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p>

    五年。</p>

    整整有五年沒見，昔日的情侶重逢，往事做舊，一開口就是如此滿含嘲諷的話。</p>

    停車坪的光線很暗，暗到幾乎看不清彼此的神色。</p>

    也拜昏聵光線所賜，賀星苒可以定在原地，大大方方地打量靳嶼。</p>

    他今天穿了一件質(zhì)感不錯的白色襯衫，平駁領(lǐng)，別了領(lǐng)針，是紳士做派，偏偏衣領(lǐng)襯衫解開了兩顆，露出一片潔凈的肌膚和向下蜿蜒的胸肌輪廓。</p>

    袖口也往上卷了兩下，露出手臂上起伏的青筋。</p>

    半瞇著那雙桃花眼，黑色瞳仁輕飄飄落在她身上。</p>

    時(shí)光令他從一位少年成長為更寬厚穩(wěn)重的男人，但慵懶、自由又不屑一顧的少年意氣并沒有在光陰流逝中損耗一點(diǎn)。</p>

    因此，這句“你未婚夫陷入熱戀了”也足夠落井下石。</p>

    賀星苒垂在身前的手指不自覺地絞在一起，往后退了兩步。</p>

    跟獵物遇見獵人后的本能反應(yīng)似的。</p>

    靳嶼錯開視線，輕嗤一聲。</p>

    天際一聲悶雷打破寂靜，緊隨其后的，那輛裝著未婚夫和陌生女人的車子忽然劇烈晃動起來。</p>

    在安靜停泊的一眾車子里，更為矚目。</p>

    “……”</p>

    兩人紛紛怔住，倒是靳嶼先回過神，手肘搭著方向盤，問賀星苒：“走？”</p>

    他可不想看現(xiàn)場直播。</p>

    賀星苒當(dāng)然也不想，但那人是自己未婚夫。</p>

    現(xiàn)在她一走了之并不比打斷這對茍且男女更令靳嶼青睞。</p>

    她沒有回答靳嶼的問題，提著一口氣走到那輛車子旁邊。</p>

    “砰砰砰——”</p>

    連續(xù)敲三下車窗，整個車身都停住搖晃。</p>

    “誰他媽的不長眼打擾老子？”路維如野獸般撕下儒雅的偽裝，并且絲毫不認(rèn)為此時(shí)茍且行為需要遮掩，暴怒地按下后車窗。</p>

    直到看到窗外未婚妻子蒼白而充滿失望的臉，才隱隱有些收斂。</p>

    面部表情轉(zhuǎn)換比川劇變臉還嫻熟一些。</p>

    賀星苒掃了一眼窗內(nèi)旖旎的春光，衣衫不整的未婚夫和同樣衣衫不整蜷縮在座位上的女人。</p>

    內(nèi)心一片蒼涼。</p>

    平靜地將手機(jī)遞給路維：“有人一直在給你打電話�！�</p>

    路維知道她是寡言少語、任人磋磨的性子，見她如此平靜，認(rèn)定她跟那些培養(yǎng)好加入高門的女生一樣不會理睬這類“意外”。</p>

    他如釋重負(fù)地舒出口氣，接過手機(jī)。</p>

    “到此為止吧，”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到賀星苒更為平靜的聲音響起，“我們的婚約，就此取消�！�</p>

    “什么？”路維難以置信地看她，“苒苒，別開玩笑了�！�</p>

    兩家定好的婚約哪里是說取消就取消的。</p>

    賀星苒外表看似柔弱，但內(nèi)心堅(jiān)定：“沒開玩笑�！�</p>

    這下輪到路維慌了。</p>

    路家和賀家門當(dāng)戶對，這樁婚姻對誰都好，他把結(jié)婚的事情搞砸了爸媽非得抽他不可。</p>

    “苒苒你聽我解釋，這位女士身體忽然有些不舒服，我就把她帶到了車上，我又喝了點(diǎn)酒，所以……所以……”</p>

    如此拙劣的理由，編起來路維都有兩分不信。</p>

    悶熱的夜晚，四處無風(fēng)，敞開的天地偏偏像一個蒸籠，愈發(fā)得令賀星苒心煩意亂。</p>

    胸口憋著一口氣，上不去也下不來，偏偏還要看路維的表演。</p>

    “所以，”一道清澈的嗓音如從天降，帶著一點(diǎn)戲謔，“路少爺就用嘴唇按摩其他女人的嘴唇？”</p>

    “……”</p>

    路維沒想到停車坪里還有第三人，懵了一下，也顧不上那位前女友。</p>

    慌忙從車?yán)锵聛�，定睛看著來人，臉色一變：“靳嶼？”</p>

    靳嶼單手插兜，松松垮垮地靠著車子，笑著打招呼：“路少爺，好久不見呢。”</p>

    語氣沒有半分尊重的樣子。</p>

    他的出現(xiàn)讓賀星苒有了喘口氣的空擋，她揉了揉脹痛的太陽穴，并不戀戰(zhàn)，重新向路維交代：“我們到此結(jié)束，是你出軌在先，希望到時(shí)候可以配合我跟家里說清楚�！�</p>

    說著轉(zhuǎn)身要走。</p>

    “賀星苒你別太天真，以為這婚是你說不結(jié)就不結(jié)的？你爸巴不得攀上我們路家�！�</p>

    見她是認(rèn)真的，路維徹底撕下偽裝面具，步步緊逼在她身后。</p>

    靳嶼恰逢其時(shí)伸出手臂攔住他，淡淡道：“路少，車?yán)锏哪俏徽�等著你��。�?lt;/p>

    路維的前女友正猶疑地探出頭來，跟靳嶼的目光在空氣里對上一瞬，很快又分開。</p>

    提到前女友，路維猶豫了片刻。</p>

    也就這么一會兒的功夫，賀星苒已經(jīng)打開大G副駕門坐進(jìn)進(jìn)去，系好安全帶。</p>

    路維的目光深深在兩人身上轉(zhuǎn)了一圈，沒有再追上來，轉(zhuǎn)身走回車子。</p>

    賀星苒臉色更蒼白了些，緩緩閉上眼睛。</p>

    車子發(fā)動，離開宴會別墅，駛向車水馬龍的公路。</p>

    抓包未婚夫出軌的余怒和悲傷緩緩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跟前男友共處狹窄空間的尷尬。</p>

    賀星苒的睫毛不安地顫了顫，她睜開眼，沒敢看靳嶼，伸手按下側(cè)邊車窗。</p>

    有稀疏的雨絲撲在臉上，冰涼而清醒。</p>

    靳嶼透過后視鏡看她，沒有過多關(guān)心，沒有落井下石，沉吟開口問道：“住哪兒？”</p>

    “云亭別院�！�</p>

    靳嶼皺了皺眉，點(diǎn)開車載導(dǎo)航，重新規(guī)劃路線。</p>

    賀星苒忽然想到，談戀愛那些年，靳嶼好像一直都不知道自己的家庭住址。</p>

    她張了張嘴，感覺有什么東西恰在嗓子眼里，最后只干癟地說一句：“不好意思，麻煩你了�！�</p>

    “什么？”靳嶼好像沒聽懂。</p>

    賀星苒默了默，解釋道：“我記不得把車停在哪里了，當(dāng)時(shí)情況著急……”</p>

    所以才上了你車。</p>

    靳嶼意味不明地笑了聲，倒是很有風(fēng)度：“舉手之勞�！�</p>

    “……”</p>

    他的態(tài)度淡淡的，具體點(diǎn)說，應(yīng)該是釋然。</p>

    面對昔日戀人，釋然總是好的，可賀星苒卻莫名吊住了一口氣。</p>

    像是站在火車軌道旁邊，時(shí)光穿梭而過，擊穿她的心臟，留下一陣空洞的冷風(fēng)。</p>

    再次面對靳嶼，賀星苒并不是全然無知無覺，只是時(shí)光太龐大，她甚至不知道應(yīng)該細(xì)數(shù)哪些細(xì)節(jié)。</p>

    隱隱有一陣佛手柑配青桔的清澈氣息鉆進(jìn)鼻尖。</p>

    賀星苒逐漸回神，看向控制臺上擺著的那瓶車載香氛，手不自覺絞了絞。</p>

    當(dāng)初那樣的分手，靳嶼應(yīng)該討厭她才對的。</p>

    居然還在車上留著她曾經(jīng)“欽點(diǎn)”的香味。</p>

    時(shí)間的屏障似乎被打破，靳嶼也趁著等紅燈的空擋側(cè)頭看她，跟老友敘舊似的跟她閑聊：“相親認(rèn)識的？”</p>

    有路燈照進(jìn)來，賀星苒看見他放松的右側(cè)眼皮上一顆褐色小痣。</p>

    “嗯�！彼�回��。</p>

    二十六歲，開始進(jìn)行以結(jié)婚為目的的相親，在他們同齡人里不算稀奇。</p>

    “著急結(jié)婚？”靳嶼又問。</p>

    “你都知道了？”</p>

    “圈子就這么大，聽說了點(diǎn)兒。”</p>

    圈子。</p>

    他們確實(shí)是在一個圈子。</p>

    賀星苒悶悶“嗯”了一聲。</p>

    靳嶼用仍舊不咸不淡地語氣說了句：“當(dāng)初也不知道云匯木業(yè)就是你家的�！�</p>

    他不知道的又何止這些。</p>

    他們在臨江讀大學(xué)，談戀愛，他只知道對方也臨宜人，跟家里人貌似并不太親密。</p>

    家里做什么的，住在哪里，都是謎團(tuán)。</p>

    她生日在每學(xué)年第二學(xué)期尾巴，他想將禮物寄到她家里都不行。</p>

    “我……”</p>

    賀星苒想解釋什么，但還沒說出口，紅燈轉(zhuǎn)綠，習(xí)慣駕駛空客客機(jī)的男人追求速度與激情，狠踩了油門，車子沖出去。</p>

    其實(shí)也不知道說什么好。</p>

    當(dāng)初確實(shí)是她故意瞞著的。</p>

    何況當(dāng)時(shí)沒說出口的解釋，分手這么多年，再提起來有什么意思。</p>

    珍珠包里的手機(jī)跟炸彈一樣，不斷響起。</p>

    賀星苒低頭看了眼，直接地給手機(jī)關(guān)了機(jī)。</p>

    能看到她如此情緒起伏可是不容易的一件事，靳嶼好整以暇地看過來，賀星苒是也沒瞞著：“是路維�！�</p>

    男人出軌被抓包后無非是那三樣：認(rèn)錯、求饒?jiān)偻�脅。</p>

    靳嶼語氣很平靜：“必須結(jié)婚？”</p>

    “家里催得緊�！�</p>

    “那怎么不找霸王龍？”</p>

    賀星苒一愣：“誰？”</p>

    “喜歡穿增高鞋的那個�！苯鶐Z皺眉，似乎不太愿意提。</p>

    原來是師兄。</p>

    賀星苒了然地“啊”了聲，坦誠回答：“我爸看不上他的家境�！�</p>

    靳嶼嗤笑了聲：“那你就還跟路維結(jié)？”</p>

    畢竟，整個臨宜市，比路家家庭還要好的，屈指可數(shù)。</p>

    當(dāng)然，靳家算一個。</p>

    婚禮在即，婚訊已經(jīng)發(fā)出，全市有頭有臉的人物屆時(shí)都會參加，現(xiàn)在退婚恐怕難度重重。</p>

    而能在賀澤剛花重金請大師算出來的“良辰吉日”準(zhǔn)確完婚，恐怕也很難再找到合適的結(jié)婚對象。</p>

    提到這件事，賀星苒頓時(shí)有些煩躁，秀氣的眉毛不自覺蹙起來：“再說吧。”</p>

    靳嶼修長的指節(jié)敲了敲方向盤，諱莫如深道：“其實(shí)也不是沒有辦法�！�</p>

    “什么？”賀星苒當(dāng)真認(rèn)為這位前男友在多年后重逢可以不計(jì)前嫌地給自己提意見。</p>

    “比如呢，”靳嶼拉長引音調(diào)，頗有幾分戲謔地說，“踹了他，跟我�！�</p>

    賀星苒：“……”</p>

    黯淡的月色下，靳嶼那雙淺色的眸子里仿佛有光華流轉(zhuǎn)，右眼雙眼皮褶皺里的褐色小痣愈發(fā)明顯。</p>

    賀星苒的內(nèi)心被他短短幾個字撥弄了一個來回，久久不能平靜。</p>

    她猜不出他的話是什么意思。</p>

    良久。</p>

    賀星苒幾乎要把手里的珍珠小包捏成珍珠粉，試探著開口。</p>

    還沒等說話，靳嶼倏地踩了剎車，解開門鎖，用下巴指了指前方，語氣不甚冷淡：“到了�！�</p>

    -家里是清冷的。</p>

    賀星苒小時(shí)跟著姑母住在鄉(xiāng)下，并沒有享受過賀澤剛作為“有錢人”帶來的便利。</p>

    姐姐大學(xué)畢業(yè)后，賀澤剛送了她一套房產(chǎn)，為了不叫外人議論自己偏心，賀星苒畢業(yè)時(shí)，他也送了一套平數(shù)和地段都跟姐姐的差不多的房子。</p>

    賀星苒這些年都在忙于工作，對待這個“家”始終沒有歸屬感，如今家里硬裝都還是房子交付時(shí)的模樣，軟裝是賀澤剛找設(shè)計(jì)師幫忙裝的。</p>

    她添置的不過是兩臺除濕機(jī)，和價(jià)格不菲的床墊。</p>

    她簡單地洗個澡，躺回床上，屏蔽掉路維的全部消息，然后在備婚群里艾特全體成員。</p>

    【今晚在見到路維和前女友在他車上，兩人感情還很好，我就不橫刀奪愛了，婚禮取消】</p>

    話是場面話，但話的含義耐人尋味。</p>

    知曉這番發(fā)言會引來多少消息轟炸，賀星苒發(fā)完消息，直接關(guān)掉手機(jī)，蓋上被子，進(jìn)入黑甜夢鄉(xiāng)。</p>

    她做了個夢，夢里重新回到十八歲。</p>

    回到臨江市，回到大學(xué)，睡在狹小的宿舍床簾里，姜子格在跟孟茜茜看韓劇。</p>

    宿舍的老電扇吱呀吱呀地轉(zhuǎn)，室友抑制不住的笑聲或高或低傳來。</p>

    梅雨季，天氣悶熱，縱使是她天生體寒的體質(zhì)，也熱得后頸浸出薄汗。</p>

    “苒苒，別睡了，你男朋友在樓下等你�！�</p>

    姜子格站在宿舍床爬梯上，掀開窗簾叫醒她。</p>

    男朋友？</p>

    是誰。</p>

    她還沒來得及問，就又聽姜子格說：“你抓點(diǎn)兒緊，人已經(jīng)站在樓下等你半個小時(shí)了�！�</p>

    孟茜茜小聲說：“格格，別吵她，靳嶼說他再等等，讓苒苒多睡會兒�！�</p>

    是靳嶼啊。</p>

    賀星苒徹底放松下來，翻個身。</p>

    天光大亮。</p>

    那段在她人生中最松弛，最自由的時(shí)光，已經(jīng)如夢般遠(yuǎn)去。</p>

    賀星苒瞇著眼睛看了會兒窗外的刺目的陽光，深吸一口氣，做足心理準(zhǔn)備似的給手機(jī)開機(jī)。</p>

    明知想此時(shí)退婚會有一場惡戰(zhàn)要打，但沒想到第一個要面對的就是賀澤剛。</p>

    一開機(jī)，他的電話就打了進(jìn)來。</p>

    “苒苒？昨天不開心？怎么突然說出退婚的話，路維對你很好，他前女友找上門也不會影響你以后路太太的身份�！�</p>

    爸爸的勸告聲在耳邊如同魔鬼念咒，賀星苒放下手機(jī)，翻個身，悶聲道：“可我昨天抓到他正在跟他前女友接吻，還有，還有……”</p>

    后面的話她不知道要怎么說出口。</p>

    但身為男人的賀澤剛完全明白了，噎了一下，換了個勸慰思路：“只是接吻而已，接個吻怎么算出軌呢？”</p>

    “爸爸見過太多男人，男人就像貓必須允許他偷腥，結(jié)了婚就會收心了�！�</p>

    “……”</p>

    她不出聲，賀澤剛知道自己女兒雖然話少但主意正，趕緊換了個策略：“云匯現(xiàn)在生意很難做，你也不想爸爸到處籌不到資金是不是？你不為爸爸，你也得為你姑姑想一想，她對你那么好，就是想看到你結(jié)婚�！�</p>

    開始道德綁架。</p>

    這些話從要去她去相親開始，賀星苒就已經(jīng)聽了八百遍。</p>

    可偏偏綁架對了。</p>

    賀星苒可以不在乎云匯的生意，但沒辦法不在乎還在病床上、待自己如親生母親的姑姑。</p>

    賀澤剛的電話不知道是什么時(shí)間掛斷的。</p>

    昨晚喝了香檳，又沒睡好，此時(shí)頭痛欲裂。</p>

    賀星苒抬手敲了敲腦袋，倏地又想起靳嶼的那句話：不如踹了路維，跟我。</p>

    她當(dāng)然不認(rèn)為分手多年，以靳嶼的條件和性格，會徘徊在原地等她，可他會這么說，大抵也不會是玩笑。</p>

    踹了他，跟我。</p>

    踹了他，跟我。</p>

    腦海里盤懸著著句話，胸口也不自覺發(fā)熱。</p>

    如果必須要結(jié)婚，如果只能在出軌的未婚夫和前男友之間選擇。</p>

    賀星苒當(dāng)然毫不猶豫地選擇后者。</p>

    她顫抖著手從床上撈回手機(jī)，點(diǎn)開撥號鍵，手指的肌肉記憶已先于大腦做出反應(yīng)，按出那串爛熟于心的手機(jī)號碼。</p>

    這么多年，他換手機(jī)號了沒？</p>

    當(dāng)初的分手鬧得并不愉快，靳嶼有沒有給自己拉黑？</p>

    看到是她的號碼，他愿意接電話嗎？</p>

    撥號彩鈴持續(xù)在耳邊響著，賀星苒心里仿佛開始一場海嘯，滂湃激蕩，久久不息。</p>

    “喂。”</p>

    一聲短促的、清澈的、沒有任何情緒的音節(jié)，徹底結(jié)束她的惴惴不安。</p>

    賀星苒緊張地咽了咽唾沫：“靳嶼，是……是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