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是被撿來的，姐姐們偷偷把我養(yǎng)在船艙里，不過沒幾天，我還是被老鴇發(fā)現(xiàn)了，她以為是自己家的姑娘生下來的，氣的當場就要把我淹死在秦淮河上。</p>
后來得知我是撿來的，又拗不過姐姐們，才松口不管我，只不過她聲稱她是不會給我一口飯的。</p>
她以為姐姐們就是一時興起，養(yǎng)著玩玩，這個動蕩的年代，大人活著都費勁，何況孩子，活不了的。</p>
誰知道，靠著姐姐們省下來的口糧，我竟然活了下來。再后來長大了，吃的多了，老鴇還是給了我一口飯吃，因為我出落的越發(fā)好看，還有一副好嗓子。</p>
姐姐們對我都很好，除了牡丹。牡丹那時是我們船上最好看的姑娘，會唱軟軟糯糯的蘇州小調(diào)，我偷偷在窗戶下學，被她發(fā)現(xiàn)，被她好一頓打。</p>
我窩在姐姐們的懷里哭，說她小氣，別的姐姐只要我想學都肯教的，如月姐姐拉著我的胳膊給我上藥，一邊涂一邊嗔怪著牡丹下手太重。</p>
豆蔻姐姐與我年紀最近，也在一旁唉聲嘆氣。</p>
只有歲數(shù)最大的盼春姐姐摸著我的頭發(fā)對我說，牡丹她人不壞的。</p>
老鴇開始對我很好，還找了專門的老師找我唱曲，姐姐們各個神色凝重，之前她們教我只是玩，并沒有想我真的做這一行。</p>
可是沒等我登臺，南京就不流行這個了，大家開始去舞廳去夜總會。</p>
客人越來越少，老鴇氣不過，托了人讓我和豆蔻去南京最大的夜總會紅樓見世面。</p>
那是我第一次見沈懷知。他和馮玉成一擲千金，爭一個和頭牌妮娜跳舞的機會。我和豆蔻穿著粗布麻衣的工作服，遠遠的看不真切，但是豆蔻還是滿懷期待的說，將來要是也有人為了她這樣就好了。</p>
岸上的世界很陌生，小二不是小二，是服務生；歌女不是歌女，是明星。</p>
帶她們來的服務生忽然讓她們趕緊離開，說是總經(jīng)理來檢查。她拉著豆蔻往巷子里走，剛出門，豆蔻卻說有東西忘在里面，讓我等她一下。</p>
巷子里面漆黑一片，只看見一點火光，大概是有人抽煙。我有些害怕，往巷子口挪了挪。</p>
身后傳來聲音，“服務生，給我拿個火�！睕]等我反應過來，肩膀就被人拽了回去，“和你說話沒聽見嗎�！彼匆娢业囊凰查g有些呆愣，手捏著我的下巴仔細端詳了一下，“長成這樣做服務生浪費了。你叫什么�！�</p>
我被嚇的不敢說話，忽然后面又有人抓住我的胳膊，輕輕向后一拉，我就陷入一個懷抱之中。</p>
“我說馮大少爺是不是就喜歡強人所難啊。”我扭頭看見肩膀上的手，骨節(jié)分明，隔著薄薄的粗布衣服也能感覺的到的溫暖有力。</p>
他又把手放在我的頭上向自己懷里推了推，我的臉頰緊貼著他的衣服，又光滑又舒服。我沉浸在布料帶給我的驚奇之中，絲毫沒有發(fā)現(xiàn)對面的人表情是多么猙獰。</p>
馮玉成的眼睛狠狠剜過我和他，“沈懷知，你三番兩次和我過不去，總有一天我要讓你們沈家好看�！�</p>
沈懷知笑了笑，“說大話也要有個限度，不就是這兩年賺了些錢，就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了�！�</p>
馮玉成不再說話，只是走的時候，看向我的眼神像一條毒蛇讓我脊背發(fā)涼。</p>
他一離開沈懷知就立馬松開了我，“抱歉啊，剛才……”</p>
我搖搖頭，“沒關(guān)系的，剛才還要多謝你。”</p>
“你在這里工作嗎。”他撓了撓頭，問到。</p>
我依舊搖頭，他又問需不需要送我回家，我說我在等姐姐。</p>
“那我陪你吧。”</p>
我點了點頭，又覺得應該說些什么話。</p>
“你經(jīng)常來這里玩嗎？”我問到。</p>
他連忙擺手，“我沒來過的，同學聚會不知怎么就定在這里了�！�</p>
“哦……”</p>
看他慌張，我又覺得問的話不合適，更不知道說什么了。好在，我看到豆蔻跑過來，就又和他道謝離開了。</p>
回去的路上，豆蔻心不在焉，她問我，有沒有喜歡的人。</p>
不知怎么，我忽然想起沈懷知慌張的臉，覺得有些好笑，不過這怎么算是喜歡呢。我搖了搖頭，豆蔻說，也是，你才見過幾個男人。</p>
有喜歡的人是很正常的一件事，船上的姑娘很多都有，就連兇巴巴的牡丹都有。</p>
牡丹是被他男人賣到船上來的，據(jù)說她原來是蘇州大戶人家的小姐，不僅上過學，還會些英語和日語�？伤龕凵狭艘粋�她家的長工，家里自然不同意他倆在一起，于是兩個人就私奔了。他們?nèi)ミ^上海，那里繁華，牡丹能接到一些翻譯的活。可是好景不長，那個長工染上了大煙，欠了一屁股債，后來他對牡丹說去別的地方生活，兩人又一路跑到南京，長工說坐船去山東，然后他去拿行李就再也沒回來過。船上的女人們穿的花枝招展的看著她，她一下就懂了。</p>
牡丹真的很喜歡他吧，那男人哭著來找她，說再抽最后一次，牡丹打他罵他，可最后還是心軟掏錢給他。每次男人都說之后好好過日子贖她出去，又再次哭著來求她。大家都勸她不要再理他，牡丹只好叫那人晚上來，免得叫人看到丟人。</p>
可是寂靜的夜里，那男人的哭喊掉在秦淮河上，激起的漣漪一圈一圈的蕩盡大家的耳朵里，每當這個時候，熟睡的姐姐們總會傳出嘆息聲，但是大家都不再提起了。</p>
后來那人很長時間不再來，大家都覺得他死在外面了，牡丹也說，死了干凈�？墒悄档み�是常常在夜里一個人去船頭等著，即便再沒人來過。</p>
再見到沈懷知是三個月后了，那時船上很多姑娘都生病了，老鴇本想將我賣個好價錢，不得已讓我?guī)辖伝ㄈコ鷥�。那時我唱的還有點亂七八糟，但是客人并不能聽不出來。</p>
記得那是一天最熱的時候，船隨著秦淮河的水輕輕搖晃，我趴在桌子上昏昏欲睡。忽然外面有姐姐喊，來客人了，是貴客。</p>
與我一同瞌睡的姐姐們瞬間清醒，簇擁著我到船頭看熱鬧。</p>
那一天，我穿著晚清的對襟羅裙倚上船桿，岸上的沈懷知一身剪裁利落的洋裝，我們只隔著一片河水，卻像隔著兩個時代。</p>
和他一起來的還有一個男子一個女子，女子留著學生頭，一身學生裝，樣子氣鼓鼓的。</p>
“懷知哥，你怎么能和這種人在一起！”女生氣憤的說著。</p>
“孟月你閉嘴！沒人讓你來，看不慣滾回家當你的大小姐去。”沈懷知呵斥道。</p>
姐姐們見狀，讓我們單獨去了另一條船，那個女孩想追過來，卻被姐姐們團團圍住。</p>
之前要么離太遠要么天太黑，我都沒能仔細觀察他，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他這樣好看，唇紅齒白劍眉星目的，最難得的是他的眼睛干凈又明亮。</p>
大概是被我盯的不太好意思，他輕咳一聲扭頭不再看我，可露出的耳尖逐漸透出粉紅。</p>
過了好一會，我們才開始說話。</p>
他說他是來找我的，我說我不信，他明明連我的名字都不知道。</p>
我說我叫安雪，平安的安，下雪的雪。姐姐們是在一個雪天撿到我的，她們希望我一輩子平平安安的。</p>
他說我的名字很好聽。</p>
那一天我們聊了很多，我問他是怎么找到我的，他說那天與我分別就很后悔沒有問我的名字和住址，回去時聽他的朋友講一個女服務生給他留了地址，聽描述覺得像我的那個姐姐，問他要地址，他死活不肯給，本來以為要錯過了，昨天他突然打電話問他要不要一起去。</p>
原來那就是讓豆蔻魂不守舍的人。</p>
我們一直聊到暮色漸濃，他問我，愿不愿意離開這。</p>
我問他，是要我做他的小老婆嗎。</p>
他好像被我逗笑了，摸摸我的頭，他說他是上過學的，現(xiàn)在的年輕人都講究一夫一妻制，還有自由戀愛。</p>
我在心里默默想，這學�？烧媸呛玫胤�，一人只娶一個老婆。</p>
我又問他，那他是不是要娶我。</p>
他沉默半晌說他現(xiàn)在不能立刻娶我，他要去南方上學，要上三年。所以如果我愿意的話，他可以先為我贖身，三年后，我若是還愿意嫁給他，他就娶我。</p>
我欣然答應，他去上學，然后就只能娶我一個老婆了。</p>
我去問老鴇贖身要多少錢，豆蔻卻已經(jīng)在屋子里了，老鴇豎著一根手指，一條小黃魚，一個子兒都不能少，我說一條小黃魚也太多了，她看著我冷哼一聲，你得兩根兒！</p>
沈懷知拉我出去，說兩根就兩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