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無意識的身子一抖,不知道陸時青怎會出現(xiàn)在這兒?</p>
倒是小和尚“阿彌陀佛”一聲,善意道:“這位施主執(zhí)念太深,傷人傷己。”</p>
陸時青不語。</p>
小和尚又問:“施主抄經(jīng)還是上香祈愿?”</p>
他惜字如金開口,“抄經(jīng)�!�</p>
“施主隨我來�!�</p>
他徑直越過我,油紙傘邊緣的雨珠砸落在我手背上。</p>
抄經(jīng)的房間有很多,我特地在房間里的軟墊上多跪了一會兒。</p>
怕一出門便迎面撞上陸時青,也怕他冷冷的詰責我,“虛情假意�!�</p>
可惜,天不遂人愿。</p>
我一出來,便看到的了菩提樹下的身影。</p>
菩提樹繁茂,他站在樹下,單手撐著傘,另一只手正溫柔的擦拭伏在他肩頭的女子流下的眼淚。</p>
隔著有些遠,我看不清那人的樣子。</p>
卻也覺得雨幕中這樣相互依偎的兩道身影,極為般配。</p>
遙遙望著,都能感受到陸時青冷峻剛毅身形下的徹骨柔情。</p>
只是再不予我。</p>
我默默的轉(zhuǎn)過身,擇了另外一條路。</p>
雨好大,我臉上也濕漉漉的。</p>
無端想起起幼時被我娘打,我哭的梨花帶雨,他坐在我身旁溫柔笑著的模樣。</p>
我以為他也來嘲笑我,舉著拳頭無任何殺傷力的落在他身上。</p>
可他卻突然自坐著的臺階上面朝大地的倒下。</p>
我慌了,哭的更大聲,還以為自己是什么天賦異稟的練武奇才,“我沒用力啊,你別嚇我�!�</p>
我蹲下身子想扶他起來,他卻倏地自懷里掏出熱乎的海棠糕,細致的擦拭我臉上的每一滴淚。</p>
“別哭了,這是你愛吃的。”</p>
以至于后來每每委屈的時候,我總要一盤海棠糕。</p>
雞鳴寺名聲在外,下雨也不乏到訪此處的香火客。</p>
即將出寺廟大門時,一位衣著樸素的婦人卻一把攥住了我的手腕。</p>
和藹的面容倏然冷下來,她瞳孔猛收,認出了我,“你就是叛將之女沈歲禾吧?!”</p>
這尖銳的一聲吼,引來了四方行人的注意。</p>
他們仇恨蔑視的目光就像一把把刀子,凌遲著我。</p>
耳邊響起他們的怒罵。</p>
“你個罪大惡極之人,玷污了這方圣地!”</p>
“你爹那樣投敵的惡徒,能教養(yǎng)出怎樣的好女兒?罪臣之女應(yīng)當下地獄!”</p>
“那些忠良都已命喪黃泉,你倒是虛情假意的上起了香,真心悔過是假,怕惡疾纏身尋求一夜好夢才是真的吧?”</p>
“你怎么有臉活在這世間,有臉做將軍夫人的?”</p>
不知誰起了頭,那些本該祭給佛像前的水果,撲簌簌的落在了我身上。</p>
我被她們推搡,謾罵,摔倒在地。</p>
掙扎起身之時,卻再度看到了陸時青的身影。</p>
他強勢攬著哭的眼底翻紅的素色羅裙女子,仿佛怕這邊的躁動會傷到那人,而后頭也不回的往前走。</p>
我掙扎的跑了出去。</p>
小和尚給我的傘被扯壞了。</p>
發(fā)髻亂了,衣裳也又臟又濕,擦破皮的傷口處處滲著血。</p>
但陸時青不會再給我買海棠糕了。</p>
我本想抄完經(jīng),去看歲語的。</p>
我不敢把她帶在身邊,只好拿出身上所有的錢給了那老仆,何嬸。</p>
她還那樣小,人事不經(jīng),是可以擁有她嶄新的人生的。</p>
我要她無憂無慮的長大,徹底逃脫這張罪網(wǎng)。</p>
父輩的罪孽,我一人背負著便好,身陷囹圄的人,僅我一個就夠了。</p>
可我現(xiàn)在太狼狽了,我不敢見她。</p>
我怕她用童稚的聲音問我,“長姐,你怎么受傷了?又為什么哭了?”</p>
看了一整夜的月亮,又淋了一遭霖霖春雨,我病倒了。</p>
昏昏沉沉中我好像又回到了最初在京都的時候。</p>
我與隔壁世家小姐打架,我被她推入湖里,是陸時青縱身一躍撈我上來的。</p>
我爹氣的拔劍出鞘,“歲禾是我的女兒,受不得任何人給她一點委屈。我今日非要去給我女兒討個說法。”</p>
我娘急得抱住我爹的腰,“算了算了,歲禾從湖里出來的第一刻,便把人家女兒綁在了樹上,吊著。若真要談?wù)撈鹆耸欠牵覀円猜洳坏蒙巷L�!�</p>
“她才不受委屈呢�!�</p>
是啊。</p>
我是那樣受不得委屈之人。</p>
陸時青縱馬在繁華坊市,給我買了第一鍋熱氣騰騰的海棠糕。</p>
我卻氣鼓鼓的將它們揚在了地上,蠻橫不講理道:</p>
“陸時青,你不許給別人擦眼淚�!�</p>
說著說著,我自己的眼淚就掉下來了,“我會吃醋。”</p>
可是他神色突然好冷,黑色的靴子碾踩過地上的糕點,居高臨下的盤問我,“你吃什么醋?”</p>
好兇。</p>
我睜開了眼。</p>
竟真的看到了陸時青。</p>
“沈歲禾,以后少出門招搖過市�!�</p>
“你以為你燒個香祈個愿,就是贖罪了?”</p>
他恨我,自然也不愿世人常常提起我是他妻子。</p>
我現(xiàn)在有些怕他,不知該說些什么。</p>
還未等開口,一個熟悉的身影邊哭邊撲了過來。</p>
春之梨花帶雨的攬住我脖子,“小姐……我的小姐,你受苦了。”</p>
我還沒死呢,她哭的這么傷心。</p>
但她抱的我太緊了,我快被她勒死了。</p>
我娘素來厚待下人。</p>
當初舉家搬遷,我娘便遣散了籍貫在此處的仆人,并給了她們一大筆錢,還了她們自由身。</p>
春之是何嬸的孫女,也是自小陪在我身邊同我長大的丫鬟,我倆情同姐妹。</p>
我沒想到,她明知道在我身邊早已沒了任何前途,卻還要主動縱身往這狼虎窩躍。</p>
陸時青才不愿看我們姐妹重逢的戲碼,他轉(zhuǎn)身走了出去。</p>
木門合上。</p>
我聽到門外女子委屈又生氣的哭訴:“將軍,你為什么要進去看她!她不配!”</p>
陸時青耐心哄著她,“我就去看看她沒死成�!�</p>
那女子忽地聲音冷冽下來,像是故意要我聽到似的揚高了聲調(diào):“禍害遺千年�!�</p>
春之不忍聽,明眼人都能看出我的境遇。</p>
她捂住了我的耳朵,眼淚撲簌簌地,“小姐,我祖母照顧二小姐,我來照顧你。”</p>
“小姐永遠是春之最在意的人�!�</p>
可我哭不出,我眼淚好像早就流干了。</p>
我將臉虛弱的貼在她手心,“春之,我好想死,可我娘叫我好好活著�!�</p>
我還要看著歲語長大。</p>
她安慰我,“我的小姐是無辜的,小姐為何要背負這些?小姐,錯不在你�!�</p>
我凄然一笑,“我身上流著罪人的血,我也是罪人�!�</p>
何況,我真的有罪。</p>
謀反戰(zhàn)爭甫一拉響,便人心惶惶,就連岑州百姓也不例外。</p>
那段時間,府里突然多了好多我不認得的武將面孔,他們各個神情嚴肅,仿佛來找我爹談?wù)撝裁创笫隆?lt;/p>
而我一向和睦的爹娘也總是吵架。</p>
岑州四季不明,沒有個冬天的樣子。</p>
若是在京都,此時早就寒風凜冽,大地凌霜了。</p>
我睡不著跑到院子里看月亮,我爹娘的屋子里突然傳出細碎的吵鬧聲。他們已經(jīng)極力壓制聲音了,耐不住我好奇,將耳朵貼在了門框前。</p>
我聽到我爹嚴肅的聲音反駁我娘,“哪有什么正途不正途?”</p>
“鹿死誰手,誰走的便是正途。”</p>
我娘突然哭的好大聲。</p>
我爹煩悶,起身穿衣,出門便看到了站在院里的我。</p>
他走過來摸了摸我的頭,問我,“歲禾相不相信爹爹?”</p>
而后他又喃喃自語,“我走的就是正途�!�</p>
可是平定戰(zhàn)亂跟正途有什么關(guān)系?</p>
我的阿青也會在這個深夜煩憂這樣的問題嗎?</p>
我突然想到陸時青先前對我說的話:“我堅定自己選擇的路,以身報國,守護山河,馬革裹尸我都無怨無悔�!�</p>
他真是個胸懷大略的將士。</p>
我爹也是,我爹爹那樣厲害。</p>
如是想著,我拽著我爹的胳膊晃啊晃,“阿爹選的路就是正途,阿爹做什么我都支持。”</p>
我爹看著我,慈愛的笑了。</p>
我娘卻總是哭。</p>
無數(shù)個夜夜難眠中,我也后知后覺的明白——</p>
這世上沒有哪句話是說出來不必負責的。</p>
我不是殺死他們的最終兇手,可那數(shù)千個枉死的將士,也有我的一份“功勞”。</p>
我的愚昧無知,我的盲目鼓勵與信任,我自以為安逸的生活。</p>
是他們用血肉之身在承受。</p>
別說陸時青恨我,我自己都要恨死自己了。</p>
我怎么不算罪人?</p>
我住在主院里,除了去寺廟,去看歲語,幾乎就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我不愿在偌大的將軍府閑逛。</p>
我不敢迎上那些仆人異樣的眼光。</p>
可春之來了,她不肯我將自己困在這四方之地,覺得我死氣沉沉。</p>
她拉我在院子里踢毽子,拉著我賞府宅里盛開的春花兒,還帶我到小湖邊喂魚。</p>
四月后,天倏忽就變暖了。</p>
身后一片綠意之下,傳來了小丫鬟們的細語聲。</p>
“偏院一收拾出來,比主院更要干凈正派,那住在偏院的女主人也大方,給了仆人好多賞銀�!�</p>
“將軍寵她,日日都要去她房里哄她�!�</p>
“真羨慕在偏院里伺候的人,不像我們,整日守著將軍恨之入骨的罪臣之女,晦氣死了�!�</p>
我安靜聽著,不想理會。</p>
倒是春之受不了,將魚食氣鼓鼓的一灑而下,起身就要找她們說個明白。</p>
我正要拉住她,身后卻傳來了丫鬟們齊齊的請安聲:“姑娘安好�!�</p>
那人話語笑盈盈的,“我來拜見一下你們夫人。”</p>
說著,青色羅裙女子自不遠處走來。</p>
透過身形和聲音,我一眼便認出這就是那日寺廟里陸時青耐心哄著的人,也是房門外責怪陸時青來看我的姑娘。</p>
她是……</p>
陸時青的心上人。</p>
我皺眉,總覺得她好生眼熟,記憶里我們卻不曾見過。</p>
可她顯然認得我,丫鬟們退下,湖邊只剩了我與春之還有她。</p>
女人一斂笑意,上前一步攥住了我的衣領(lǐng),“沈歲禾,你活得這樣好,簡直是對那些將士和陸家忠烈最大的諷刺!”</p>
“你為什么不去死?你怎么有臉嫁給他?”</p>
“是他不肯休我。”</p>
他要我在他眼前贖罪。</p>
我目光寂寂,對于她的質(zhì)問照單全收。</p>
女人冷笑一聲,“你有什么資格留在他身邊?你還覺得他日日夢魘,囿于仇海中還不夠嗎?你不想死,我倒是可以送你一程�!�</p>
春之一驚,蓄滿了力推開了她的身子,將我護在身后。</p>
“大膽!不許對我們夫人不敬!”</p>
“你算什么東西?你才大膽!”</p>
女人抬腳踹在了春之胸口處,春之倒地,那只手被女人狠狠踩在腳底之下。</p>
她是陸時青喜歡的人,我的存在棒打了鴛鴦,她可以言語重傷我,卻不能這樣對我的春之。</p>
我揚手給了她一巴掌。</p>
聲音脆響,她臉都側(cè)了過去,半張臉很快浮上巴掌印。</p>
女人不可置信瞪大了雙眼,“你打我?”</p>
我平靜的看著她,“你傷害了我的春之,我便不能忍氣吞聲�!�</p>
她不甘心的沖了過來,推搡間,女人腳下一軟,竟仰身跌入湖中。</p>
我還沒從“我推沒推她”之中反應(yīng)過來,一道挺闊的身影焦急掠過我,縱身跳入湖中。</p>
陸時青抱著渾身濕漉漉的女人,擔憂之情自眼底波動,“秦意婉,秦意婉,你醒醒�!�</p>
秦意婉終于悠悠睜開眼,戚戚然的抱住了陸時青的腰。</p>
她語調(diào)沒有了對我時的囂張,“將軍,你罵我吧,我日日夢魘,就是看不得仇人之女過得好,可我偏偏這樣無能為力�!�</p>
我們也有仇嗎?</p>
我站在原地手足無措的想。</p>
陸時青卻已經(jīng)扶著她起身,居高臨下的質(zhì)問我:“沈歲禾,你自己也險些死在湖中,你難道不知道后果嗎?”</p>
我也終于回想過來,坦然對上陸時青幽深的目光,“我沒推她�!�</p>
話音剛落,秦意婉突然虛弱的站不住,撐著陸時青的胳膊咳水。</p>
“夫人不會推我,是我自尋死路。”</p>
春之跪在地上不停的磕頭,“奴婢作證,我家小姐真的沒有推她,奴婢就在跟前看得清清楚楚,將軍不要冤枉小姐。”</p>
陸時青面若寒冰,“主子說話,還有你插嘴的份了?”</p>
我從他的態(tài)度里突然就明白了。</p>
他是不會信我了。</p>
或者,他根本不在意我的解釋。</p>
他在意的是他喜歡的女子,落水了。</p>
陸時青一向是個對喜歡之人格外偏愛之人。</p>
當年我綁了將我推入湖中的世家小姐,他便負手站在一旁,一臉寵溺的夸我:“歲禾的手法當真好,捆的這樣細致�!�</p>
我不擔心陸時青怪罪我,我有免死金牌傍身,他不會這樣殺了我。</p>
可我的春之不能因我受委屈。</p>
我認認真真看著他,“將軍想怎么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