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翌日的黎明,杏花村是被一陣陣嘈雜而有序的聲音喚醒的。</p>
不再有昨日狂歡后的慵懶,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死亡陰影籠罩下的、繃緊了發(fā)條般的忙碌。村頭,李木匠帶著幾個壯漢,正揮汗如雨地砍削著碗口粗的樹干,將其一端削成鋒利無比的尖刺。村尾的曬谷場上,鐵匠張大錘家的那座簡陋熔爐燒得通紅,他赤著上身,輪著大錘,將一柄柄鈍口的鋤頭、鐮刀,鍛打得寒光閃閃。</p>
“鐺!鐺!鐺!”</p>
每一記錘響,都像是敲在村民們心上的一聲警鐘。</p>
婦人們也沒有閑著,她們在村長張正德的老伴,王婆的組織下,將家中所有能吃的野菜、粗糧都集中起來,統(tǒng)一熬煮成糊,以備不時之需。就連半大的孩子們,也提著籃子,在村子附近的山坡上撿拾石塊,堆積在村口的矮墻之后。</p>
整個杏花村,仿佛一臺生了銹卻被強行上緊了油的戰(zhàn)爭機器,在蘇清瑤的指令下,轟然運轉(zhuǎn)起來。</p>
蘇清瑤一夜未眠。</p>
她將那孩子的情況穩(wěn)定下來后,便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借著微弱的油燈,在一塊粗糙的木板上,用木炭畫著什么。那是一幅杏花村的簡易地形圖,上面標(biāo)注著房屋、道路、水源,以及……一個個用交叉符號標(biāo)記出的、致命的陷阱。</p>
天一亮,她便拿著這幅“杰作”,找到了正在村口指揮眾人挖掘壕溝的沈君彥。</p>
“君彥哥,你看這里�!碧K清瑤指著地圖上村口通往外界的兩條主路,“光挖一道壕溝不夠,壕溝之后,我需要一排削尖的木樁,半埋在土里,傾斜著朝向村外。木樁之后,再用碎石和荊棘堆成一道矮墻�!�</p>
沈君彥看著那圖,眉頭微蹙。他雖不懂什么章法,但常年狩獵的經(jīng)驗讓他立刻明白了這種布置的歹毒。壕溝阻馬,木樁穿人,矮墻雖然不高,卻能有效遲滯敵人的腳步,為守在墻后的村民創(chuàng)造攻擊的機會。</p>
“這法子好是好,”他沉吟道,“只是太耗費人力和木材了。咱們村能用的木頭不多,壯勞力也有限�!�</p>
“所以,重點防御。主路用最笨的辦法,因為敵人最可能從這里大舉進(jìn)攻�!碧K清瑤的木炭筆尖一轉(zhuǎn),指向了地圖上幾條通往后山的隱秘小徑,“至于這些小路,我們沒那么多人手去守,就要用巧勁。”</p>
她將另一張畫滿了奇怪符號的草圖遞給沈君彥:“你看這個,叫‘絆馬索’。用堅韌的藤蔓,繃直在離地半尺高的地方,兩頭系在樹上。藤蔓上,每隔一段距離就掛上幾個陶罐,里面裝滿石子。只要有人或馬匹經(jīng)過,絆倒的同時,陶罐就會發(fā)出巨大的聲響,既是預(yù)警,也能驚嚇敵人�!�</p>
沈君彥的眼睛瞬間亮了。這種布置,和他以前為了捕捉野豬設(shè)下的陷阱有異曲同工之妙,但蘇清瑤的設(shè)計更加精巧,考慮到了預(yù)警的功能。</p>
“還有這個,”蘇清瑤又指向一個畫著深坑的圖樣,“這是‘陷坑’。在必經(jīng)之路上挖一個一人深的坑,底部插滿削尖的竹子或木棍,上面用樹枝和浮土偽裝好。這種陷阱,掉下去一個,就能廢掉一個�!�</p>
看著蘇清瑤草圖上一個個陰險而致命的設(shè)計,饒是沈君彥這般見慣了山林險惡的漢子,也感到一陣陣頭皮發(fā)麻。他無法想象,一個看起來文弱秀氣的姑娘,腦子里怎么會裝著這么多置人于死地的法子。</p>
“清瑤,你……”他欲言又止。</p>
蘇清瑤看出了他的疑惑,只是淡淡一笑,將這個話題岔開:“這些只是我的想法,具體怎么實施,哪些地方適合挖坑,哪些地方適合拉索,還要靠你和村里獵戶們的經(jīng)驗來判斷。你是這方面的行家�!�</p>
一句“你是行家”,讓沈君彥心中那點疑慮瞬間煙消云散。是啊,現(xiàn)在不是追究這些的時候。他接過草圖,重重地點了點頭,眼神中滿是信服與欽佩:“好!我明白了!我這就帶人去辦!”</p>
他轉(zhuǎn)身,高聲呼喊了幾個經(jīng)驗最豐富的老獵戶,幾人湊在一起,對著蘇清瑤的草圖指指點點,不時發(fā)出低低的驚嘆聲。很快,他們便分頭行動,消失在了村子周圍的密林之中。</p>
蘇清瑤則留在了村口,親自監(jiān)督著防御工事的建造。</p>
她不僅僅是指揮,更是在用自己的行動,給所有惶恐不安的村民注入一劑強心針。她親自搬運石頭,和婦人們一起編織荊棘,手上很快就被磨出了血泡,劃出了道道血痕。</p>
村民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p>
“蘇神醫(yī),您歇著吧,這些粗活我們來干就行了!”</p>
“是啊,您可金貴著呢,萬一累壞了可怎么好!”</p>
蘇清瑤只是搖搖頭,用衣袖擦了擦額頭的汗,微笑道:“家是大家的,村子也是大家的。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現(xiàn)在,我們所有人都是拴在一根繩上的螞蚱,誰也別想置身事外�!�</p>
她的話,樸實無華,卻讓所有人的心都熱了起來。原本因恐懼而滋生出的些許懈怠和僥幸心理,在這一刻被徹底掃除。</p>
整個上午,杏花村都沉浸在這種緊張而高效的備戰(zhàn)氛圍中。</p>
然而,到了中午,一個嚴(yán)峻的問題擺在了所有人面前——食物。</p>
昨天買糧的計劃落空,村里僅存的一點口糧,在王婆的精打細(xì)算下,也只夠全村人再喝兩天稀粥。高強度的勞作,極大地消耗著村民們的體力,光喝那清湯寡水的粥,根本頂不住。</p>
人心,剛剛才凝聚起來,此刻又有了浮動的跡象。</p>
就在這時,蘇清瑤卻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決定。</p>
她讓村長打開了祠堂的暗格,取出了十兩銀子,交給了沈君彥。</p>
“君彥哥,你帶兩個身手最好的兄弟,走最隱蔽的小路,去一趟‘福滿樓’。”</p>
“去福滿樓?”沈君彥一愣,“現(xiàn)在鎮(zhèn)子戒嚴(yán),我們根本進(jìn)不去。而且,就算見到了錢掌柜,也買不到糧食�!�</p>
“我不是讓你去買糧�!碧K清瑤的眼中閃爍著智慧的光芒,“我是讓你去賣一樣?xùn)|西,換一樣?xùn)|西�!�</p>
她從懷中取出一個用油紙包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小包,遞給沈君彥:“你把這個交給錢掌柜,告訴他,這是我最新調(diào)制的‘冰飲秘方’。有了它,福滿樓就不再需要從我這里高價買冰鎮(zhèn)酸梅湯,他們自己用普通的冰塊,就能做出味道不相上下的飲品�!�</p>
沈君彥大驚失色:“清瑤!這……這可是咱們的獨門生意!你怎么能……”</p>
“此一時,彼一時。”蘇清瑤打斷了他,“現(xiàn)在對我們來說,糧食比銀子重要一萬倍。你告訴錢掌柜,這個方子,可以抵我們上次那一百兩銀子的貨款。我不要錢,只要他想辦法,幫我們從鎮(zhèn)子里弄出十石糧食和兩大袋鹽。他路子廣,肯定有辦法�!�</p>
這番話,讓在場的人都驚呆了。用價值連城的秘方,去換那看得見摸得著的糧食!</p>
“可是……萬一他拿到方子,不認(rèn)賬怎么辦?”張正德?lián)鷳n地問。</p>
“他會的�!碧K清瑤篤定地說道,“錢掌柜是個聰明的生意人。他知道,這方子雖然珍貴,但能給他方子的人更珍貴。只要我還在,只要我們杏花村還在,就能源源不斷地給他創(chuàng)造更大的價值,比如……真正的‘寒冰石’。他不會為了眼前這點糧食,斷了自己長遠(yuǎn)的財路。”</p>
她的話,擲地有聲,充滿了對人性的精準(zhǔn)洞察。</p>
沈君彥看著她,心中涌起一股驚濤駭浪。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這個女子的戰(zhàn)場,從來不只是在這村口的一畝三分地。她的眼界和謀略,早已超越了這片小小的山村。</p>
他不再多言,鄭重地接過那包秘方,揣入懷中,點了兩個最精干的獵戶,如三道青煙,迅速消失在了山林里。</p>
送走了沈君彥,蘇清瑤又回到了她自己的小屋。</p>
那個從柳樹村逃出來的孩子,依舊在昏睡。他的燒已經(jīng)退了,呼吸也平穩(wěn)了許多,但不知為何,就是遲遲不醒。</p>
蘇清瑤坐在床邊,擰干了濕布,輕輕擦拭著他滾燙的額頭。</p>
這個孩子,是揭開所有謎團的關(guān)鍵。那群“惡鬼”究竟是誰?他們有多少人?有什么特征?這些信息,直接關(guān)系到杏花村的生死存亡。</p>
她必須讓他醒過來。</p>
她仔細(xì)檢查了他的瞳孔、脈搏,確認(rèn)他身體已無大礙,之所以不醒,恐怕更多的是因為精神上受到了極度的驚嚇和創(chuàng)傷。</p>
對于這種創(chuàng)傷后應(yīng)激障礙,現(xiàn)代醫(yī)學(xué)有心理疏導(dǎo)和藥物治療,但在這里,她什么都沒有。</p>
她能做的,只有等待,以及……嘗試用自己的方式去喚醒他。</p>
她俯下身,用一種極其輕柔的、帶著安撫力量的聲音,在他耳邊反復(fù)地、一遍遍地低語:</p>
“別怕,已經(jīng)安全了……這里是杏花村,我們都會保護(hù)你……”</p>
“你叫什么名字?你的家人呢?別怕,睡一覺就好了,醒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p>
她的聲音,像山間的清泉,帶著一絲清涼的藥草香,試圖穿透那層包裹著男孩靈魂的、厚厚的恐懼壁壘。</p>
日頭西斜,黃昏再次降臨。</p>
村口的防御工事已經(jīng)初具雛形,壕溝深達(dá)一人,木樁林立如森森獠牙,荊棘矮墻也已堆砌過半。忙碌了一天的村民們,正圍坐在一起,喝著寡淡的菜粥,臉上寫滿了疲憊和對未來的憂慮。</p>
沈君彥還沒回來。</p>
蘇清瑤的心,也隨著漸漸沉下的暮色,一點點懸了起來。</p>
她最后一次為那孩子擦拭了身體,換上干凈的傷藥,看著他依舊毫無反應(yīng)的臉,心中不禁涌起一陣無力感。</p>
她站起身,準(zhǔn)備去外面看看情況。</p>
就在她轉(zhuǎn)身的剎那,一只冰冷而瘦小的手,突然從身后抓住了她的衣角。</p>
蘇清瑤渾身一僵,猛地回頭。</p>
只見床上的那個孩子,不知何時已經(jīng)睜開了眼睛。</p>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里面沒有孩童應(yīng)有的天真與好奇,只有一片死寂的、化不開的恐懼,像是兩口深不見底的枯井。</p>
他的嘴唇干裂,微微翕動著,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如同破風(fēng)箱般的聲音。</p>
蘇清瑤立刻蹲下身,將耳朵湊到他的嘴邊,用盡全身的注意力去捕捉那微弱的、破碎的音節(jié)。</p>
“鬼……鬼面……”</p>
男孩的瞳孔驟然收縮,仿佛又看到了那恐怖的一幕,全身都開始劇烈地顫抖起來。</p>
“他們……他們戴著……鬼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