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回到大理寺檢視廨,氣氛已截然不同。</p>
蕭景淵雷厲風(fēng)行,立刻召集了所有相關(guān)人員,在一間寬敞的值房內(nèi)進(jìn)行了簡短的部署。墻上掛起了京城地圖,百花樓及其周邊被朱筆圈出。書吏們搬來一摞摞陳年卷宗,空氣中彌漫著墨香、灰塵和一種無形的緊張感。指令一條接一條地下達(dá),胥吏們進(jìn)進(jìn)出出,腳步聲急促。</p>
楚惜墨被單獨安排在了檢視廨旁邊的一間小耳房內(nèi)。這里暫時成了她的“工作室”,那幾具至關(guān)重要的骸骨也被小心翼翼地移送過來,整齊地擺放在中央的大木臺上。</p>
然而,站在木臺前,楚惜墨卻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束手束腳。</p>
燈光昏暗,油燈和窗戶透入的自然光根本無法滿足精細(xì)檢驗的需求。工具更是簡陋得讓她想哭——幾把粗細(xì)不一的銅尺,刻度模糊;鑷子粗笨,尖端根本無法精準(zhǔn)夾取微小物證;所謂的放大鏡是一片渾濁的水晶片,放大效果聊勝于無;沒有專用的照明燈,沒有各種化學(xué)試劑,更沒有顯微鏡…</p>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v使她滿腦子的法醫(yī)人類學(xué)、痕檢學(xué)知識,沒有合適的工具,也難以從這些沉默的骨頭上榨取更多信息。</p>
“楚…楚姑娘,”一個怯生生的聲音在門口響起。是之前那個年輕書吏,名叫小李,此刻他被指派來協(xié)助(兼監(jiān)視)楚惜墨。他看著楚惜墨對著一堆“完好”的工具發(fā)愁,很是不解,“可是工具不合用?這些都是檢視廨最好的了…”</p>
楚惜墨嘆了口氣,知道抱怨無用。她想了想,對小李說:“李書吏,能否幫我尋些紙筆來?再請一位手藝好的工匠師傅過來,我想打造幾件…更稱手的工具�!�</p>
小李雖覺奇怪,但還是應(yīng)聲去了。</p>
不一會兒,紙筆送到,一位留著花白胡子、手指粗糙的老工匠也跟著小李來了,臉上帶著些不耐煩。衙門的工匠,平日里修的多是刑具、車駕、門窗,何時給仵作打過工具?還是給一個女仵作。</p>
“姑娘要打何物?”老工匠語氣平淡,帶著點敷衍。</p>
楚惜墨拿起筆,努力回憶著現(xiàn)代解剖和痕檢工具的構(gòu)造,在紙上畫了起來。她先畫了一個帶有精細(xì)刻度的直角尺,標(biāo)注了需要極其精確的要求;又畫了幾把不同型號的鑷子,特別強調(diào)了尖端需要極細(xì)、極尖且能嚴(yán)絲合縫地對齊;最后,她畫了一個帶手柄的、可調(diào)節(jié)焦距的單一凸透鏡框架(簡易放大鏡),甚至嘗試畫了一個簡易的卡尺…</p>
她一邊畫,一邊盡量詳細(xì)地解釋用途和要求。</p>
那老工匠看著圖紙,眉頭越皺越緊,臉上的不耐逐漸變成了匪夷所思。他拿起那張畫著“放大鏡”的圖,抖了抖:“姑娘,你這是要做甚?這等晶瑩剔透的水晶,磨制成這般形狀,還要鑲上柄?這…這得費多少工料?有何用處?”</p>
他又指著那卡尺:“這般精巧的機關(guān),用來量骨頭?殺雞焉用牛刀!”</p>
小李也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覺得楚姑娘的想法真是…異想天開。</p>
楚惜墨試圖解釋:“老師傅,驗骨需極精準(zhǔn),毫厘之差可能謬以千里。這些工具都是為了…”</p>
“做不了做不了!”老工匠不等她說完,便連連擺手,語氣堅決,“聞所未聞!見所未見!衙門里也沒有這般用料!老夫只會打些尋常物什,姑娘這些奇巧玩意兒,另請高明吧!”說完,竟像是怕被纏上一般,轉(zhuǎn)身就走了。</p>
小李尷尬地站在原地:“楚姑娘…這…”</p>
楚惜墨看著桌上那幾張被“鄙視”的草圖,一陣無力感涌上心頭。她知道,在這個時代,想要完全復(fù)刻現(xiàn)代工具是癡人說夢。</p>
但她不能放棄。</p>
現(xiàn)代法醫(yī)的精神就是因地制宜,利用一切可利用的條件解決問題!</p>
她深吸一口氣,將沮喪壓下,目光重新變得銳利起來。她掃視著這間耳房,大腦飛速運轉(zhuǎn),開始搜尋一切可以利用的東西。</p>
“李書吏,麻煩你,幫我找?guī)酌驺~鏡來,越大越光滑越好!再找一塊磁石,要磁力強些的!還有,庫房里是否有透明些的水晶或琉璃片?最好是凸面的?另外,再要些最細(xì)的繡花針、魚線、還有粘風(fēng)箏用的膠…”</p>
她報出一連串看似毫不相干的東西。</p>
小李聽得云里霧里,完全不明白她要這些做什么,但鑒于蕭大人之前的嚴(yán)令,他還是趕緊跑去尋找。</p>
東西很快被陸續(xù)送來。楚惜墨挽起袖子,開始了她的“土法創(chuàng)新”。</p>
她先將兩面最大的銅鏡調(diào)整角度,將窗外射入的陽光反復(fù)折射,最終將光束精準(zhǔn)地聚焦在木臺的骸骨上,瞬間照亮了之前難以看清的細(xì)微凹陷和紋理!雖然比不上無影燈,但比之前已是天壤之別!</p>
小李驚訝地瞪大了眼睛:“還…還能這樣?”</p>
接著,楚惜墨拿起那塊磁石,用細(xì)布包好,小心翼翼地、極其緩慢地在那些從現(xiàn)場帶回的、尚未清理的泥土碎屑上方移動。“有些兇手會使用鐵器作案,可能會留下極細(xì)微的鐵屑,”她低聲解釋,像是在對自己說,也像是在對小李說,“磁石或許能幫我們找到它們�!�</p>
突然,在某處,一些幾乎肉眼難以看見的黑色微粒被磁石吸引,微微立起!楚惜墨立刻用一片薄油紙小心地將它們收集起來。雖然不知道這些鐵屑是否與案件有關(guān),但這是一個開始!</p>
然后,她對著那幾片送來的水晶片發(fā)愁。它們不夠通透,也不是凸透鏡。她嘗試著將水滴在一塊較為平整的水晶片凹陷處,形成了一個簡易的放大鏡,效果雖然失真,但確實能放大少許。</p>
她又嘗試改造鑷子,將兩根最細(xì)的繡花針用魚線并排綁緊,針尖磨得更銳利,制成了一個極其簡陋但尖端更精細(xì)的“顯微鑷”,可以用來夾取更微小的樣本。</p>
她全神貫注地忙碌著,額上滲出細(xì)密的汗珠,手指也被工具磨得發(fā)紅。那些在旁人看來古怪甚至可笑的行為,在她看來卻帶著一種異常專注和虔誠的光芒。</p>
小李從一開始的迷惑不解,漸漸看得入了神。他從未見過有人如此…如此執(zhí)著于這些細(xì)微之物,也從未想過那些尋常東西竟能這樣使用。</p>
耳房的動靜,自然也引起了外面人的注意。</p>
王司直恰好路過門口,瞥見里面楚惜墨“不務(wù)正業(yè)”地擺弄銅鏡、磁石、針線,臉上頓時露出鄙夷之色,對身旁的同僚低聲嗤笑:“瞧見沒?故弄玄虛!凈搞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兒,哪有點正經(jīng)仵作的樣子!真不知蕭大人看中她什么…”</p>
同僚也附和著搖頭。</p>
他們的議論聲雖小,卻還是隱約傳入了楚惜墨耳中。她手中的動作頓了一下,但隨即又更加用力地磨著手里的針尖。</p>
委屈嗎?有一點。但她沒時間理會這些。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p>
不知何時,蕭景淵玄色的身影悄然出現(xiàn)在了耳房門外。他似乎站了一會兒,沉默地看著楚惜墨如何用銅鏡聚光,如何用磁石吸附鐵屑,如何笨拙卻又認(rèn)真地改造著那些簡陋的工具。</p>
他的目光掠過她被汗水沾濕的鬢角,掠過她那雙異常明亮、專注于工作的眼睛,掠過她那雙因為不停忙碌而微微發(fā)紅的手。</p>
他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但那雙深潭般的眸子里,審視的光芒似乎柔和了極其細(xì)微的一絲。</p>
他沒有進(jìn)去,也沒有出聲打擾。只是看了一會兒,便轉(zhuǎn)身悄然離開,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p>
楚惜墨對此一無所知。她終于改造好了一個勉強可用的“顯微鑷”,小心翼翼地夾起之前發(fā)現(xiàn)的那片極小的黑色硬物碎片,湊到銅鏡聚光最亮處,再透過那滴“水滴放大鏡”仔細(xì)觀察。</p>
光線充足之下,那片碎屑邊緣的銳利程度和表面那些極其細(xì)微的、仿佛人工刻上去的劃痕,變得更加清晰了!</p>
“這絕不是自然碎裂的…”她喃喃自語,心臟因這個發(fā)現(xiàn)而加速跳動,“這像是…從某件精心制作的器物上崩落的…上面似乎還有…字跡?或者圖案的殘留?”</p>
雖然依舊無法完全辨認(rèn),但希望大增!</p>
她直起身,長長地吁了一口氣。雖然工具依舊簡陋,但憑借這些“土法上馬”的創(chuàng)新,她終于不再是完全的眼盲狀態(tài)!</p>
路還長,工具依舊落后,但至少,她看到了一線曙光。</p>
她拿起一根新的骨片,在銅鏡匯聚的明亮光線下,再次沉浸到那森白骨骼的世界之中,試圖解讀出更多被時光和泥土掩埋的秘密。</p>
窗外,日頭漸漸西斜,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耳房內(nèi),安靜得只剩下她細(xì)微的呼吸聲和偶爾工具碰撞的輕響。</p>
一場與時間賽跑、與真相博弈的較量,就在這堆奇奇怪怪的“土工具”輔助下,悄然進(jìn)行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