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快，再去瞧瞧大爺和二爺回來沒有，進宮已經(jīng)三日了，怎么會還沒有消息！”</p>
丫頭們只能壯著膽子出去，想法子去前院探聽消息回來。</p>
叛軍攻破燕京城的時候，大火已經(jīng)在城中燒了好幾天了，黑煙沉沉籠罩了半個京城，柳河胡同被掩蓋在這一片愁云慘霧之中。</p>
沐府的府門緊閉著，家仆們用沉重的沙袋將大門死死頂住，健壯的護衛(wèi)手持火把長刀四下巡邏，卻還是擋不住外邊不時傳來的哭喊聲，和府里的人心惶惶。</p>
外院早就已經(jīng)封了門，沐府老夫人宋氏帶著兒媳與女兒們一起躲在西側(cè)院的一處不起眼的下房里。</p>
換下錦衣華服，卸掉珠玉頭面的宋老夫人顯得格外蒼老，兩鬢的白發(fā)散落下來猶不自知，只是死死攥緊手里的小匣子，一雙眼盯著緊閉著的房門不放。</p>
沐二夫人張玉蘭早已沒有了往日的氣焰，這時候也已經(jīng)亂作一團，一雙眼紅腫得幾乎要睜不開，還沒開口先帶著哽咽聲：“這可怎么好，已經(jīng)好幾日了，一點消息也沒有，宮里也不知道怎么樣了，我父親與兄長也在宮里，說不定已經(jīng)……”</p>
她說著說著又開始嗚咽起來，掩著臉的手絹也已經(jīng)被揉搓得不成樣子，卻也顧不得許多，只管捂著哭起來。</p>
“胡說什么！”宋老夫人面皮一抖，先呵斥住了她：“爺們都好好的，偏你在這里沒個忌諱地嚼蛆！”</p>
她也顧不得往日里最講究的規(guī)矩和臉面了，徑直吩咐身后的劉媽媽：“看好二夫人，她病得糊涂了，別讓她再胡言亂語說出什么來！”</p>
劉媽媽趕緊答應(yīng)著，讓人上前去扶張二夫人，將她強攙到一旁去了。</p>
張玉蘭也沒了力氣反抗，只能低低哭泣著，不敢再開口。</p>
宋老夫人聽著她的哭泣聲，更是厭煩，只覺得不吉利，手里的佛珠也顧不得再掐弄，咬牙道：“平日里瞧著個個都是要強有本事的，到了這節(jié)骨眼上，卻都是不中用了！”</p>
說罷，又看了一眼一旁低著頭坐著的沐大夫人杜若蘅，見她神色木然一言不發(fā)，心頭更是火起：“你是宗婦，這府里的事原本就該你來打點拿主意，子軒不在，你更該安排妥當(dāng)了，難不成還要我來替你操心！”</p>
杜若蘅這才抬起頭來，神色安靜，語氣平淡地道：“已經(jīng)讓清風(fēng)帶著兩個護衛(wèi)去宮門外打聽了，若是得了消息立刻回來回話。”</p>
宋老夫人冷哼一聲：“光打聽消息有什么用，叛軍就要攻城了，難不成要這一家老小在府里坐著等死？”</p>
“下院里備了三輛馬車和十余匹馬，護衛(wèi)也都準(zhǔn)備好了，只等幾位爺回來，就從西便門出城往寶慶府去，守門的是杜家先前的故舊，答應(yīng)開門放我們出去�！�</p>
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宋老夫人一時竟也挑不出什么來，只是瞧著她依舊覺得厭煩，憤憤別開臉去。</p>
長房里云姨娘在身后的小杌子上，見這情形，忙起身來從旁邊倒了一碗茶送上去：“老夫人且安心，如今各處府上都還好好守著，聽說亂也只是南城城根下幾處流民鬧一鬧，燕京城跟鐵桶一般，哪是輕易能破的�！�</p>
“宮里召了幾位爺去，想必也是商議平亂的事，不止是咱們爺，還有諸位相爺將軍們呢，如今尚沒有消息，咱們哪能自己先亂了。”</p>
她輕聲細語，溫柔婉轉(zhuǎn)地說著，話里說的恰巧也是宋老夫人想聽到的，一時間臉色漸漸和緩了下來，竟然開口問她：“錦繡說的也不錯，那你說如今怎么才好？”</p>
這樣的事，卻要問一個姨娘，無異于在打當(dāng)家主母的臉。劉媽媽忍不住看了一眼老夫人，又望向一旁坐著的杜大夫人。</p>
卻見杜若蘅面色平靜如水，恍若未聞，像是早已習(xí)慣了這樣的處境。</p>
云姨娘抿嘴輕輕笑著：“老夫人這是抬舉我呢，您心里瞧得真真切切地，這燕京城里什么事沒發(fā)生過，別家都還守著府里不曾想著要逃，總不能讓人瞧了咱們的笑話�！�</p>
她說著，不由地伸手撫了撫微微隆起的小腹，她才有孕不足四月，若是真要奔逃出城，身子是怎么也受不住的。</p>
宋老夫人卻不覺得她有別的心思，只是連連點頭：“正是，叛軍雖然人多，但燕京的防務(wù)豈是尋常，當(dāng)初太祖時候率大軍攻城還用了十余日鏖戰(zhàn)，如今太子帶著的不過是神機營的數(shù)千人馬，怎么可能破了城門打進來！”</p>
“我們這時出逃，豈不是成了笑柄，被御史參一本，叛逃之罪也便坐實了�！�</p>
宋老夫人轉(zhuǎn)過臉來，狠狠剜了一眼杜若蘅：“你當(dāng)宗婦這么些年，見識竟然還不如姨娘！怨不得我沐家越發(fā)不如從前！”</p>
杜若蘅望著滿臉厭惡的婆婆，想張嘴卻終究低頭去，不愿多言。</p>
叛軍是郭皇后和太子親信的神機營，雖只有八千兵馬，卻盡是精銳之士，手中更有火器和重炮，而守城的五軍都督府雖然也有近萬人馬，但各城的長官大都與皇后母家英國公府交好，真到對陣之時，結(jié)果難料。</p>
何況宮中這么些時日都沒有動靜，只怕不僅僅是因為商議平叛之策……只是這些話，她說了也無人理會，在沐家這些年，她早已知道自己的身份和處境。</p>
宋老夫人剛安心不久，就聽外邊一陣騷亂，房門被用力推開，一身風(fēng)塵撲撲的沐安晟大步進來，臉色鐵青：“母親，東華門破了，叛軍已經(jīng)進城了，我們得想法子出城去。”</p>
他身后是一身狼狽的沐二爺沐安昱，同樣是一臉焦急之色。</p>
宋老夫人見著兩個兒子安然無恙，還來不及高興，便被叛軍破城的消息嚇得面如土色，一時身子一晃：“怎么這樣快，不是說只有幾千兵馬，怎么就……”</p>
沐安晟顧不得與她多解釋，只是沉聲吩咐：“快扶老夫人出去，速速趕往西門，那邊還沒有叛軍攻過去，來得及出城去！”</p>
仆從們慌忙收拾著，攙扶著老夫人與諸位女眷，飛快地向著下院趕去。</p>
一路上，杜若蘅忍不住一再抬頭望向前面大步流星的沐安晟，那是她的夫婿，與她同床共枕五年，卻始終沒有對她有過半點溫柔，連這樣的時候，也都不曾回頭望過她一眼，像是全然不在意她的害怕和不安。</p>
她收回目光，壓抑住心頭的苦澀，加快步子跟在他身后，卻聽身后有人哎呦一聲，***出聲來。</p>
眾人回頭看時，卻見云姨娘歪著身子靠在丫頭身上，雪白的臉上滿是痛楚之色，咬著唇抬頭淚眼盈盈：“爺，我怕是扭了腳了�！�</p>
杜若蘅忍不住抬頭看向沐安晟，只見他俊朗的臉上神色沉沉，皺了皺眉，卻是轉(zhuǎn)身大步走到云姨娘跟前，放緩了語氣：“這樣不小心，可還能走動？”</p>
云姨娘噙著淚，搖了搖頭：“走的急了，不想傷著腳了，爺不要管我了，還是陪著老夫人先走吧，我自個兒想法子……”</p>
沐安晟卻是打斷她的話，伸手一把將她抱起：“你身子弱，我該早些安排好的�！�</p>
云姨娘嬌俏的臉上泛起一陣紅暈，卻是柔順地靠在沐安晟肩上，低低聲說著：“多謝爺。”</p>
目光掠過一旁默默立著的杜若蘅，眉眼之間卻是高高揚起，是說不出的得意歡喜。</p>
杜若蘅看著沐安晟從眼前掠過的身影，閉了閉眼，才又跟著向前走去。</p>
下院已經(jīng)擠擠攘攘全是人，簇擁著宋老夫人登了車，沐三姑娘與四姑娘也擠到宋老夫人的車上，一輛車?yán)瓭M了細軟箱籠，還有一輛車上坐著其余的女眷，下人們只能跟著車走。</p>
杜若蘅是宗婦，不能撇下別人先上車，只能安頓好所有車馬，看著箱籠都上了車，護衛(wèi)們也都跟隨左右，才帶著杜鵑匆匆趕到馬車前。</p>
只是剛要登車，掀開簾子卻見里面連落腳之處都沒有了，張玉蘭帶著沐五姑娘占了大半車廂，云姨娘坐在另一邊，閉著眼低聲***著，三人將馬車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再沒有別的坐處。</p>
正在她疑惑時，身后傳來沐安晟的聲音：“蘅娘，錦繡她有了身子，又受了傷，怕是行走不方便……”</p>
杜若蘅僵立在那里，恍若在噩夢中一般，慢慢轉(zhuǎn)過頭望向騎在馬上的他，看他那雖然帶著愧疚卻毫無猶豫的臉：“那我怎么辦？”</p>
沐安晟看著妻子絕望的神色，眼神也更多了些不忍，低聲道：“你在這里等等，我把他們送出城就來接你。”</p>
她是沐大夫人，是沐家宗婦，自然不能跟仆從們一起步行出逃，也不能拋頭露面與人同騎，這是沐家的顏面不能丟。</p>
杜若蘅看著他，心里最后一絲光終于湮滅：“你讓我留下？”</p>
沐安晟還未開口，那邊馬車上的宋老夫人已經(jīng)撩開簾子，咬牙喝道：“你是宗婦，本就該留下守住宅院，難不成還難為你了？”</p>
“子軒，莫要與她耽擱了，快些走吧，再晚了怕是出不了城了！”</p>
沐安晟輕嘆一口氣，與站在他馬前的杜若蘅說了一句：“放心，待我們出了城，定然讓人來接你�！�</p>
說罷便一抖韁繩，吩咐人出發(fā)，頭也不回地策馬而去，沐家的車隊也緊跟其后向著外邊駛?cè)�，留下四起的塵土與天上滾滾的黑煙交織在一起。</p>
杜鵑急急忙忙上來扶住呆呆站在原地的杜若蘅：“夫人，快些走吧，叛軍怕是很快就會打過來了�！�</p>
杜若蘅怔怔望著已經(jīng)消失在府門前的車隊，張了張嘴，許久才發(fā)出聲音來：“是呀，叛軍要來了，他們不會放過沐家的�！�</p>
奏請廢東宮的奏章里也有沐家兄弟，太子又怎么可能饒了沐家人，可沐安晟還是讓她留下了。</p>
即便她嫁給他這些年，盡心盡力為他為沐家操持打點，敬他愛他，傾心為他打算，卻還是在最后被丟下了。</p>
他眼里卻始終只有云錦繡，甚至連一條活路都不肯留給她。</p>
杜若蘅苦笑著，慢慢轉(zhuǎn)過身，向著內(nèi)院走去，杜鵑卻是焦急地扶著她：“夫人，現(xiàn)在走還來得及……”</p>
杜若蘅向她笑了笑：“還記得陪嫁里西郊的那處莊子嗎，你先趕過去讓他們收拾收拾，再帶著馬車回來接我�！�</p>
杜鵑聽著有些不對，但眼下也沒有別的法子，杜若蘅怕是走不了那么遠出城去，她只能點頭應(yīng)著，叮囑道：“夫人你先尋一處躲好了，我這就想法子盡快帶了馬車回來！”</p>
看著杜鵑快步出了門去，杜若蘅長長嘆了口氣，向著已經(jīng)人去樓空的沐府內(nèi)院一步步走進去。</p>
叛軍還未到柳河胡同時，便已經(jīng)看見這邊熊熊的大火，火光照亮了燕京城大半的天空，煙塵直卷而上沖云霄。</p>
“那是哪一處宅院？”馬背上神機營將領(lǐng)提著馬鞭指了指火光處，疑惑地問道。</p>
部下兵士仔細瞧了瞧：“像是吏部尚書沐府�！�</p>
只是他們還未過去，怎么就起火了？</p>
那火勢極大，烈焰熊熊吞吐著火舌，將樓閣亭臺盡數(shù)吞沒，一切都化為一片黑煙，繁華落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