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那時候他才這么高，”陳桂蘭用手比劃了一下，“趁我下地，偷偷搬個小板凳去夠柜子上的醬壇子，結(jié)果腳下一滑，半壇子醬都扣他臉上了。等我回來，就瞅見個大花貓坐在地上哭，滿臉都是醬，嘴里還吧嗒吧嗒地舔呢！”</p>
這番話逗得林秀蓮“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捂著嘴，肩膀一顫一顫的。</p>
她腦子里想象著丈夫滿臉是醬的樣子，覺得又好氣又好笑。</p>
這么一笑，兩人之間那最后一絲若有若無的陌生感，也徹底消散了。</p>
笑過之后，陳桂管蘭話鋒一轉(zhuǎn)，背著手，開始在屋里巡視起來。</p>
她這個人一輩子圍著廚房灶臺轉(zhuǎn)，這重生了，還是改不了這個毛病，先看的就是廚房。</p>
當(dāng)她走進廚房時，眉頭立刻就擰成了一個疙瘩。</p>
廚房收拾得倒是干凈，可鍋里只有半鍋已經(jīng)冷掉的白粥，櫥柜里除了幾把掛面，就只有兩根蔫蔫的黃瓜和幾個土豆。</p>
她轉(zhuǎn)過身，臉色沉了下來。</p>
“秀蓮，你平時就吃這些？”</p>
林秀蓮的臉頰“刷”地一下就紅了，有些窘迫地低下頭，聲音小得像蚊子哼哼。</p>
“我……我懷孕以后，總犯困，身上也沒什么力氣，聞著油煙味就難受，所以就……隨便對付幾口�！�</p>
“這怎么行！”</p>
陳桂蘭的嗓門一下子就提了起來，聲音里帶著不容置喙的嚴(yán)厲。</p>
“一個人吃三個人補，你現(xiàn)在肚子里還揣著倆呢！這哪是隨便對付的事！”</p>
她幾步從廚房走出來，一把將林秀蓮按在客廳的藤椅上，口氣強硬。</p>
“你給我老老實實坐著！哪兒都不許去，什么都不許干！今天就讓媽給你露一手！”</p>
說完，陳桂蘭二話不說，卷起袖子，轉(zhuǎn)身就沖進了廚房。</p>
那架勢，不像去做飯，倒像是要去打仗。</p>
不過也沒錯，對一輩子生活在農(nóng)村的老太太來說，廚房灶臺，家里的一畝三分地，就是她的戰(zhàn)場。</p>
陳桂蘭從那一堆行李里，手腳麻利地翻出用油紙包好的臘鴨，又抓出大把的干蘑菇和干筍。</p>
泡發(fā)，清洗，切配，動作快得讓人眼花繚亂。</p>
很快，廚房里就傳來了“刺啦”一聲爆炒的聲響，緊接著，一股濃郁的臘鴨湯香味混合著菌菇的鮮香，從院子敞開的窗戶里蠻橫地飄了出去，慢悠悠地，卻又極具侵略性地，在家屬院的上空彌漫開來。</p>
這股霸道的香味，像一只無形的手，把家屬院里那些正在樹下乘涼閑聊的軍嫂們的饞蟲，全都給勾了出來。</p>
“哎喲，這誰家��？做什么好吃的呢？”</p>
“這味兒也太香了！聞著像是燉了什么肉！”</p>
“好像是……陳副團長家傳出來的？他家不是剛來了個鄉(xiāng)下婆婆嗎？”</p>
眾人紛紛探頭探腦，朝著陳建軍家那棟小樓的方向張望，議論紛紛。</p>
家住隔壁的劉紅梅，在自家屋里聞到這股香味，更是坐立難安。</p>
她在家屬院里是出了名的愛占小便宜，此刻更是被這香味勾得心里直癢癢。</p>
她眼珠子一轉(zhuǎn)，計上心來，端起自家一個空碗，趿拉著拖鞋就找上了門。</p>
“咚咚咚�！�</p>
林秀蓮剛想站起來去開門，就被陳桂蘭從廚房里傳出的聲音喝住了：“坐著別動！”</p>
林秀蓮只好又坐了回去，看著婆婆擦了擦手，走過去開了門。</p>
門一開，劉紅梅那張堆滿假笑的臉就露了出來。</p>
“哎喲，你是陳大娘吧。我是隔壁院子的劉紅梅，秀蓮妹子在不在？我來找她有點事。”</p>
她一邊說，一邊伸長了脖子，使勁往屋里瞧，當(dāng)看到客廳桌上那些還沒來得及收拾的臘味和干貨時，眼睛里閃過一絲貪婪。</p>
陳桂蘭皺了皺眉，想著廚房里還有菜，道:“秀蓮你們聊，媽進去看著菜�！�</p>
說完不放心，多加了一句:“有什么事叫媽！媽在！”</p>
說完就扭身進了廚房。</p>
林秀蓮蹙了蹙眉毛，“劉嫂子有什么事？”</p>
劉紅梅一邊四處亂看，一邊笑著道：“這不是家里的醬油剛好用完了，想著過來借點兒。”</p>
林秀蓮有些為難，家里醬油也不多了，要買還得等到下一次運輸船上島。</p>
她是不太想借。</p>
這個劉紅梅，三天兩頭來借東西，從醬油到布票，什么都借，可借出去的東西，就跟肉包子打狗一樣，從來沒見她還過。</p>
但又怕不借給她，劉紅梅又要到處說他們家壞話，影響建軍名聲。</p>
正不知道怎么辦時，陳桂蘭端著一盤剛炒好的青菜從廚房出來，正好看到這一幕。</p>
她把盤子重重地往桌上一放，發(fā)出“砰”的一聲，然后走到門口，高大的身軀正好擋住了劉紅梅探頭探腦的視線。</p>
“不借�！�</p>
陳桂蘭的回答簡單干脆，一個多余的字都沒有。</p>
劉紅梅臉上的笑容僵住了。</p>
“哎，陳大娘，你這是啥意思？不就一點醬油嗎？鄰里鄰居的，借一點怎么了……”</p>
陳桂蘭面無表情地打斷她，“我們家也沒有多余的醬油了，下一次運輸船還不知道多久能上島，實在借不了�！�</p>
這話說得可就半點情面都不留了。</p>
劉紅梅的臉一陣紅一陣白，沒想到這個鄉(xiāng)下來的老太太這么不給面子，碰了一鼻子灰，頓時氣不打一處來。</p>
“哼！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借就不借！小氣吧啦的！”</p>
她扭頭就走，嘴里還罵罵咧咧的。</p>
陳桂蘭“砰”的一聲關(guān)上門，把那些污言穢語隔絕在外。</p>
屋里瞬間安靜下來。</p>
林秀蓮看著桌上那盤還冒著熱氣的炒青菜，又看看擋在她身前，那個并不算高大，卻讓她覺得無比安心的背影，眼眶一下子就紅了。</p>
自從父母平反后相繼過世，她一個人在這個家屬院里，面對那些或同情或鄙夷或算計的目光，一直活得小心翼翼。</p>
丈夫雖然護著她，可他常年不在家，很多委屈，她怕他擔(dān)心，從來不敢說，只能一個人默默地往下咽。</p>
從來沒有一個人，像今天這樣，旗幟鮮明地、不講一點道理地護著她。</p>
她再也忍不住，積攢了許久的委屈和感動，在這一刻悉數(shù)爆發(fā)。</p>
淚水毫無預(yù)兆地決堤而下。</p>
她捂著嘴，不想讓自己哭出聲，可那哽咽的聲音，卻還是從指縫里漏了出來。</p>
“媽……”</p>
這一聲“媽”，喊得發(fā)自肺腑，帶著無盡的依賴和信賴。</p>
從今以后，你就是我親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