
那一刻,堆積的委屈好像突然被這笨拙的關懷戳破了一個小口。</p>
她又哭了。</p>
“再哭信不信我打你?”</p>
蔣舟這句話說得惡聲惡氣,眉頭擰得死緊,還配合著揚起了手,做出要嚇唬她的樣子。</p>
可他舉起來的手最終卻沒落到她身上,而是有些僵硬地,在她不停顫抖的背上輕輕拍了兩下。</p>
那動作生澀得離譜,與其說是拍,不如說是戳,力度控制得亂七八糟,透著一股從未安慰過人的手足無措。</p>
“煩死了�!彼耐炅⒖淌栈厥�,像是碰了什么燙手的東西,語氣更加暴躁,以此來掩蓋那瞬間的不自然,“趕緊吃!哭得丑死了。”</p>
沈千鶴被他這極不協(xié)調(diào)的“威脅”和“安慰”弄得忘了哭,抬起濕漉漉的眼睛看著他。</p>
他臉上還是那副兇巴巴的表情,但耳根卻紅得厲害,連脖頸都漫上了一層薄紅。</p>
她看著他這副明明想做好事卻搞得像要打架的別扭樣子,鼻子里還冒著泡,一個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p>
可這一笑,又牽扯到了還沒緩過來的情緒,頓時又變成又哭又笑的奇怪模樣,眼淚還在掉,嘴角卻彎著。</p>
蔣舟:“……”</p>
他像是被她這又哭又笑的樣子徹底搞無語了,翻了個白眼,干脆破罐子破摔,直接把那盒牛奶插好吸管,塞進她手里,又把面包包裝袋撕開,一股腦推到她面前。</p>
“吃你的�!彼麕缀跏且а狼旋X地說完,再次拖開旁邊的椅子坐下,“成天就知道哭,你除了哭還會干嘛?”</p>
正在啃面包的沈千鶴動作一頓。</p>
蔣舟眼見她又要開始哭,連忙說著,“趕快吃,吃不完我打你啊�!�</p>
原以為她不會吭聲,誰知道她竟然會說著,“知道了�!辈坏仁Y舟反應過來,她又掰下半塊沒吃過的部分遞到他跟前,“給�!�</p>
“干嘛?”</p>
她說著,帶著鼻音,“我爸爸說,遇到好吃的東西要跟好朋友分享�!�</p>
蔣舟看著那半塊遞到眼前的面包,愣住了。</p>
他慣常豎起的尖刺,似乎被這猝不及防的單純和直白磕碰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間的搖晃。</p>
他飛快地別開臉,語氣更沖,試圖</p>
掩蓋那瞬間的失措,“誰跟你是好朋友?少自作多情。你自己吃,瘦得跟猴似的,風一吹就倒�!�</p>
沈干鶴舉著面包的手僵在半空,眼里的光黯淡下去,慢慢縮回手,小聲嘟囔,“哦..”</p>
她低下頭,小口小口地啃著剩下的面包,長長的睫毛垂著,遮住了剛剛泛起的那點微弱笑意,又變成那只委屈又可憐的小動物。</p>
蔣舟看著她那樣子,心里莫名更煩躁了。他踢了一下桌腿,發(fā)出不大不小的聲響,“吃快點,磨磨蹭蹭的,一會兒上課了�!�</p>
話雖如此,他卻也沒走,就那么別</p>
扭地坐在旁邊,看著窗外的籃球場,眼神卻沒有焦點,手指無意識地敲著桌面。</p>
空蕩的教室里,只剩下她細微的嚼咀聲,和他偶爾不耐煩變換坐姿時,椅子發(fā)出的輕微吱呀聲。</p>
一種奇怪的、沉默的陪伴。</p>
“我可不可以拜托你一件事�!�</p>
“說�!�</p>
“我看你每天都自己帶早飯,你能給我?guī)Х輪幔俊迸滤煌�,沈千鶴又趕緊說道:“我會給你錢的。”</p>
蔣舟被她這話噎了一下,扭回頭瞪她,像是聽到了什么天方夜譚,“我憑什么給你帶啊?你是我誰?”</p>
沈千鶴被他瞪得縮了縮肩膀,但還是鼓起勇氣,聲音細細的,帶著懇求,“我…我可以幫你寫作業(yè)!真的,我寫字很快的!”</p>
蔣舟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嗤笑一聲,帶著點痞氣,“作業(yè)?那玩意兒我從來不寫。”</p>
“…可是,”沈千鶴更小聲了,手指揪著衣角,“班主任說了,再不交就得請家長了…”</p>
“你威脅我?”</p>
“不是不是,”沈千鶴連忙搖手,急聲說道:“你不想帶就算了,我不打擾你了,我就是隨便問問,你別多想,我真沒那個意思…我說錯話了,對不起…你…”</p>
她解釋著,看著他微沉的面色。</p>
越緊張越慌亂,眼眶又紅了,淚水在眼中一晃一晃的。</p>
蔣舟看著她瞬間泛紅的眼圈和里面搖搖欲墜的水光,心頭那股莫名的煩躁感幾乎達到了頂點。</p>
他最煩她哭。</p>
更煩的是,自己好像又一次成了惹哭她的那個混蛋。</p>
“閉嘴!”他粗聲打斷她越來越亂的道歉,眉頭擰得死緊,“哭什么哭?我又沒說什么!”</p>
沈千鶴被他吼得噤聲,抿緊了嘴唇,努力想把眼淚憋回去,可那委屈和害怕交織的情緒卻不受控制,晶瑩的淚珠最終還是滾落了下來,順著臉頰滑落。</p>
蔣舟低低咒罵了一句,像是徹底沒了脾氣。他猛地站起身,動作幅度大得帶倒了旁邊的椅子,發(fā)出“哐當”一聲巨響。</p>
沈千鶴嚇得肩膀一縮,閉上了眼睛,幾乎以為他要發(fā)更大的火。</p>
然而,預想中的怒火并沒有降臨。</p>
她只聽到他帶著極度不耐煩、卻又硬生生壓著暴躁的聲音在頭頂響起。</p>
“…明天早上想吃什么?”</p>
沈千鶴愣住,睫毛上還沾著淚珠,茫然地睜開眼看著他。</p>
蔣舟側(cè)對著她,視線落在窗外,下頜線繃得很緊,耳朵卻詭異地透著紅。他像是極度不情愿地從牙縫里擠出話,“油條?包子?豆?jié){?…說話!”</p>
“都…都可以…”沈千鶴還沒從這急轉(zhuǎn)直下的情況里反應過來,下意識地回答。</p>
“沒有‘都可以’!”蔣舟猛地轉(zhuǎn)回頭瞪她,眼神兇巴巴的,“快點選一個!磨蹭死了!”</p>
被他這么一吼,沈千鶴一個激靈,脫口而出,“那…那就包子…豆沙餡的…”</p>
蔣舟聽完,像是完成了什么極其艱巨的任務,立刻又把頭轉(zhuǎn)了回去,從鼻子里哼出一聲,“…事多。”</p>
說完,他不再看她,也沒扶起倒地的椅子,徑直大步走出了教室后門,背影都透著一股“別惹老子,老子很不爽”的氣息。</p>
沈千鶴獨自留在空教室里,看著那扇還在微微晃動的后門,又低頭看了看手心里被揉得皺巴巴、還沾著淚痕的紙巾,心里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p>
酸酸的,澀澀的,卻又夾雜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微弱的甜。</p>
從那天之后,蔣舟像是‘上班’了一樣,每天早上都給她帶飯。</p>
周天晚自習,前臺老師講著課,她小心翼翼的從錢包里拿出張二十塊錢,伸出手指戳了戳在一旁看漫畫的蔣舟。</p>
蔣舟掀眸。</p>
“早餐錢�!�</p>
沈千鶴很自然的把錢塞進他校服口袋里,然后坐正,低頭看著習題冊,像是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p>
收拾書包時,蔣舟狀似隨意地用筆帽戳了戳她的胳膊。</p>
“喂。”</p>
沈千鶴轉(zhuǎn)過頭,眼睛里帶著詢問。</p>
蔣舟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課本上,指尖轉(zhuǎn)著筆,語氣像是例行公事,“明天吃什么?”</p>
沈千鶴認真想了一下,小聲說,“嗯…你看著買吧?我都行。”</p>
蔣舟挑眉,筆也不轉(zhuǎn)了,扭回頭看她,語氣里帶著點不可思議,“連想都不愿意想?懶死你算了�!�</p>
沈千鶴被他懟得縮了下脖子,卻又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聲音更軟了些,“因為你買的都挺好吃的呀�!�</p>
這句話輕輕落下,蔣舟準備繼續(xù)吐槽的話瞬間卡在了喉嚨里。</p>
他猛地合上書,發(fā)出不大不小的聲響,耳根有些發(fā)熱,站起身粗聲粗氣地,“…知道了。麻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