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行船走了十日。</p>
沈期很少再對宋琬咄咄逼人,因為這個小官員脾氣不小,生起氣來,反而讓他下不來臺。</p>
而他又不是什么殺人如麻的惡霸,不可能看她不爽,便殺了她。</p>
安穩(wěn)把事情辦了就成。</p>
他態(tài)度好些,宋琬自然也無所謂,還能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些政事。</p>
等到南郡的時候,江面上風雨停了,眾人不必撐傘運箱奩,方便許多。</p>
沈期帶著宋琬到城郊道觀歇腳,沒去官衙住。</p>
“影衛(wèi)十人,今晚會去太守府取證,把你之前說的書信賬簿帶出�!�</p>
“你進城去拿,明日辰時直接去公堂,不要回來,以免牽扯本侯�!�</p>
“白日若無事,可以在道觀內(nèi)休息。”</p>
宋琬點頭,卻沒去歇下,而是跟著他一塊兒用膳。</p>
這樣她能吃得好些,而且一定無毒。</p>
那老道跟沈期認識,招呼得殷勤,又來了一個尋常打扮的婦人,替他們布菜。</p>
沈期的眉頭卻越皺越緊。</p>
宋琬瞥了他一眼,習以為常,這尊大佛就是經(jīng)常生氣,若不發(fā)作,便不必搭理。</p>
老道卻放心不下:“侯爺可是覺得哪處不妥?”</p>
沈期猶豫了片刻:“本侯記得道長是全真派,如何可以娶妻了?”</p>
老道回頭看了眼老婦人,頭皮發(fā)麻:“回侯爺?shù)脑挘毜罌]有娶妻,同她只是搭個伴,一道生活而已。”</p>
“只要不記宗譜,不泄元陽,便算不得破戒�!�</p>
宋琬夾菜的手僵了一瞬,她記得沈夫人熱切得要命,拉著她拜過宗廟。</p>
果然沈期整個臉都在顫抖,頗有些受不住。</p>
他聲音都快碎掉了,完全不同于平日的頤指氣使:“倘若拜過堂,奉過廟,如何?”</p>
老道哪敢得罪他,何況道家教義也并非一成不變,只好安慰道:</p>
“如今也不太看這些名分虛實,道法修煉的關(guān)竅,還是不近女色,去情去欲�!�</p>
“侯爺若覺得心不靜,可以用些燃香和丹藥�!�</p>
沈期立馬反駁:“不必�!�</p>
然后宋琬看著他莫名其妙的,還是花了三十兩銀,買了一堆丹藥。</p>
她想起了沈期煉丹煉死的爹。</p>
在她全家流放之前,老侯爺就死了,是太想羽化而登仙的緣故。</p>
結(jié)果到了沈期,還在修道,還想成仙。</p>
她本以為這是沈期給自己安的紈绔表象,在一眾權(quán)臣跟前演戲罷了,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居然有幾分真。</p>
那她不由分說地同他成婚,確實是害他破了戒。</p>
宋琬有些心虛,出來的時候,氣勢很弱地跟在他后面。</p>
然后沈期問她:“要不要丹藥?”</p>
宋琬詫異道:“侯爺自己不服食?”</p>
沈期很明白地告訴她:“燃香可以點,丹藥吃多了會死人�!�</p>
宋琬沒拿:“那您……”</p>
還買這么多。</p>
沈期自嘲般地笑了一下:“習慣了�!�</p>
他見宋琬不要,蹲下身來,把滿滿一袋子丹藥,倒在春雨浸潤的桃花樹底。</p>
完全是酹酒祭奠的姿態(tài)。</p>
宋琬不知想起了什么,抬袖攔他:“侯爺可以給下官留一顆嗎?”</p>
“老侯爺酷愛煉丹,乘鶴西去,下官雖生在窮鄉(xiāng)僻壤,也受過昔日恩澤�!�</p>
并非她信口胡謅,好心安慰他的一剎失神,而是真的被他爹救過命。</p>
五歲的時候,宋琬高熱不退,口吐白沫,就連宮里的御醫(yī)都束手無策,是沈期的爹冒著雨雪泥濘,把她抱到道觀里做法,竟然痊愈了。</p>
從此她一直在手腕系著紅繩保命,直到今年進京,被上香的沈夫人一眼認出來。</p>
她想那根紅繩太明顯了,不能再戴著。</p>
沈期不知道她在想小時候,還以為從前父親云游南北,途徑嶺南,給過這窮小子幾兩銀。</p>
他莫名心情好了點,施舍般地把丹藥塞她手里:“你若想要,本侯府上還有一大把,回京給你�!�</p>
他話音剛落,又覺得有些失言,譏諷般地呵了一聲:“如果你有命回去的話�!�</p>
*</p>
宋琬當然有命回去。</p>
沈期太小看她了,真把她當做一個沒見過世面的窮舉子,被嶺南的瘴毒熏傻過腦子。</p>
夜半子時,宋琬換上夜行衣,出現(xiàn)在太守府外。</p>
其實她不僅想完成太子的任務,更想把兄長救出來。</p>
宋瑜此刻就在太守府內(nèi),估計不假,她連著收到三封威脅信,全是章存若引她救人。</p>
她很快拿到了影衛(wèi)交給她的物證,裹進懷里,卻遲疑地倚在垣壁,拿不準是否要冒險。</p>
若是能救出宋瑜,她自然放心許多,但若她一擊不成,反而是自投羅網(wǎng),把一切的籌謀都毀了。</p>
夜晚的風很靜,莫名有些蕭索,完全沒有更漏的聲音,宋琬猶豫著,近處居然飄來了濃煙。</p>
那濃煙自府內(nèi)瓦檐而起,頗有席卷之勢,紅焰像炸開了一般,瞬間吞噬了夜空。</p>
太守府有人縱火!</p>
但沈期派出的影衛(wèi)早就撤離了。</p>
宋琬躲在竹影下,頭上瓦片攢動,飛掠過一隊人,接二連三地落到地面上。</p>
她驚訝地屏住呼吸,這幾人身手不凡,劍柄上的圖紋,像極了南郡謝氏的主家。</p>
難道她的養(yǎng)父也來了嗎?</p>
宋琬不敢細想,再定睛一看,才發(fā)現(xiàn)他們抬著人。</p>
兩人拽腿,兩人拽手,那被架著的男子容顏蒼白,分明是昏迷的。</p>
是她的哥哥宋瑜!</p>
宋琬再難克制地沖上前去,仔細辨認著男子的氣息。</p>
謝氏府兵疑怪地看向她,終于有一個眼尖的低聲驚呼:“小姐!”</p>
宋琬壓下心頭的百般涌動,一邊慶幸宋瑜真的活著,而且被謝氏救了出來,一邊擔憂他的傷勢,實在不容樂觀。</p>
那認出她的府兵咬了咬牙:“小姐,少公子雙腿廢了,身中奇毒,必須趕緊轉(zhuǎn)移�!�</p>
意思是不能在此處耽擱。</p>
宋琬著急點頭,想跟著他們?nèi)フ疹櫢绺纾瑓s又聽得府兵艱難道:</p>
“先生還在里面,屬下正要找人增援�!�</p>
宋琬瞬間明白了他們的意思:“我還拎得動刀,我去�!�</p>
果然是謝知衡來了。</p>
章存若能給她寄威脅信,自然也能寄給她的養(yǎng)父。</p>
說是她的養(yǎng)父,其實是她的老師,比她年長十來歲,教了她安身立命的一切。</p>
那把火就是他帶人放的,為了救出宋瑜。</p>
而他心里清楚,如今宋瑜被救走,章存若再也沒有跟他們博弈的籌碼,估計要魚死網(wǎng)破了。</p>
如果今夜不先下手為強,把此人殺了,絕對后患無窮。</p>
宋琬一想到新仇舊怨,悶頭扎進了夜風里。</p>
她一路穿行至濃煙滾滾的正堂,狂風卷焰,差點把她面門燒著,后領(lǐng)卻被人忽地一拎,撞在男子堅硬的胸膛上。</p>
“阿琬,你不該來。”</p>
“我已經(jīng)出手了,你該掩藏身份,只做太子安排的事�!�</p>
宋琬聲音有些顫:“先生……”</p>
男子松開她:“你趕緊離開,我去把章存若殺了�!�</p>
“他害過你父兄,又猜出了你的假身份,一定會斬草除根的�!�</p>
宋琬沒動:“您一個人太危險了。”</p>
謝知衡定定地看著她,女子沾著黑灰的臉有些黯淡,唯有一雙明眸在月色下清淺,還如舊日般亮著。</p>
他幾乎是瞬間掉開了視線:“聽話�!�</p>
宋琬壓根不聽話。</p>
她直接沖進火里,砍倒幾張畫屏,穿到后屋。</p>
可她剛踏出火場,一柄箭鏃飛掠而來,精準無比地扎在胳膊上。</p>
宋琬吃痛地捂住傷口,卻仍舊攥緊了刀。</p>
要命,前面全是伏兵,就連瓦檐上也蹲著,估計要圍殲。</p>
她當機立斷地推開謝知衡:“今晚不成了,快跑。”</p>
二人穿過越滾越烈的火舌,往府外撤離,謝知衡在前開路,比她快些。</p>
宋琬傷得筋骨疼,腳下踏空,直直摔到了地面上。</p>
謝知衡沒看到她。</p>
她強裝鎮(zhèn)定地爬起來,眼前卻出現(xiàn)一截熟悉的金邊袍角。</p>
來人眉眼間帶著睥睨,暗紫金繡的蟒衣,就連扳指上的波斯寶石,也晃著令人生畏的寒光。</p>
他微瞇起眼,語調(diào)冷得像在審訊犯人:“謝御史如何在這里?”</p>
宋琬只默了一瞬,很快演起來:“下官去搶信件了�!�</p>
她扯開衣襟,將物證抱出:“下官本來在府外核對,發(fā)現(xiàn)并不連貫,許是漏了�!�</p>
“正好府內(nèi)走水,亂作一團,下官想再搜一遍,就進來了�!�</p>
她展開信紙,很明顯被火舌卷過,像是剛從正堂搜出來的,還帶著余燼黑灰。</p>
她的手臟了,臉蛋和鬢發(fā)也是,本來瓷白玉質(zhì)的一個人,被熏成了燒炭。</p>
沈期莫名有些不忍,再看她這副愚蠢的樣子,幾乎是被氣笑了。</p>
“今夜亂賊縱火,你如何還敢進來?”</p>
“你若不把自己的命當命,有誰會替你收尸?”</p>
宋琬默了一瞬,不抱希冀地抬眼道:“您會的吧�!�</p>
她的眸子晶亮,說得很無所謂,卻又像是很篤定。</p>
沈期驀地噎住,為她這份無端的信賴。</p>
他忽然有種奇怪的錯覺,好像這個人把他當同伴,認為他們有什么交情似的。</p>
這種感覺令他無措,眉頭不禁鎖得更緊了:“你先隨我離府,衛(wèi)隊在追殺亂賊,容易誤傷。”</p>
他不由分說,就去拽宋琬的胳膊。</p>
后者卻吃痛地輕呼出聲,沈期這才意識到不對,她的袖子黏糊濕潤,完全浸透了一灘血。</p>
“你受傷了?”</p>
宋琬被他扯著疼,白皙額頭上,冒出綿綿密密的細汗,又強忍著沒掙扎,只說:“您弄疼我了�!�</p>
沈期面色凝著,似乎嫌她是個橫生枝節(jié)的麻煩,卻把她護在身后更緊了些:“衣衫解了,找個地方包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