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女郎蓮步輕移,身著月色白綾中衣、天青色窄袖半臂,腰束柿蒂紋高腰綠羅裙,如墨的青絲綰成交心髻,發(fā)間不過兩朵紗堆的絹花和一支銀制的步搖,雨幕中清冷如月,氣質(zhì)如蘭。</p>
宋珩鳳目微凝,于亭中靜靜打量著她,即便他不近女色多年,一時間見了此等玉質(zhì)娉婷、清麗絕俗的女郎,亦覺賞心悅目,雖不能免俗多看了幾眼,卻并未生出多余的心思來。</p>
二人目光相觸,入眼的男子偉岸健壯,脊背挺拔如松,即便隔了些距離,施晏微也能感覺到他的身形高大,竟是將她從前見過的郎君都比了下去;若此刻來至她跟前,指定能將她的身影嚴嚴實實遮掩了去,逆光落下一道如山的陰影來。</p>
如這般極不常見的身量氣度,不消多想,定然是宋家家主、定北侯宋珩無疑了。</p>
耳畔雨聲潺潺,施晏微暗自揣度著是否要進前同他打個照面問聲好,忽見一身材勻稱地小廝撐一柄竹骨油傘往亭中疾行而去,立于階下隔著雨聲同宋珩說話。</p>
宋珩不動聲色地收回目光,轉(zhuǎn)過身接那小廝遞來的傘,撐開后長腿邁出亭子,卻是大步往東院去了。</p>
這邊,施晏微提裙踏過石橋,穿了曲折游廊往西邊走,又經(jīng)一處假山和兩段長廊方至薛夫人的翠竹居。</p>
因薛夫人素喜竹、荷,那翠竹居的前院便請巧匠鑿了一泉,挖暗渠引活水至此植芰荷,又恐濕氣太重,平日里只在后院住著,獨宴客時會往前院里去。</p>
水中可見數(shù)十尾赤鱘公①并龜、蝦、蟹等水物,碧綠荷葉與院內(nèi)修竹、松柏相映成趣,清幽雅靜。</p>
彼時雨打荷葉,水上泛起點點漣漪,一只綠殼龜趴在石縫里躲雨,慢吞吞地轉(zhuǎn)動著脖子,施晏微看了覺得有趣,索性立于水畔駐足片刻。</p>
正看得入神,忽聽窗下傳來一道清脆女聲:“楊娘子莫不是看那赤鱘公看癡了不成?雨天巴巴在水邊站著也不怕沾了寒氣,快些進來罷,太夫人正在屋里等著你呢�!�</p>
施晏微抬頭看她,朝人莞爾一笑應(yīng)了一聲,繼而隨瑞圣過了前院往后院而去。</p>
“太夫人,楊娘子過來了�!比鹗フf話間替施晏微將傘往墻邊放了,而后抬手推開梨木雕花鳥隔扇讓人進去。</p>
紫檀木繪歲寒三友圍屏前,雙鬢微染寒霜的薛夫人端坐在朱漆梨木條幾的右側(cè),笑著喚施晏微莫要多禮,快些往她身邊坐下。</p>
薛夫人梳著單髻,發(fā)中是祖母綠孔雀銜花冠并兩支赤銀花樹釵,額上橫著數(shù)道淺淺皺紋,慈眉善目,和藹可親。</p>
施晏微倒也同她單獨相處過數(shù)回,忽而這會子并不覺得拘謹,大大方方地往她對面落了座。</p>
條幾上置著時令瓜果并一小碟子干果瓜子,干凈新鮮,薛夫人上下打量她一番,目光沉了沉,而后笑盈盈地叫她吃果。</p>
施晏微頷了頷首,抓了一顆干荔枝握在手里,面色從容地將浣竹淋了些雨在廚房擦發(fā)喝姜湯的事與她說了。</p>
難為她有這樣的細膩心思替旁人思量。薛夫人愈發(fā)看重她純良心善的真性情,點著下巴道:“合該如此,我這里一時也不缺人使,由著她去便是�!�</p>
話音落下,施晏微陪笑兩句,疏雨捧著填漆茶盤推門進來,先奉一盞明前老君眉與薛夫人喝。</p>
薛夫人端在手里聞了聞茶湯溢出的淺淺香味,目光落在施晏微單薄瘦弱的肩膀上,因問道:“你吃了這三個月的藥,想來身上該是大安了,可有想起先前的事情來?”</p>
疏雨自幼跟在薛夫人身邊伺候,乃是薛夫人用慣的一等貼身婢女,彼時薛夫人未叫她退下,她便往薛夫人身側(cè)靜立侍候著,不曾挪動半分。</p>
施晏微聞言黛眉微蹙,眸色微暗,狀似正為此懊惱,垂首道:“勞太夫人掛念,兒(唐時女性自稱)身上已經(jīng)好全,只是從前的事,到這會子竟是一點兒也想不起來,這卻不知是何緣由了�!�</p>
薛夫人本是無心隨口一問,不曾想竟勾起她的愁絲來,旋即擱下手中的青瓷茶碗,牽起她的手寬慰道:“想不起來也無妨,橫豎府上一應(yīng)具有,你且安心住著就是�!�</p>
施晏微點頭稱是,二人又聊一回,薛夫人忽的想起什么,復又仔細端詳起她來,“你不過十八的年紀,緣何穿戴的如此素凈?老身那兒有些累年未用的簪釵,怕是都要生灰了,送與你簪也算物得其用�!�</p>
話畢不待施晏微拒絕,轉(zhuǎn)而看向身側(cè)的疏雨,平聲吩咐她去取了東西送來。</p>
不多時,疏雨便已捧著薛夫人口中所述的那方紅木螺鈿妝盒款款而來,堆雪跟在她身后執(zhí)一方銀背銅鏡一并進來。</p>
疏雨將妝盒捧至二人跟前,薛夫人旋即吩咐疏雨將盒子打開,滿匣的珠光寶氣登時展露于人前,光彩奪目。</p>
薛夫人指著那妝盒道:“且挑幾樣合你心意的拿回去罷�!�</p>
施晏微哪里見過這陣仗,垂眸瞧著那些明晃晃金閃閃的珠釵首飾,大飽眼福之余,只覺竟像是些燙手的山芋。</p>
時下非是年節(jié),自己近日亦未有過什么特殊之舉,故而實在不明薛夫人如此這般究竟是為著什么。</p>
“常言道無功不受祿,兒素來粗笨,不曾為府上做過什么,全然仰仗亡兄蔭蔽和太夫人、三郎君的心意,每月癡拿月錢二兩,已覺羞愧,豈能再受此等貴重之物�!�</p>
施晏微又哪里會知道,她的這番婉拒之語竟會令薛夫人越發(fā)看重她,薛夫人本就喜她樣貌好、且又是出自弘農(nóng)楊氏,當下見她這般知情識趣,心中自是愈發(fā)喜愛。</p>
“你們瞧瞧,老身不過說了一句,她這小娘子倒是拿出一筐子話來堵老身的話�!毖Ψ蛉伺c疏雨、堆雪兩個調(diào)笑兩句,復又將慈祥的目光落到施晏微身上,滿面堆笑。</p>
“不過是些尋常的舊物罷了,不值當幾個錢,楊娘子何必如此推辭,你阿兄為著二郎送了性命,獨留下你這么一個姊妹,老身便是待你如嫡親的孫女兒亦不為過�?赡偻妻o了,不怕老身就要同你惱了�!�</p>
疏雨從堆雪手里拿過鏡子來,順著薛夫人的話與人玩笑道:“太夫人既如此說了,楊娘子也莫要客氣,只管揀好的拿罷。”</p>
眼見推脫不過,施晏微只得硬著頭皮在三人的注視下,揀了件瞧上去最為質(zhì)樸無華的銀蝶釵。</p>
未料薛夫人見了那銀蝶釵后,眸中卻是帶了三分贊許,對著她們?nèi)苏J真道:“別看這釵是無金全銀的,真正難得的卻要屬這上頭的工藝,要將那烏銀制的如此輕薄靈巧,需得那技藝精湛的老師傅費上不少時候和心思,三兩個月才能制得這么一支出來,甚是難得。我看她皮膚白皙,眼睛又亮,當時最適合戴這釵不過的,快些與她戴上讓老身瞧瞧�!�</p>
疏雨含笑應(yīng)下,自施晏微手中取過那銀蝶釵往她的螺髻上簪了,嘖嘖兩聲后繼而側(cè)過身對著薛夫人打趣道:“好個粉面生春的仙子,太夫人,咱們這是到了蟾宮不成?”</p>
薛夫人出自河東薛氏,行四,名喚令韞,論起來,薛氏雖不及五姓七望,但因其崇尚武功,頻出將才,自三鎮(zhèn)叛亂后倒也頗得朝廷的青眼,族中人多任武官,若非如此,行伍出身的宋公未必能求娶來她。</p>
薛令韞自個兒年輕時就是北地有名的美人,活了這數(shù)十載,也曾見過各色美人,如施晏微這般給她以“秋水為神、瓊花做骨”之感的女子卻是不多見。</p>
即便沒那光艷動北地之姿容,薛夫人看她亦覺合眼緣得緊。</p>
“雖是淘氣話,卻難得應(yīng)景。再拿兩支花樹釵與她簪上罷。”薛夫人一面說,一面眼神示意堆雪捧了銅鏡照與施晏微看,疏雨則去取鎏金花樹釵出來斜插于她的發(fā)上。</p>
施晏微倒不覺得鏡中的自己較之往常有甚么特別的地方,只那發(fā)間的銀蝶釵著實好看,單放在那兒看不出什么來,墜于青絲間竟像是要活過來一般,栩栩如生。</p>
“再有兩日是二娘的生辰,她去歲才行了笄禮,老身想著替她擺個家宴也就是了,你再挑些喜歡的拿回去,待到二娘生辰那日,你也穿戴齊整一并過來熱鬧熱鬧罷�!�</p>
原是為著宋清和的生辰宴。依薛夫人對她的寵愛,為著孫女的體面,賞自己這位座上賓些首飾倒也不足為奇,施晏微不疑有他,起身朝薛夫人行叉手禮以示謝意。</p>
“太夫人好意,兒心領(lǐng)。只是兒不怎么出府,并不常戴首飾,太夫人若賞的多了,豈不是要叫它們換個地界吃灰?沒得雞毛敲銅鐘,白費勁一場。依兒看,這銀蝶釵就很好,不需旁的什么�!�</p>
雖是謝絕之語,卻被施晏微說的妙語解頤,薛夫人聽后哈哈笑了,到底沒再強求于她,只叫她將兩支花樹釵一并戴著回去。</p>
施晏微爽快應(yīng)下,正要坐回去,忽聽外頭婢女隔著門傳話說祖娘子來了,便又改了主意,同薛夫人告辭作別,走到門前,與人打了個照面,二人互相施禮后,擦身而過。</p>
這位祖娘子便是宋三郎宋聿的內(nèi)人祖江斕,出自范陽祖氏,家中行十一。</p>
祖氏在魏晉南北朝時原也是名門望族,先人祖逖乃兩晉名將,至前朝方式微了些,根基勢力比不得從前,族人多在北地一帶為官,鮮少有在朝廷為大員者。</p>
“阿婆動止萬福�!弊娼瓟讨』ňp紅衫子、紅綠七褶齊胸間裙,高髻上的七鈿花釵冠熠熠生輝,施施然往薛夫人對面的位置坐下,兩手并攏搭在膝蓋上,端莊淑麗。</p>
“郎君近日事務(wù)繁忙,昨夜二更方至家中,明日卯正又要隨二郎往晉陽視察軍務(wù),不得親自來與大家說明,兒特來說與阿婆知曉�!�</p>
薛夫人思及大后日乃二娘生辰,垂眸思量一番,徐徐撥動手里的佛珠:“太原至晉陽不過五十余里地,明日卯正去,后日夜里當能歸�!�</p>
祖江斕沉吟片刻,點頭附和:“三郎與兒說,并無甚么要緊事,無需兩日便能回,依兒看,二娘生辰那日晌午前定能到家�!�</p>
果如祖江斕所料,宋珩和宋聿趕在宋清和生辰那日上午自晉陽趕了回來。</p>
宋聿先去浴房沐浴一番,央著十一娘溫存好一陣,又叫送熱水進來,替她清理干凈擁著她一道午睡。</p>
宋珩無妻無妾,院里獨兩個老實本分的婢女并一個媼婦伺候著,這會子他在書房里處理軍務(wù),崔媼不敢進內(nèi),只叫商陸和橘白在廊下交替著靜候差遣。</p>
約莫兩個時辰后,宋珩命橘白備水,兀自沐浴一番后,著葡萄紋絳紫翻領(lǐng)長袍,腰橫松石金玉革帶,腳蹬烏皮六合靴踏入房中,崔媼見他進來,自去取來鑲白玉的紫金冠替他束發(fā)。</p>
一時穿戴齊整,窗外落日西斜,晚霞似火,風拂綠葉,半開的朱窗透進點點花香。</p>
宋珩自梨木交椅上立起身來,霎時間高出崔媼一大截,且他身上帶著股久經(jīng)沙場的肅殺之氣,無形之中便能叫人生出壓迫感。</p>
橘白和商陸來他院中已數(shù)年,可每每侍奉他時,心里還是有些發(fā)怵,需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來,生怕行差蹈錯惹他不快。</p>
時至今日,想起三年前家主動怒令人活活打死二老爺身邊小廝的那一日,商陸尤會覺得心驚肉跳。</p>
崔媼遞給她二人一個眼神,橘白率先會意,捧了家主給二娘備下的生辰禮過來。</p>
“東西可拿齊備了?”宋珩淡淡問道。</p>
商陸低垂著頭,恭敬答是。</p>
宋珩輕輕嗯了一聲,邁出檻去。</p>
一路穿花度柳,來至一處迂回游廊,只消在走廊盡頭轉(zhuǎn)過那道屏門,再往前走上百余步便是薛夫人的翠竹居。</p>
宋珩將將踏出那屏門三兩步,忽見一身量高挑的女郎裊裊而來,竟是那日在雨幕中見過一面的女郎。</p>
不同于初見時一味素凈無華的裝扮,今日的她頗有幾分光彩照人,若非她的手中尚還提著朱漆食盒,倒也像個出自高門的士族貴女。</p>
宋珩心中暗生納罕,不自覺地放慢了腳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