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陸家客廳里那架昂貴的自鳴鐘,沉悶地敲了十一下。夜色已深,如萍卻還沒有回來。</p>
傅文佩坐立不安,幾次走到窗口張望。雪姨打著哈欠,語氣帶著不耐煩:“這么大個(gè)人了,還能丟了不成?八成是跟哪個(gè)同學(xué)玩忘了時(shí)間�!蔽ㄓ卸棚w,坐在客廳角落的沙發(fā)上,手心因?yàn)榫o握而沁出冷汗,一種不祥的預(yù)感像藤蔓般纏繞住他的心臟。</p>
他知道原因。今天傍晚,他親眼看見如萍失魂落魄地從外面回來,臉色白得像紙,眼眶紅腫,顯然是哭過。他還沒來得及上前詢問,就聽見夢萍在客廳里大聲嚷嚷,語氣帶著幸災(zāi)樂禍:“我剛才看見書桓哥哥和那個(gè)白玫瑰在霞飛路散步呢!兩人靠得可近了,有說有笑的!”</p>
那句話像一道驚雷,劈在了本就搖搖欲墜的如萍身上。她身體晃了了一下,什么也沒說,轉(zhuǎn)身就上了樓。杜飛當(dāng)時(shí)就想追上去,卻被爾杰纏著問東問西。等他脫開身,如萍的房門緊閉,任憑他怎么敲,里面都只傳來壓抑的、破碎的嗚咽聲。</p>
現(xiàn)在,這么晚了,她會去哪里?</p>
“我去找找!”杜飛再也坐不住,猛地站起身,抓起外套就沖出了陸家大門。</p>
夜晚的上海街頭,霓虹依舊,卻帶著一絲涼意。杜飛漫無目的地奔跑著,心里亂成一團(tuán)麻。學(xué)校?她常去的公園?書店?他一條街一條街地找,逢人就比劃著詢問,額頭上急出了細(xì)密的汗珠。</p>
最終,是在一家不起眼的、燈光昏黃的小酒館門口,他看到了那個(gè)熟悉的身影。</p>
如萍沒有坐在里面,她就蹲在酒館外墻的陰影里,蜷縮成一團(tuán),像一只被遺棄的小貓。她面前散落著幾個(gè)空了的啤酒瓶,手里還攥著半瓶。她平時(shí)幾乎不喝酒,此刻卻毫無形象地坐在地上,頭發(fā)凌亂,旗袍的領(lǐng)口也松開了些,臉上淚痕交錯(cuò),眼神迷離而空洞。</p>
“如萍!”杜飛的心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他快步?jīng)_了過去。</p>
聞到杜飛身上熟悉的氣息,如萍抬起頭,醉眼朦朧地看著他,咧開嘴想笑,卻比哭還難看:“杜……杜飛?你怎么來了……來,陪我喝酒……喝酒……”她舉起手里的酒瓶,晃晃悠悠地往杜飛手里塞。</p>
“別喝了!你看看你都成什么樣子了!”杜飛又急又痛,想去奪她手里的酒瓶。</p>
“我什么樣子?”如萍猛地甩開他的手,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醉后的尖銳和失控,“我還能是什么樣子?不夠漂亮……不夠特別……不夠有才華……比不上會唱歌的白玫瑰!比不上你何書桓心尖上的人!”</p>
她喊著,眼淚洶涌而出,混合著酒漬,狼狽不堪�!拔覍λ敲春谩夷敲聪矚g他……他為什么……為什么就看都不愿意多看我一眼……”她開始語無倫次,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用力捶打著冰冷的地面,“我到底哪里不好……你告訴我啊杜飛……我哪里不好……”</p>
她的手因?yàn)橛昧Χ杭t,甚至擦破了皮。杜飛看著眼前這個(gè)完全崩潰的、卸下了所有溫柔偽裝、只剩下 raw pain(赤裸痛苦)的如萍,只覺得自己的心也跟著她一起碎裂開來。他見過她害羞的樣子,溫柔的樣子,失落的樣子,卻從未見過她如此絕望、如此不顧一切的模樣。</p>
所有的言語在這一刻都失去了力量。勸慰、講道理、甚至跟著她一起罵何書桓,都顯得那么蒼白和多余。她不需要道理,她只需要一個(gè)宣泄的出口,需要一個(gè)不會在她最狼狽時(shí)離開的人。</p>
杜飛沉默了下去。</p>
他不再試圖奪她的酒瓶,也不再說什么“別哭了”、“不值得”之類空洞的話。他只是緩緩地蹲下身,就蹲在她面前,離她很近,卻又保持著一點(diǎn)不至于讓她反感的距離。</p>
如萍還在哭訴,聲音嘶啞,斷斷續(xù)續(xù),顛來倒去都是何書桓,都是那個(gè)“白玫瑰”,都是對自己的質(zhì)疑和否定。杜飛一言不發(fā),靜靜地聽著。他的目光落在她顫抖的肩膀上,落在她沾滿淚水和塵土的手指上,落在她那雙失去了所有光彩、只剩下痛苦的眼眸里。</p>
他伸出手,沒有碰她,只是默默地,將她面前那些散落的、可能硌到她的空酒瓶,一個(gè)一個(gè),輕輕拿到一邊。</p>
當(dāng)她哭得喘不上氣,劇烈咳嗽的時(shí)候,他會適時(shí)地,將他一直攥在手里、已經(jīng)變得溫?zé)岣蓛舻氖峙�,沉默地遞到她手邊。</p>
當(dāng)她因?yàn)樽硪夂图?dòng)而身體搖晃,快要坐不穩(wěn)時(shí),他會迅速伸出手臂,虛虛地護(hù)在她身后,防止她撞到冰冷的墻壁,在她穩(wěn)住后又立刻收回,不留下任何趁人之危的觸碰。</p>
他像一個(gè)沉默的影子,一個(gè)最堅(jiān)固的堡壘,用他無聲的存在,為她圈出了一小塊可以盡情崩潰、不必維持體面的安全地帶。</p>
不知過了多久,如萍的哭喊漸漸變成了低泣,又變成了無意識的喃喃自語,最后,只剩下壓抑的、一抽一抽的哽咽。酒意和巨大的情緒消耗讓她筋疲力盡,她歪著頭,靠在了墻壁上,眼神空茫地望著虛空。</p>
這時(shí),杜飛才用極輕、極緩,仿佛怕驚擾了什么似的聲音,開口說了他來到這里后的第一句完整的話:</p>
“沒事的,如萍�!�</p>
“沒事的�!�</p>
沒有長篇大論的道理,沒有憤慨激昂的聲討,只有這簡單的、重復(fù)的三個(gè)字。聲音低沉,沙啞,卻帶著一種奇異的、讓人安心的力量。像深夜?jié)q潮時(shí),溫柔拍打堤岸的海浪,一遍,又一遍。</p>
如萍似乎聽到了,又似乎沒有。她沒有回應(yīng),依舊維持著那個(gè)姿勢,但緊繃的、顫抖的肩膀,似乎微微放松了一點(diǎn)點(diǎn)。</p>
杜飛也不再說話。他就這樣保持著蹲踞的姿勢,守在她身邊。夜風(fēng)吹起他額前的碎發(fā),露出他清晰寫滿心疼與疲憊的眉眼。路燈將兩人的影子拉長,扭曲地投射在斑駁的墻上,像一個(gè)荒誕又悲傷的剪影。</p>
他知道,此刻的安慰是徒勞的。酒精麻痹不了心碎,言語填補(bǔ)不了失落。他能做的,僅僅是在這里,陪著她,在她跌入最黑暗的深淵時(shí),讓她知道,身邊還有一個(gè)人,不會離開。</p>
他看著她醉后熟睡(或者說昏睡)過去,臉上還掛著未干的淚痕,眉頭緊緊蹙著,仿佛在夢中依然承受著痛苦。他小心翼翼地脫下自己的外套,動(dòng)作輕柔地披在她身上,隔絕了夜深的涼意。</p>
然后,他繼續(xù)沉默地守著。像一尊固執(zhí)的石像,守護(hù)著他獨(dú)一無二的、悲傷的珍寶。</p>
遠(yuǎn)處,隱約傳來大上海舞廳方向飄來的、縹緲的歌聲,不知是不是那位“白玫瑰”在吟唱。杜飛抬起頭,望向那個(gè)方向,眼神里一片沉寂的復(fù)雜。</p>
這一夜,有人沉醉在新生般的愛戀里,有人心碎在無望的等待中。</p>
而他,杜飛,選擇用最沉默的方式,吞咽下所有的苦澀,守護(hù)著一場與他無關(guān)的、盛大而殘酷的青春祭奠。</p>
沒事的,如萍。</p>
他在心里又一次無聲地說。</p>
就算全世界都覺得你狼狽,至少在這里,你可以不必堅(jiān)強(qiáng)。</p>
因?yàn)椋視恢痹凇?lt;/p>
哪怕,你永遠(yuǎn)看不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