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日子像復印機里吐出的紙張，一張張，內容雷同，翻過去便沒了痕跡。</p>
林窈很快適應了綜合科的節(jié)奏。工作確實如張薇所說——“雜”。今天幫這個科室核對報表數(shù)據，明天幫那個領導撰寫無關緊要的會議紀要初稿，后天可能就是一整天泡在檔案室整理陳年舊檔。量不大，卻瑣碎得如同散落的芝麻，需要極大的耐心去一粒粒拾起。</p>
對她而言，這些工作甚至不需要動用她大腦里那名為“專業(yè)”的區(qū)域，僅憑本能和基礎的職業(yè)素養(yǎng)就能完成得又快又好。她樂得清閑，完成分內事后，便戴著耳機，聽著舒緩的音樂，瀏覽些無關工作的網頁，或者看看電子書，完美踐行著“咸魚”的自我修養(yǎng)。</p>
她臉上的氣色愈發(fā)紅潤，那種在事務所時眉宇間常年凝聚的、如弓弦般緊繃的銳氣，也漸漸被一種溫和的平靜所取代。父母對此欣慰不已，覺得女兒終于走上了“正軌”。</p>
然而，這片看似和諧的平靜之下，細微的裂痕正在悄然滋生。</p>
第一次察覺不對勁，是在一次科室內部的數(shù)據匯總任務后。那是一個區(qū)里季度經濟運行的基礎數(shù)據，并不復雜，但需要從幾個不同渠道整合校對。王科長在周一的晨會上將任務交給了林窈，要求周三前完成。</p>
林窈周二上午就交了差。數(shù)據清晰，格式規(guī)整，連最容易出錯的關聯(lián)項邏輯都標注得明明白白。</p>
王科長接過U盤，在電腦上點開看了幾眼，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嗯，不錯，小林效率很高嘛�！�</p>
到了周五的全局例會上，局長卻特意表揚了綜合科，說這次的數(shù)據報送及時準確，尤其是指標間的邏輯關系梳理得很清晰，“王科長和小張同志辛苦了，下了功夫�！�</p>
林窈坐在會議室角落，微微一愣。小張？張薇？</p>
她下意識地看向王科長，對方正笑得一臉謙遜，連連擺手：“應該的，都是局領導指導有方�！倍谒麄群蠓降膹堔�，則微微挺直了背脊，臉上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被表揚后的羞澀與矜持。</p>
林窈垂下眼睫，端起面前的茶杯，輕輕啜了一口。溫熱的液體滑入喉嚨，帶走了一絲若有若無的澀意。</p>
她沒說話，心里卻劃過一絲了然。原來，在這里，“功勞”和“苦勞”是可以如此清晰又模糊地分開的。</p>
第二次，是安排值班表�？剖依镆晃焕贤录依锱R時有事，需要調換周末值班。王科長在辦公室里問了一圈，大家都面露難色，各有各的安排。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正在安靜整理文件的林窈身上。</p>
“小林啊，你周末沒什么事吧？你看李姐家里確實困難，你年輕，辛苦一下，幫她值一個班？”語氣是商量的，眼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期待。</p>
張薇在一旁輕飄飄地接話：“是呀小林，你剛來，多值值班也能更快熟悉全局情況嘛�！�</p>
林窈抬眼，看了看一臉為難的李姐，又看了看笑容可掬的王科長和事不關己的張薇，點了點頭：“好的科長，我沒問題�！�</p>
于是，那個原本計劃去郊外徒步放松的周末，變成了在辦公室里接聽零星電話、處理突發(fā)文件的枯燥值班。</p>
類似的事情接踵而至。漸漸地，科室里一些耗時耗力、又不顯成績的“硬骨頭”工作，總會以“年輕人需要鍛煉”、“小林能力強效率高”之類的理由，最終落到她的頭上。而張薇，似乎總能巧妙地避開這些，負責一些更“光鮮”、更容易接觸上級領導的事務。</p>
辦公室的氛圍，表面依舊和諧。大家見面點頭微笑，閑暇時也會一起聊聊八卦，抱怨一下天氣。但林窈能感覺到，那層和諧下面，流動著一種心照不宣的規(guī)則。那不是她在事務所時熟悉的、以能力和業(yè)績?yōu)楹诵牡某嗦愀偁帲且环N更隱晦、更講求關系和背景的生態(tài)。</p>
她偶爾會在加班后，獨自走在回家的路上，看著城市璀璨的燈火，心里會泛起一絲輕微的失落。這里，似乎并不像父母說的那。在這里，有些東西，比數(shù)據和邏輯更重要，也更難以捉摸。</p>
某天午休，她無意中聽到兩個其他科室的同事在茶水間閑聊。</p>
“看見沒？張薇今天又跟著王局出去開會了�！�</p>
“嘖，人家有個親戚在市發(fā)改委，資源擺在那兒呢。王科長能不捧著？”</p>
“也是，咱們區(qū)里好多項目還得靠上頭支持。難怪什么露臉的事都帶著她。”</p>
林窈握著水杯的手頓了頓，隨即面色如常地接完水，安靜地離開。</p>
所有的疑惑，在這一刻有了清晰的答案。</p>
她回到工位，看著電腦屏幕上那些簡單到近乎幼稚的數(shù)據表格，忽然覺得有些索然無味。這就是她放棄百萬年薪、頂尖平臺，換來的“穩(wěn)定”和“清閑”嗎？</p>
一種莫名的煩躁，像細小的藤蔓，悄悄纏繞上來。</p>
她打開手機，點開和閨蜜的聊天框，手指在屏幕上懸停片刻，又緩緩放下。</p>
算了。她對自己說。</p>
這點工作量，比起在事務所時通宵達旦的鏖戰(zhàn)，不過是九牛一毛。那些被搶走的“功勞”，于她這條“咸魚”而言，本就是身外之物。人際關系的復雜，哪里都有，無非是表現(xiàn)形式不同。</p>
她所求的，不過是身體健康，生活平靜，能讓父母安心。</p>
想到這里，林窈深吸一口氣，將心頭那點不甘和失落強行壓了下去。她移動鼠標，點開了一個剛接收到的、關于某個不起眼小項目的輔助數(shù)據文件，開始機械地核對起來。</p>
窗外，天色湛藍，云卷云舒。</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