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回到漱玉院后,采枝還沒有回來。</p>
傅春深左等右等,想著是否要親自上門去找羅寄嵐,剛出了院子兩步,就看著采枝提著燈籠,領(lǐng)著羅寄嵐和一個小廝走過來。</p>
傅春深瞧著燈籠燃著的光,抬頭一看天,心里更焦灼:這天都黑了,府門落了鑰,可要如何是好。</p>
而一見到羅寄嵐,便聽他開門見山地問:“你丫頭不見了?”</p>
羅寄嵐在屋里待到了天黑,終于感到肚餓,想去找點吃食填填肚子。</p>
可剛從房門出去,就聽漱玉院有人來找。</p>
他當下就軟了腿,哪里還敢去找東西吃,立即就跟著采枝走了過來。</p>
羅寄嵐嘴上坦蕩,但離傅春深站得十分遠,像是傅春深是什么洪水猛獸似的。</p>
畢竟白日那一遭,再見面總是窘迫萬分。</p>
傅春深也不戳穿他,將買針線的事情告知羅寄嵐。</p>
剛說完傅春深便道她心急壞了事,萬一羅寄嵐從中聽出什么來,她今日做的打算豈不是就是暴露了。</p>
可羅寄嵐是個憨的,確實也只聽出了表面意思:“這天色已晚,要不明日再找,若她明日不歸,那便可去告官。”</p>
他這話和羅大太太說得也差不多。傅春深卻像被澆了一盆冷冰冰的涼水,一下子就清醒了。</p>
若是個小姐,那定是要當下立即去尋的,但蘋蘋一個丫鬟,尋不尋的也不打緊。</p>
雖說傅春深也是位小姐,她此時也不免“自傷其類”——她整日都在漱玉院里,姐姐妹妹都不來找她玩,哪日她也不見了,恐怕也只有丫鬟們知道,不知道誰會來尋她。</p>
傅春深其人,矯情時那是十分的矯情,她看著羅寄嵐,兩行淚就順著臉流下了。</p>
而羅寄嵐見她一哭,手里攥的兩顆核桃,也跟著掉了下來。</p>
核桃一路滾到了傅春深腳邊,骨碌碌的。</p>
夜里還起了風(fēng),吹得傅春深發(fā)絲凌亂,燈籠橙色光芒映襯下,照得她那張臉又凄又美,像死了親爹一樣。</p>
“行行行!我這就替你去找丫鬟!”羅寄嵐一時亂了心緒,言語不耐道。</p>
他一揮手,叫上旁邊的蒲語,往后門去。</p>
而蒲語傻傻地問羅寄嵐:“爺,就我們倆去嗎?”</p>
“這么晚了,你還想驚動誰?”羅寄嵐給了蒲語一個腦瓜蹦子。</p>
傅春深帶著采舟采枝跟在他倆的身后,想說此時后門也關(guān)了,他們該怎么出去。</p>
可話尚未問出口,羅寄嵐踩著蒲語的肩膀,輕輕一跳,翻到紅墻上去了。</p>
而剛才傻乎乎的蒲語,連羅寄嵐的手都不用拉,像只燕子一般,飛上了枝頭。</p>
采舟采枝不免驚呼,傅春深用帕子掩蓋住她的驚訝,果真是武將世家,這利落的身手,翻一堵高墻那可不是小菜一碟。</p>
但傅春深為了難,她可沒有如此好的身手,她要如何上去。</p>
坐在墻頭上的羅寄嵐,斜著眼睛看向下頭尚有淚痕的傅春深,疑惑道:“你們跟著我作甚?我要是找到人,自然是送回你這漱玉院來,你也不必在這墻頭下等著�!�</p>
傅春深放下帕子,問道:“寄嵐表弟,你可識得我的丫鬟蘋蘋嗎?還是你身邊的這奴才識得?”</p>
羅寄嵐才知自己被傅春深的眼淚一嚇,連這最簡單的事情都忘了。</p>
他當初是見過蘋蘋兩面,但他經(jīng)常在外面混,見過的人多了去了,蘋蘋萍萍平平的,哪里都記得?</p>
他給了個眼色與蒲語,蒲語也搖搖頭。</p>
這下可尷了尬。</p>
傅春深裝作不知道的樣子,道:“我心里掛念這丫頭,要不寄嵐表弟帶我一起去�!�</p>
羅寄嵐打量了一下傅春深,對著蒲語說:“你把左邊的那個丫頭帶著一起出去�!�</p>
采枝尚未反應(yīng)過來,就被飛下來的蒲語抱著腰,又飛了上去。</p>
她平日那不好惹的作態(tài)一下子就變了,她叫了一聲“小姐”,便被蒲語拽著出了府門。</p>
羅寄嵐趴在墻頭,肆意笑道:“戌時之前一定回來�!�</p>
傅春深聽到外頭一聲重響,還有羅寄嵐斷斷續(xù)續(xù)的咒罵,不免笑出聲來。</p>
采舟看著傅春深的笑意,也低下頭微微一笑。</p>
傅春深和采舟回了漱玉院,到了門前,她將羅寄嵐落下的核桃撿了起來,心道:這羅寄嵐是喜歡吃核桃嗎?怎么去哪兒都帶著?</p>
一到夜里,這漱玉院的下人就剩采舟采枝蘋蘋三個,如今去了兩個,她只能叫采舟道:“去打一盆水來,我先擦擦臉�!�</p>
采舟手腳麻利,很快提了熱水過來,傅春深用巾帕擦著臉,覺得這一日過得實在是坎坷。</p>
*</p>
今夜無月,只有幾顆寥落的星子,黑暗中,青白色的星子哀哀地剝落著慘淡的光。</p>
巡夜的人已經(jīng)打過一更了,可還不見羅寄嵐帶著人回來。</p>
洗漱過后,傅春深在房里看著滴漏慢慢流逝,她在房里構(gòu)想著無數(shù)個蘋蘋被人拐賣的可能。</p>
終于在巡夜敲響第二更之前,院子傳來些響聲。</p>
傅春深攏好衣裳急匆匆出去看,只看到了羅寄嵐離去的背影,還有跪在院子里的蘋蘋,和一臉氣鼓鼓的采枝。</p>
他是不敢再看我一眼,就這么走了嗎?傅春深察覺到羅寄嵐的孩子心性,不免失笑。</p>
笑了一瞬,她才將精神轉(zhuǎn)回面前的兩個奴婢:“這是怎么了?”</p>
采枝問蘋蘋:“是你說還是我說?”</p>
蘋蘋低著頭,顫顫巍巍地說道:“我自己說�!�</p>
她跪著往傅春深那邊走了兩步,向著傅春深磕了一個頭:“小姐,不是我不歸府,只是我一時見到了我親娘,不忍分離,才待到了這個時候�!�</p>
傅春深訝然:“你親娘?你不是無父無母嗎?”</p>
蘋蘋哭泣著搖搖頭:“從前……我也以為我沒有父母了,可今日去買針線,我見到一個繡荷包的,她繡的荷包,和我出生帶著的荷包是一模一樣,我問那婦人是從哪里得來的,她見到我卻愣了神……”</p>
蘋蘋哭哭啼啼,像從前一樣,一件事七繞八繞的,才講了個明白。</p>
原是她身上的荷包是信物,荷包上的兔子繡樣是獨門的手藝。</p>
而蘋蘋幼時被人拐賣,忘了前塵,這才以為自己沒有母親。</p>
傅春深嘖嘆一聲:“竟還有這種巧合。”</p>
風(fēng)緊,春夜寒峭,傅春深便小幅度地抖了抖肩:“不過能找到親母也算是你的幸運,明日允你一日假,可以出去瞧瞧母親�!�</p>
采枝卻憤憤道:“就算你見到親娘不忍分離,那也應(yīng)該托人給我們送封信,不然小姐大晚上還得擔憂你!”</p>
蘋蘋也知自己有錯,可忍不住為自己辯解說:“我就是太高興了,把時間忘了�!�</p>
見她倆快要吵起來,傅春深打斷道:“行了,找到了母親終究是好事,今日的事就算了吧,我也乏了,你們各自安歇吧。”</p>
塵埃終于落定,傅春深的困意上涌,今日做戲哭得狠了,她早早想要睡上一覺。</p>
可蘋蘋依然還是那樣看不懂眼色,她又給傅春深磕了一個頭:“小姐,我還有一事相求�!�</p>
傅春深捂著嘴巴的手拿開,她隱隱預(yù)感,蘋蘋想要求的事,并不是她樂意的事。</p>
“何事?”</p>
蘋蘋跪在地上,慢慢道:“母親如今也是小有名氣的繡娘,她今日見到我,知道我賣給人家做了奴婢,心有刀割,一直抱著我哭,她說……想贖了我回去……”</p>
說著,蘋蘋也打著顫,她似乎也知道這事說得太倉促,頗為心虛。</p>
傅春深看向采枝,采枝也點點頭,說她也聽到了蘋蘋她娘如此說。</p>
“蘋蘋,我待你好嗎?”</p>
傅春深走到蘋蘋跟前,低著頭瞧蘋蘋圓潤的頭顱。</p>
“小姐待我像親生姐妹一樣,我不敢忘�!�</p>
“你也知我在這侯府中處境艱難,還是要離我而去嗎?”</p>
“小姐,您畢竟是小姐啊,可是我好不容易才見到我娘……”</p>
蘋蘋說話沒有分寸,傅春深不是第一日知道。</p>
可聽她如此沒心沒肺的話,她的一口氣上不去下不來。</p>
若是說傅春深和蘋蘋有多深的感情,那是騙人的;但若說她們一點情分也無,那更是騙人的。</p>
從平州到京城來,先要坐半個月的船,再行半個月的陸路,驗過了路引,才能算進了京城。</p>
進了京城,她還要和蘋蘋親自敲侯府的門。</p>
她不在京城長大,侯府自然是沒人認識她,門房見多了她這種上門打秋風(fēng)的,態(tài)度自然是有些差。</p>
如此坎坷,一路上就她和蘋蘋兩個人弱女子,傅春深也是常常擔心受怕。</p>
受了門房的白眼,傅春深也是難堪。</p>
越是難堪,傅春深就越恨繼母,恨她知道行路的艱難,故意就讓她們兩個人這樣去,好讓她遇上什么禍事,就這樣死在路上。</p>
但偶爾能讓她寬慰一點的是,繼母好歹還是讓她身邊跟了一個丫頭,令她不必孤單上京。</p>
再者鄉(xiāng)思泛濫的時候,蘋蘋還可以和她說上兩句平州的風(fēng)土人情。</p>
所以就算蘋蘋常常犯錯,傅春深也沒有想過棄她而去。</p>
可她一見了親娘,就想將她給丟了。</p>
“小姐……”蘋蘋捧著一個錢袋子,猶猶豫豫道。</p>
傅春深吸了一口氣,皺著眉頭:“人各有志,我也攔不住,明日就將身契給了你,你便自行離去吧,至于贖身的錢,你娘獨身一人也不容易,也不必給了我�!�</p>
話音一落,傅春深便入了房門,沒再回頭看過一眼。</p>
采舟采枝皆迎了上去,想要寬慰寬慰傅春深。</p>
而此時蘋蘋再磕了一次頭,同傅春深道了最后的歉意,徑自回房去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