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夜無眠。</p>
楚惜墨在冰冷的土炕上蜷縮著，聽著窗外呼嘯的寒風，以及屋內另一具尸體逐漸變得僵硬的細微聲響�？謶�、悲傷、茫然，還有一絲來自異世靈魂的格格不入感，交織在一起，折磨著她的神經。</p>
但更多的是強烈的求生欲和查明真相的決心。</p>
天蒙蒙亮時，她爬起身，用最后一點糙米混著冷水熬了一碗稀得能照見人影的粥。冰冷的粥水下肚，暫時壓住了饑餓感，卻讓身體從里到外都透著一股寒意。</p>
她找出父親那套深色的仵作公服。衣服對她來說過于寬大，散發(fā)著淡淡的皂角和長期接觸尸體后難以徹底祛除的混合氣味。她將袖子和褲腿挽了又挽，用一根布條束緊腰身，勉強能穿。</p>
對著水盆里模糊的倒影，她將枯黃的頭發(fā)盡力挽成一個簡單的發(fā)髻，露出蒼白而稚氣未脫的臉龐。鏡中的少女眼神卻不再是記憶中的怯懦，而是帶著一種沉靜的銳利。</p>
“楚惜墨，”她對著倒影輕聲說，“從今天起，我們就是一個人了�；钕氯�，查下去�！�</p>
她將昨晚收集的毒物殘留和微量碎屑用油紙包好，小心藏在貼身處。然后，她深吸一口氣，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破門，走進了凜冽的晨風中。</p>
根據原身的記憶和昨日聽到的零碎信息，她得知京城最近出了大案——有名的百花樓后院翻修花圃時，挖出了好幾具森森白骨，初步判斷都是年輕女子，死亡時間不一，最早的可能有數年之久。此事影響惡劣，大理寺承受了巨大壓力，但苦于尸體已成白骨，驗看困難，進展緩慢，這才有了貼榜招募“能人異士”協助之舉。</p>
這對她來說，是危機，也是絕佳的機會。若能借此進入大理寺的視線，或許不僅能解決眼前的生存危機，更能為調查父親之死找到突破口。</p>
大理寺衙門外，高大的石獅子肅穆冰冷，朱紅的大門緊閉，只開著側邊一扇小門，有帶刀衙役值守。氣氛凝重，往來官吏行色匆匆，面帶憂色。</p>
招募的告示就貼在門口的布告欄上，周圍零星圍著幾個探頭探腦的人，多是些穿著破舊、看起來像是江湖術士或落魄書生的男子，對著告指指點點，低聲議論。</p>
楚惜墨穿著那身極不合體的工作服出現時，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p>
驚愕、詫異、然后是不加掩飾的鄙夷和嘲笑。</p>
“哪來的黃毛丫頭？穿個仵作衣服就敢來大理寺門口晃悠？”</p>
“嘖，還是個女的？晦氣！真是晦氣！”</p>
“趕緊滾開！別沖撞了官爺！”</p>
竊竊私語聲毫不客氣地傳來。衙役也注意到了她，眉頭緊鎖，手握上了刀柄，呵斥道：“哪家的小娘！一邊去！這不是你玩鬧的地方！”</p>
楚惜墨攥緊了微微發(fā)抖的手，指甲掐進掌心，用疼痛強迫自己鎮(zhèn)定。她無視了那些嘲諷的目光，徑直走到布告欄前，清晰地說道：“差爺，我是來應募的。我能協助查驗白骨案�！�</p>
她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與年齡和裝扮不符的沉穩(wěn)。</p>
人群靜了一瞬，隨即爆發(fā)出更大的哄笑聲。</p>
那衙役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上下打量她：“你？應募？丫頭片子，你知道這是什么地方？知道那告示上寫的是什么嗎？查驗白骨！那是跟死人打交道！你不怕晚上做噩夢？”</p>
“我不怕�！背ь^，目光平靜地看著他，“我父親是衙門的仵作楚清河，我自幼跟隨父親學習，熟知驗尸之法。白骨雖難，亦有跡可循�！�</p>
“楚老頭的女兒？”衙役愣了一下，顯然知道她父親剛死，眼神里多了點別的意味，但很快又被不耐煩取代，“就算你是他女兒又怎樣？女人家家的，湊什么熱鬧！趕緊回家繡花去！再胡攪蠻纏，別怪爺不客氣！”</p>
這時，一個穿著青色官袍、留著兩撇小胡子的中年官員從側門出來，似乎是聽到了外面的喧嘩，皺眉問道：“何事吵鬧？”</p>
衙役連忙躬身回稟：“王司直，是楚仵作的女兒，非要應募那白骨案，在此胡鬧。”</p>
王司直掃了楚惜墨一眼，眼神輕蔑，像是看到什么臟東西，揮揮手：“轟走轟走！大理寺是什么阿貓阿狗都能來的地方嗎？何況還是個女子，不成體統(tǒng)！”</p>
“大人！”楚惜墨提高聲音，搶在被驅趕前開口，“女子為何不能驗尸？律法并未規(guī)定仵作一行拒收女子！我能協助破案！那百花樓下的白骨，死亡時間并非無人可知，其生前所受舊傷、乃至大致年歲、生前可能從事之業(yè)，皆可從骨上窺得一二！若因我是女子便拒之門外，豈非因小失大，延誤破案時機？”</p>
王司直被她一連串的話說得一愣，尤其是那些“從骨上窺得一二”的說法，似乎觸及了一些他略知皮毛卻又不甚了了的領域。但他很快反應過來，覺得被一個小丫頭當眾反駁失了顏面，頓時惱羞成怒。</p>
“放肆！”他猛一甩袖，“哪里學的歪理邪說！白骨若能說話，還要我等官員作甚？休得在此妖言惑眾！來人，給我……”</p>
“發(fā)生了何事？”</p>
就在此時，一個清冷低沉的聲音自身后響起，打斷了王司直的呵斥。</p>
所有人循聲望去，只見一輛低調卻難掩奢華的馬車不知何時停在了不遠處。車簾掀開，一身玄色錦袍的蕭景淵正步下馬車。晨光勾勒出他冷峻的側臉輪廓，目光如寒星般掃過場中眾人，最終落在穿著寬大仵作服、顯得格外瘦小卻挺直脊背的楚惜墨身上。</p>
王司直和衙役們臉色驟變，慌忙躬身行禮，比昨日更加恭敬惶恐：“參見蕭大人！”</p>
蕭景淵并未理會他們，目光依舊停留在楚惜墨臉上，似乎想從她強裝鎮(zhèn)定的表情下看出些什么。他昨日才讓她“料理后事”，今日她就穿著這身衣服出現在這里。</p>
“你，”他開口，聲音聽不出情緒，“欲應募？”</p>
楚惜墨的心臟因他的出現而跳得更快。她知道，這是最關鍵的時刻。她深吸一口氣，再次重復：“回大人，民女楚惜墨，欲應募協助查驗百花樓白骨案。民女深信，白骨雖無言，卻刻滿真相�！�</p>
王司直急忙插嘴：“大人，此女狂妄無知，盡是些怪力亂神之語，且女子驗尸，亙古未聞，實在有傷風化，下官正欲……”</p>
蕭景淵抬手，止住了他的話。他深邃的目光看著楚惜墨：“哦？白骨刻滿真相？本官倒想聽聽，你如何從幾具枯骨上看出真相？”他的語氣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和考驗。</p>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楚惜墨身上。</p>
她知道自己必須拿出點真東西，否則絕無可能打動這位冷面閻王。她目光快速掃過場中，忽然定格在王司直那略顯富態(tài)、正因緊張而下意識摩挲的右手上。</p>
電光石石間，一個念頭闖入腦海——原身記憶里，這位王司直似乎頗好杯中物。</p>
她上前一步，目光清亮，不答蕭景淵的話，反而朝向王司直，語氣肯定：“王大人，您右臂肘部尺骨鷹嘴處，每逢陰雨天便會酸脹疼痛，可對？”</p>
王司直接摩挲的手猛地一頓，臉上閃過極大的錯愕：“你...你如何得知？”這確實是他的老毛病，找過不少郎中，但從未對外人言說。</p>
楚惜墨轉向蕭景淵，從容解釋道：“民女觀察王大人行動時，右臂伸展略有滯澀，且方才他下意識揉按之處，正是尺骨鷹嘴。此地曾受外傷，傷及筋骨，雖已愈合，但遇濕冷天氣，舊傷處氣血不暢，便會引發(fā)酸脹。此傷痕跡雖在皮肉之下，但其對行為的影響，細心觀察便可得知�！�</p>
她稍作停頓，目光掃過在場眾人驚疑不定的臉，繼續(xù)道：“同理，人之骨骼，便是支撐皮肉、記錄一生經歷的框架。骨折、骨裂愈合后的痕跡、長期特定動作導致的骨骼磨損、甚至某些疾病在骨上留下的印記，歷經數年甚至數十年，即使皮肉腐爛殆盡，依舊清晰可辨�！�</p>
她看向蕭景淵，眼神堅定：“民女不敢妄言通鬼神，只愿以所學，為死者言，為生者權。請大人給民女一個機會，查驗白骨。若無所獲，甘受任何責罰；若有所得，盼能略盡綿力，助大人早日破案，還亡者公道�！�</p>
一番話，條理清晰，有理有據，更是當場小露一手，震住了所有人。</p>
場中一片寂靜。王司張著嘴，說不出話來。衙役們面面相覷。</p>
蕭景淵深邃的眼眸中掠過一絲極淡的驚異和審視。他再次打量眼前這個瘦弱的少女——穿著不合身的衣服，臉色蒼白，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帶著一種與她處境截然不符的自信和銳利。</p>
她不像在胡說八道。而且，她似乎真的懂一些...特別的東西。</p>
半晌，他薄唇微啟，吐出兩個字：“跟上�！�</p>
說完，不再多看任何人一眼，轉身便向大理寺那扇沉重的朱紅側門走去。</p>
楚惜墨愣了一瞬，隨即巨大的狂喜和緊張攫住了她！她成功了！第一步！</p>
她壓下翻騰的心緒，無視周圍那些震驚、嫉妒、難以置信的目光，緊了緊身上寬大的仵作服，邁開腳步，跟著那道玄色的冷峻背影，一步一步，踏入了那扇象征著權力、律法，也充滿了未知危險的大門。</p>
晨光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那身寬大的衣服顯得她更加瘦小，但她的步伐，卻異常堅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