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翠竹居內(nèi)已搭了家常的小戲臺,自教坊司請來的伶人此時正于廂房里候著。</p>
施晏微邁著緩步入內(nèi),將那食盒往案上擱了,朝薛夫人叉手屈膝行禮,語調(diào)輕慢:“太夫人止動萬福�!�</p>
薛夫人滿臉堆笑,平聲道:“何需這般客氣,快往二娘身邊坐下吧�!�</p>
話音落下,施晏微平聲道了個是字,繼而轉(zhuǎn)過身入右邊的席。</p>
宋清和看她過來,便與身側(cè)兩個錦衣華服的女郎站起身來,同施晏微互相見禮。</p>
其中一個生得面若桃瓣眉似柳,身著織金石榴紅裙,乃宋清和之表姊林二娘林瑩,常往宋府里來;另一個施晏微并不認得,但見其生得臉堆海棠、眉橫翠岫,肌膚白如羊脂,發(fā)上金釵熠熠生輝,舉止端莊文雅,不消想定是位出自世家大族的女郎了。</p>
施晏微提裙往矮凳上坐了,將眼眸一抬,宋珩高大挺拔的身影映入眼簾,正離了薛夫人跟前領(lǐng)著兩個眉清目秀的婢女往宋清和這邊過來,倒像是就在她后腳進來的。</p>
那道身影越壓越近,施晏微不知怎的竟生出些不自在的感覺來,機械地隨宋清和等人一道起身朝宋珩行了叉手禮。</p>
只聽宋清和翁聲翁氣地喚他二兄,隨后熱情地將施晏微介紹給他認識,“這位是三兄救命恩人的小妹,姓楊,名楚音,府上人都喚她楊娘子,二兄先前可見過她不曾?”</p>
楊楚音,名字倒是取得不俗。宋珩稍稍側(cè)目,淡淡道出兩個字來:“不曾�!�</p>
施晏微因他這句扯謊的話微抬了眼眸,入眼的郎君生得鬢若刀裁、目如點漆,兩道劍眉之下是高鼻薄唇,半點不似他的身形那般粗獷駭人,但因常年于戰(zhàn)場上廝殺,手上不知沾了多少人命鮮血,周身便隱隱透出一股肅穆狠戾氣之氣來,且又不愛言笑,著實叫人難以生出親近之意來。</p>
此時的他一副沉靜如霜的樣子,仿佛那日在春雨綿綿的園子里,二人的確沒有打過照面一般。</p>
如他這般心思深沉之人,還是敬而遠之的好。施晏微打定主意,坐定后便不再理會他接下來的舉動,端起白瓷茶碗輕抿一口茶水解渴。</p>
宋珩見她坐回去了,不動神色地移開目光,抬手示意身后的婢女將東西呈上來。</p>
橘白捧了一方朱漆檀木盒進前,高聲念道:“合浦南珠一對。”</p>
話畢將那梨木雕花方盒打開,兩顆珠圓玉潤、潔白無瑕,大小如龍眼的珍珠立時落入眾人眼中。</p>
如這般大的珍珠,必是深海老蚌所出,乃有價無市之物,卻不知他從何處尋了來這樣一對價值千金的珠子來。</p>
施晏微從前只在購物軟件上看過這般大的人工養(yǎng)殖海水珠,今兒個見著實物,且還是天然的,自是大飽眼福。</p>
驚訝之余,施晏微又不由感嘆起來:權(quán)貴們倒是貫會享樂,這些個奇珍異寶的背后,也不知凝了多少百姓的血和淚。</p>
想到此處,施晏微的一雙翠羽黛眉微折了折,卻也只是一瞬,生怕叫人看出她骨子里那顆真實的靈魂來。</p>
興致霎時減了大半,施晏微放下手中茶碗,蔥白般的指間捻起一顆紅棗,又聽另一道女聲念出“金鑲岫玉鐲子一對”的話來。</p>
施晏微再無去看那些稀罕物件的心思,眼眸微垂將那去了核的紅棗送入口中。</p>
宋珩不著痕跡地將這一幕給看了去,心中越發(fā)納罕,自家小妹看那南珠時的歡喜眼神藏都藏不住,可眼前這位女郎呢?竟是夾雜著些不知打哪兒來的悲憫和惆悵。</p>
不多時,宋銘和高夫人夫妻二人帶著婢女進來,亦是先去拜見薛夫人,宋珩自去往男賓席的上首處坐了。</p>
那宋洺因閑賦在家,整日里正事不做,一味地重色縱欲,房中姬妾頗多,是以高夫人同他關(guān)系算不得好,為躲清閑各住各院分房多年,只面上瞧得去,未曾撕破臉罷了。</p>
宋清和對自己的這位“好耶耶”亦有所耳聞,加之宋珩和薛夫人時常耳提面命她無事少往她阿耶院里去,她便是再愚鈍蠢笨,也知那些傳聞并非空穴來風(fēng)了。</p>
高夫人向來是同他多待一刻也嫌臟,當(dāng)下便往宋清和身邊坐下,強忍著惡心聽他說完兩句道賀的話,勸他快些入席去。</p>
宋銘遂往男賓席而去,冷不丁看見宋珩坐在上首的位置,心里便有些不大痛快,雖說他承襲了大哥宋玠的官位和家主之位,可到底是晚輩,需得如三郎那般喚他一聲叔父,他就那般大剌剌地往第一個位置上坐了,眼里又哪里有他這位叔父。</p>
“叔父�!彼午裥煨炱鹕恚┎媸侄Y。</p>
宋銘心中雖不滿,臉上還是擠出一抹笑意來,笑呵呵地道:“既是在自己家,二郎何需如此多禮�!痹捦晖诙䝼位置坐下。</p>
前些日子施晏微在園子里的池塘邊看綠頭鴨時,曾遇著過宋銘一回,隱隱感覺到似有人在不遠處拿眼偷瞧她,遂轉(zhuǎn)頭四下張望,待宋銘膀大腰圓的身影入眼,施晏微旋即便被他那一對色瞇瞇的招子盯得很不舒服,禮貌性地朝人欠身施禮后,飛也似的離了他跟前。</p>
這會子想起他那時候的眼神,施晏微就跟喉嚨里仍舊跟吞了蒼蠅一樣難受,抬手從小碟子里取了顆糖漬梅脯放進嘴里。</p>
最后過來的是宋三郎和祖十一娘,夫妻二人相攜而來,說不出的親密恩愛。</p>
宋三郎對宋清和這位堂妹亦是百般寵愛,出手雖不及宋珩闊綽,卻也十分大方。</p>
一時開了席,薛夫人先叫宋清和點曲目,宋清和因愛讀北朝史,心中敬仰如蘭陵王高長恭那般的大丈夫,便點了《蘭陵王入陣曲》。</p>
施晏微從前只在小說和影視劇中聽過此歌舞,卻還未曾親眼得見過,當(dāng)下聽宋清和點了這出,心中頗為期待。</p>
分神之際,忽聽上頭坐著的薛夫人笑著喚她:“楊娘子,你是府上的貴客,也點一曲喜歡的來看吧�!�</p>
婢女聞言,便轉(zhuǎn)過身來,將曲目單送與施晏微看。</p>
施晏微垂頭看那單子,被曲目上的《霓裳羽衣舞》所吸引,放出話去。</p>
薛夫人年輕時就愛聽這曲,因笑道:“楊娘子倒是同老身想到一處去了,你既替老身點了,這第三曲便由前兒不久才打了勝仗的二郎來點吧�!�</p>
于是那婢女又將單子呈至宋珩跟前。</p>
薛夫人一雙和藹的杏眼落在宋珩身上良久,細細觀察著他可有特別留意楊楚音,然而從他入席后,就未曾看過她一眼,便是自個兒特特提了楊楚音一嘴,他也未曾抬一下眼皮正眼去瞧她,似是對她毫無興致。</p>
如這般結(jié)果,薛夫人心中并不覺得遺憾,她本就有些搖擺不定,暗自思量倘若二郎瞧上她了,與他做妾只怕要委屈了她,可若要為妻,她到底是個無枝可依的孤女。</p>
橫豎又不是沒有旁的人選,二郎不成,還有張三郎李四郎王五郎呢,焉知就沒有另一個大的造化在前頭等著她呢。</p>
薛夫人方打定主意,宋珩那廂已漫不經(jīng)心地點了曲《秦王破陣樂》。</p>
待眾人點完曲,便有鼓者、琵琶伎、琴伎并數(shù)名戴著面具的舞姬踏上臺來。</p>
琴音自弦上傾瀉而出,舞姬隨音而動,初時曲調(diào)緩沉,如冰下流水受阻,氣氛低郁;忽爾鼓聲響起,弦急音昂,如重甲騎兵持槍馳馬,刀鋒相觸,散出鏗鏘有力的金石碎玉之聲。</p>
燭火應(yīng)聲被人滅去半數(shù),燈光朦朧間,舞人自廣袖中取出大紅開衫半臂穿上,原本通體純白的舞衣霎時變?yōu)樯霞t下白,待滅掉的燭火再次燃上后,數(shù)位舞人腳下步伐整齊劃一、急促沉重,雪白裙擺紛飛如浪,纖長雙臂揮灑自如、柔而有力。</p>
施晏微被那琴音和舞姿所折,仿若身臨其境,陷入那場千年前的古戰(zhàn)場之中,只覺驚心動魄,神魂俱蕩。</p>
相較于施晏微的沉醉其中,宋珩就要平靜得多,他看過這支歌舞曲不下十?dāng)?shù)次,且又是久經(jīng)沙場的,是以不過興致爾爾。</p>
方才薛夫人一直在暗中窺視于他,趁她這會兒聽曲看舞,宋珩也拿眼去看她數(shù)回,見她不再如方才那般關(guān)注自己,這才心神具定,執(zhí)起掐絲團花紋金杯與宋聿飲起酒來。</p>
曲畢舞停,眾人撫掌叫好,那些伶人有序離場,自去廂房更衣,預(yù)備下一曲。</p>
趁著這檔口,宋清和自斟一杯桃花釀,起身舉杯敬過眾人后,送至檀口處飲下大半杯,施晏微這幅身軀底子差,不善飲酒,是以不敢多喝,只飲半杯。</p>
不過一盞茶的功夫,便又有琵琶伎和舞人上場。不同于上一曲的裝束,這一曲演出的舞者皆著翠綠羅裙,廣袖如扇、衣袂飄飄,肩披白羽帔子,飛仙髻上以花鈿羽釵為飾,身姿高挑窈窕,秀美如天宮仙娥。</p>
但聞那琴音悠揚舒緩,有如珠落玉盤、玉碎昆山;舞姿輕盈曼妙,仿若燕子伏巢、綠柳展腰。</p>
施晏微的一雙明眸癡癡看向高臺上琵琶伎的指法和舞人的舞姿,倒是不曾發(fā)覺有人正透過周遭數(shù)人拿審視的目光打量她。</p>
入眼的女郎綠發(fā)堆云,發(fā)上銀蝶如生、花釵斜插,身穿寶相花紋直領(lǐng)半臂褙子,下著小團花紋高腰褶裙,襯得那楊柳細腰越發(fā)不堪一握;眉橫翠岫眼橫波,臉主海棠檀口赤,膚如梨花白勝雪,端的是廣寒仙子出蟾宮,棠花仙子下凡塵。</p>
宋珩鳳目微瞇,仰首將杯中美酒一飲而盡,立起身來腳下無聲地離了此間。</p>
一曲舞畢,薛夫人方在一片掌聲之中發(fā)現(xiàn)宋珩不知何時已離了席。</p>
想來是半分都未將人瞧進眼里。</p>
薛夫人偏頭去看施晏微,不由輕嘆口氣,心中暗道:這等姿容的女郎竟也入不得他的眼,莫不是真要娶那等時間難有的絕色女郎不成?</p>
空中明月橫空,滿庭春花初放。</p>
宋珩立于迎春花蔭之下,聽風(fēng)賞月,直至里頭傳來琴瑟合奏的破陣曲聲,他方折身回去。</p>
薛夫人見他回來,方稍稍安下心。旋即低聲吩咐身側(cè)的疏雨去問問他是否飲多了酒,可要用些醒酒湯。</p>
疏雨得了薛夫人的命令,腳步輕移往他這邊來,宋珩道他方才不過是覺著屋里悶出去吹吹風(fēng),無需用醒酒湯。</p>
薛夫人觀他面色無異,想起三郎說他是個千杯不醉的主兒,面上復(fù)又生出笑意來,心中尋思著二娘如今已是十六的年紀(jì),也該張羅著物色人家了,等天氣再暖和些,便可去城外辦一場馬球賽,邀上些女郎、郎君在一塊兒頑,先挑幾個合眼緣的是正經(jīng)。</p>
待歌停舞罷,窗外暮色漸濃,眾人各自散去,宋清和親自將兩位女郎送至府外,自不必細說。</p>
宋珩回至退寒居,馮貴正立在檐下看那鷂鷹剃羽,見家主歸來,忙迎上前,道是有話要回。</p>
橘白、商陸見狀,識趣退下,宋珩徑直往書房里進,馮貴連忙跟上,待回完話,宋珩也沒個示下,反詢問起楊娘子的事情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