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夜幕,如同巨大的黑色天鵝絨,無聲無息地籠罩了蒼云嶺。</p>
白日里被硝煙和炮火染成灰黃色的天空,此刻變成了深邃的墨藍色,只有幾顆疏星,在云層的縫隙間,冷漠地眨著眼睛。</p>
氣溫驟降。</p>
刺骨的寒風(fēng)在山崗上呼嘯而過,卷起地上的沙礫,打在人臉上,像是細(xì)碎的冰碴子。</p>
獨立團殘存的戰(zhàn)士們,三三兩兩地蜷縮在簡陋的工事里,將身體緊緊地靠在一起,汲取著彼此身上那點微不足道的體溫。</p>
沒有人說話。</p>
死寂,籠罩著整個陣地。但這種死寂,和白日里那種絕望的死寂又有所不同。</p>
空氣中,除了寒冷,還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緊張和......期待。</p>
所有人的目光,都有意無意地瞟向陣地中央那幾十個碼放整齊的“怪物”——那些裝著泥土和辣椒粉,塞著油布條的酒瓶子。</p>
它們在星光下,泛著幽冷的光,像是一排排沉默的等待著被喚醒的猙獰獸卵。</p>
戰(zhàn)士們不懂那是什么,但他們知道,這是他們那位性情大變的團長,為小鬼子準(zhǔn)備的“大餐”。</p>
是毒藥,還是甘霖,今夜就將揭曉。</p>
“阿嚏!”一個年輕的戰(zhàn)士忍不住打了個噴嚏,連忙用手捂住嘴,驚恐地看向四周,生怕引來敵人的注意。</p>
“狗日的這天真冷�!彼赃叺睦媳o了緊身上那件破了幾個大洞的棉襖,壓低聲音罵道,“也不知道團長葫蘆里賣的什么藥�!�</p>
“管他什么藥,能弄死山下那幫狗娘養(yǎng)的就是好藥!”另一個戰(zhàn)士咬牙切齒地說道,他的手臂上還纏著滲血的繃帶。</p>
“噓......小聲點�!�</p>
竊竊私語聲,很快又被呼嘯的寒風(fēng)吞沒。</p>
與戰(zhàn)士們的焦躁不安不同,李云龍顯得異常平靜。</p>
他像一尊不知疲倦的雕像,趴在陣地最前沿的一處掩體后,手里舉著那架繳獲來的日軍望遠(yuǎn)鏡,一動不動地觀察著山下的敵軍陣地。</p>
夜色,是最好的掩護,卻也是最大的障礙。</p>
但在他這雙經(jīng)歷過無數(shù)次夜間滲透、斬首任務(wù)的“鷹眼”里,黑暗并非一片混沌。</p>
他能從山下星星點點的火光中,分辨出哪些是鬼子的篝火,哪些是軍官帳篷里透出的馬燈光亮。他能從風(fēng)中傳來的隱約人聲和馬匹的嘶鳴中,大致判斷出敵人的兵力分布和巡邏路線。</p>
坂田聯(lián)隊的防御,無懈可擊。</p>
機槍陣地擲彈筒陣地、步兵哨點構(gòu)成了一張遠(yuǎn)近結(jié)合、交叉覆蓋的火力網(wǎng)。任何從正面發(fā)起的攻擊,都無異于飛蛾撲火。</p>
但再完美的防線,也總有它的薄弱之處。</p>
李云龍的嘴角,在黑暗中微微上揚。</p>
他看到了。</p>
在東南方向,那處被他鎖定的山包側(cè)后方,有一條被巖石和灌木叢遮掩的陡峭小道。那里,是火力網(wǎng)的結(jié)合部也是一個天然的視覺死角。</p>
更重要的是,那里是上風(fēng)口。</p>
“大彪�!崩钤讫垱]有回頭,聲音低沉而清晰。</p>
“到!”一直匍匐在他身后的張大彪,如同獵豹般應(yīng)聲。</p>
“挑十個弟兄,要最機靈、跑得最快的。五分鐘后,到我這里集合�!�</p>
“是!”張大彪沒有絲毫猶豫貓著腰迅速消失在黑暗中。</p>
李云龍放下望遠(yuǎn)鏡,揉了揉有些發(fā)酸的眼睛。他轉(zhuǎn)過身,靠在冰冷的土坡上,從懷里摸出半包被壓得皺巴巴的煙卷,抽出一根叼在嘴里,卻沒有點燃。</p>
趙剛的身影,如同幽靈般在他身邊坐下。</p>
這位政委一天之內(nèi)受到的沖擊,比他過去二十年加起來都多。他沒有再爭吵,也沒有再質(zhì)問,只是靜靜地看著李云龍,眼神復(fù)雜。</p>
“你......真的有把握?”終于,他還是忍不住開口,聲音有些沙啞。</p>
李云龍斜了他一眼,將嘴里的煙卷取下,在手指間把玩著,淡淡地說道:“政委,打仗不是考試,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但是不打就只有百分之百的死路一條�!�</p>
他頓了頓,似乎覺得這話對這個書呆子來說有些深奧,便換了種說法:“你信不信有時候在戰(zhàn)場上,嗓門比槍炮還好用?”</p>
“什么意思?”趙剛一頭霧水。</p>
李云龍沒有回答,因為張大彪已經(jīng)帶著十個精挑細(xì)選的戰(zhàn)士,悄無聲息地來到了他們面前。</p>
這十個人,一個個都是老兵,眼神里雖然帶著疲憊和緊張,但更多的是一種被壓抑到極點的狠勁。他們看著李云龍,就像看著狼群中的頭狼。</p>
李云龍站起身,目光從十個戰(zhàn)士的臉上一一掃過。</p>
“弟兄們,怕死嗎?”他開口問道。</p>
十個人挺直了胸膛,異口同聲地低吼:“不怕!”</p>
“好!”李云龍點點頭,“老子也不怕。但是,老子不想就這么窩窩囊囊地死。要死,也得拉著坂田那個老鬼子一起上路!”</p>
他指了指山下,聲音陡然轉(zhuǎn)冷:“一會兒,我要你們跟我一起,去給小鬼子送一份大禮。但是,在送禮之前,咱們得先開開胃。”</p>
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種極其古怪的語調(diào),說出了一長串流利的日語。</p>
那發(fā)音那腔調(diào)活脫脫就是一個土生土長的日本人!</p>
在場的所有人,包括趙剛,全都目瞪口呆。</p>
團長......還會說鳥語?</p>
李云龍沒理會他們的震驚,只是對那十個戰(zhàn)士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都記住了嗎?一會兒老子喊一句,你們就跟著用最大的力氣,把這話給老子吼出去!讓山下那幫狗娘養(yǎng)的聽得清清楚楚!”</p>
“團長......這......這是啥意思啊?”一個戰(zhàn)士撓著頭,憨憨地問道。</p>
李云龍笑得像個準(zhǔn)備惡作劇的魔王:“沒什么意思,就是問候問候坂田的祖宗十八代,順便告訴他,他老婆在家里給他戴綠帽子了!”</p>
“噗......”</p>
幾個戰(zhàn)士沒忍住,差點笑出聲來連忙死死捂住嘴。</p>
緊張和恐懼的氣氛,瞬間被沖淡了不少。他們看著團長那副流里流氣的樣子,只覺得無比親切那熟悉的團長,好像又回來了。</p>
只有趙剛,氣得差點一口氣沒上來。</p>
他指著李云龍,嘴唇哆嗦著:“你......你......簡直是......有辱斯文!粗鄙!無恥!”</p>
“這就對了!”李云龍得意地一拍大腿,“打仗嘛,要的就是無恥!小鬼子都騎到咱們脖子上拉屎了老子罵他兩句娘,怎么了?”</p>
說完,他不再理會快要氣暈過去的趙剛,深吸一口氣,將雙手?jǐn)n在嘴邊,用盡全身的力氣,對著山下的黑暗,發(fā)出了一聲驚天動地的怒吼:</p>
“坂田の老王八!お前の母ちゃんは米兵と寢たぞ!”(坂田你個老王八!你娘跟美國大兵睡啦�。�</p>
聲音如同炸雷,在寂靜的山谷間滾滾傳開。</p>
山下的日軍陣地,瞬間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p>
李云龍身后的十個戰(zhàn)士,雖然不懂日語,但看團長那架勢,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話。他們有樣學(xué)樣,扯著嗓子,用盡吃奶的力氣跟著吼了起來:</p>
“坂田的老王八!你娘睡大兵啦!”</p>
雖然發(fā)音不準(zhǔn),但那股氣勢,卻是十足的。</p>
“八嘎呀路!”</p>
山下的日軍陣地里,傳來一聲氣急敗壞的咒罵。緊接著“砰砰砰”幾聲,幾發(fā)子彈呼嘯著射向山頂,卻因為沒有目標(biāo),只能徒勞地打在巖石上,濺起一串火星。</p>
“哈哈哈!急了!他急了!”李云龍不驚反喜,放聲大笑。</p>
他再次吼道:“trenchesの中の小鬼子たち!お前らの給料は、全部將校に酒代にされたぞ!”(戰(zhàn)壕里的小鬼子們!你們的軍餉,都被長官拿去喝酒啦!)</p>
“你們的軍餉!被當(dāng)官的拿去喝酒啦!”戰(zhàn)士們跟著吼。</p>
這一下,山下的騷動更大了。</p>
這句罵詞,簡直是精準(zhǔn)地戳到了所有底層士兵的痛處。</p>
“誰だ!誰が騒いでいる!”(誰!誰在喧嘩�。�</p>
“黙れ!撃て!撃ち殺せ!”(閉嘴!開槍!打死他!)</p>
日軍陣地里,軍官的呵斥聲和士兵的議論聲混成一片。更多的子彈,如同潑水般射向山崗,幾挺歪把子機槍甚至也沉不住氣地吼叫了起來。</p>
明亮的火舌在黑暗中亂舞,不僅浪費了大量彈藥,更是將他們自己的機槍陣地和兵力部署,徹底暴露在了李云龍的望遠(yuǎn)鏡下。</p>
獨立團的戰(zhàn)士們,看著山下鬼子那副氣急敗壞、無能狂怒的樣子,一個個都樂開了花。</p>
白日里被壓著打的憋屈和恐懼,在這一刻,仿佛都隨著這陣陣酣暢淋漓的叫罵聲,宣泄了出去。</p>
士氣,這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竟然以這種匪夷所思的方式,被重新點燃了!</p>
趙剛呆呆地看著這一切看著那些前一刻還滿臉愁容的戰(zhàn)士,此刻卻笑得前仰后合。他再看看那個正叉著腰,用日語和山下對罵的李云龍,心中五味雜陳。</p>
粗鄙嗎?</p>
確實粗鄙。</p>
無恥嗎?</p>
的確無恥。</p>
但是......他娘的真管用��!</p>
就在這時,一陣強風(fēng)猛地從山頂刮過,吹得人衣衫獵獵作響,幾乎站不穩(wěn)。</p>
風(fēng),起來了!</p>
而且,正是從西北吹向東南的!</p>
李云龍的罵聲戛然而止。</p>
他猛地轉(zhuǎn)過身,那雙在黑暗中亮得驚人的眼睛里,瞬間迸發(fā)出了餓狼般的兇光。</p>
前一刻還像個街頭混混的他,在這一瞬間,氣勢陡然一變,整個人化作了一柄出鞘的利刃,充滿了冰冷而致命的殺氣。</p>
“風(fēng)來了�!�</p>
他只說了三個字,聲音不大,卻像重錘一樣,敲在每個人的心上。</p>
他一把抓起身邊一個裝滿了辣椒粉和石灰的燃燒瓶,又拿起另外兩個普通的燃燒瓶,將它們用一根繩子綁在一起。</p>
“張大彪,帶著你的人,每人拿上三瓶!兩瓶燒的一瓶嗆人的!”</p>
“記��!到了地方,別他娘的逞英雄!聽我的命令!”</p>
“嗆人的不用點火,直接砸碎在鬼子的帳篷上風(fēng)口!”</p>
“燒人的點了火再扔!給老子把他們的指揮部變成一個大火爐!”</p>
他將一個燃燒瓶塞進張大彪懷里,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字一頓地說道:</p>
“去!把坂田的指揮刀,給老子帶回來!”</p>
張大彪的眼中,燃起了熊熊的火焰。他重重地點了點頭,沒有說一個字,只是轉(zhuǎn)身,對著身后的九個弟兄,做了一個出發(fā)的手勢。</p>
李云龍沒有跟著去。</p>
他不是敢死隊長,他是指揮官。他要留在這里,掌控全局。</p>
他看著張大彪一行十一人,如同十一道黑色的閃電,背著那些古怪的武器,借著夜色和地形的掩護,悄無聲息地滑入了那條通往地獄,也通往希望的陡峭小道。</p>
風(fēng),在耳邊呼嘯。</p>
像是在為這支孤勇的隊伍,奏響出征的戰(zhàn)歌。</p>
蒼云嶺的夜,注定無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