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游船北上，行了十五日。</p>
相比來時，宋琬同沈期熟絡(luò)了許多，船行無聊，便常常在宋琬房里下棋，下得悶了，又去沈期房里，抄幾頁南華經(jīng)。</p>
春日到了三四月，也不怎么下雨，風(fēng)日晴好的時候，兩人站在船尾，也聊過幾句大江壯闊。</p>
所以船只靠岸那日，沈期倒生出一絲不舍來，畢竟這趟結(jié)束，他們約莫要橋歸橋路歸路，也不見得再有什么契機，一道共事了。</p>
他跟在宋琬后邊下了船，想起一個多月前登船的情形，宋琬在牛毛細(xì)雨中垂著頭，很是恭謹(jǐn)?shù)氐人茸�，難免有種恍如隔世的錯覺。</p>
他剛到渡口，廣平侯府的車馬儀仗便侯著了，宋琬卻像是見鬼似的，趕緊退了一步，連身子都偏了。</p>
沈期以為她沒見過大陣仗，莫名得意了些：“謝御史住在哪兒？本侯送你�！�</p>
宋琬卻生怕廣平侯府的仆從眼尖，不過幸好她在家二門不邁，這群往外頭跑的車夫，一個也不認(rèn)識她。</p>
她這才算安心一點，婉言推辭道：“下官住得遠(yuǎn)，就不勞煩侯爺相送了，侯爺早些回府歇息�！�</p>
沈期也沒強求，回到家中，才卸了行李雜物，就聽得母親到院子里來，又提那個不知好歹的女人。</p>
“子望你回得正好，再遲一天就不成了，琬兒來信說明日回來，你去接她�！�</p>
沈期無語極了：“我接她做什么？母親你怕不是昏頭了。”</p>
沈夫人卻不罷休，追著他念：“你是不知道琬兒有多好，你但凡見了她，一定會喜歡上的�！�</p>
“她比小時候還可愛得多，你不記得了嗎？從前你也帶她玩，如何就翻臉不認(rèn)人了？”</p>
沈期被她越說越煩，收完宋琬抄的道德經(jīng)，就往里間躲：“我哪里還記得她是誰？母親若無事，便回去歇著吧。”</p>
沈夫人見他是真不打算去，連連嘆氣，恨鐵不成鋼地走了。</p>
第二日，宋琬起了個早床，扣上白鷴青色官袍，把眉毛畫粗，鼻頭眼角都修飾完，便往東宮述職。</p>
她打算先進(jìn)宮，傍晚再回侯府，免得跟沈期在家碰上。</p>
結(jié)果她剛站在昭華殿前，就遇到了匯報完的沈期。</p>
男子見是她來，似乎心情好了許多，招呼道：“謝御史也來得這般早。”</p>
宋琬規(guī)矩地回了個禮，剛剛抬頭，又被沈期攔了：“等等，你的奏本還未給本侯過目�！�</p>
宋琬自然是交到他手里，不料沈期卻不滿意：“寫得不好，本侯替你圈點一二，你先去稟報，出來再改�！�</p>
宋琬一陣皺眉，她哪里寫得不好了？</p>
會試是她自己考的，策論也跟著謝知衡學(xué)了十二年，就算拿到翰林院，也是一流的水準(zhǔn)，沈期未免有點太挑刺。</p>
但她礙于他的身份，一時也不敢辯駁，先往殿內(nèi)去了。</p>
蕭祁聽著她回稟，臉色一直很不好。</p>
宋琬有這個心理準(zhǔn)備，畢竟此行最重要的抄家滅府，是沈期替她做的，她身為監(jiān)察御史不查抄官員，已經(jīng)是極大的失職。</p>
說到此處，蕭祁的表情就這般差，宋琬還真不知道，說到她失手把章存若殺了，他會作何反應(yīng)。</p>
結(jié)果還不待她說完，蕭祁先打斷了她：“這些都不重要，本宮只想問，廣平侯失手殺掉章存若的時候，你是否在場？”</p>
宋琬怔住了。</p>
她這才明白為什么沈期要攔下她的奏本。</p>
因為她在奏本里給自己攬罪，說是她失手殺了章存若。</p>
可沈期早就做了替她擔(dān)下罪責(zé)的打算，在她入宮之前，已經(jīng)為她遮掩得分明。</p>
她忽然有種難言的沖動，是的，沈期太明白了，他犯了錯沒人敢罰他，可對她來說，或許就是滅頂之災(zāi)。</p>
他又替她擔(dān)了，她又欠他了。</p>
宋琬一時間百味雜陳，對上蕭祁審視的視線，點頭道：“下官在場�！�</p>
蕭祁瞇起眼睛，繼續(xù)追問：“章存若為何會無故攻擊廣平侯？他下獄之前，為何沒有搜身，為何會讓他帶著利刃？”</p>
“還有，牢門不上鎖嗎？枷拷?jīng)]扣嗎？退一萬步說，你們抓了個會武的罪犯，不給他喂軟筋散嗎！”</p>
宋琬幾乎是瞬間跪下來，認(rèn)罪道：“全是下官失職�！�</p>
蕭祁氣得給自己順了順，猶嫌不夠，抓了一旁的硯臺，就朝宋琬腦門上砸：“確是你失職！”</p>
“竟敢在本宮眼皮底下玩小動作！”</p>
“是廣平侯非要保你，本宮才沒動你！”</p>
“否則本宮絕對要將你貶為從九品司獄，去司獄司看門！”</p>
宋琬跪在冰涼的玉磚上，看向腳邊碎硯，眼底只剩麻木。</p>
那硯臺方才砸在她腦門，隔了一層烏紗，仍舊鉆心地疼。</p>
她覺得額角似乎有什么炸開了，連著太陽穴暴跳的青筋，磅礴不已地流出來。</p>
可是她并沒有流血。</p>
她很意外，十二年未見，太子竟成了這樣暴躁的人。</p>
他曾是祖父最為贊許的學(xué)生，溫文儒雅，有仁君之風(fēng)。</p>
他與太子妃完婚那日，她跟著一群幼童等他撒蜜餞，他卻只把喜籃揣著，叫她上前領(lǐng)：“這樣會砸著人，還是放到手里為好�！�</p>
所以她才一直以為，若有一日走投無路，她拿出祖父那張沒用的丹書鐵券，或許他能網(wǎng)開一面。</p>
著實是太愚蠢了，人心沉浮，打在身上還真有點痛。</p>
宋琬略顯僵硬地支起身子，青袍垂著，像一攤曳地的翠竹碎葉，人是跪著，脊背卻挺拔。</p>
她很緩地開口，半分尊敬都沒有：“下官失職當(dāng)罰，愿受處置�！�</p>
蕭祁按著額頭，也不知氣消了多少，指著殿門道：“滾�！�</p>
宋琬當(dāng)然滾了。</p>
她覺得自己在犯蠢。</p>
明知道世殊時異，京城不會有一個能讓她投奔的人，居然還沒能適應(yīng)利益糾纏的一切。</p>
難道誰活該對一個毫無根基的小官員好言好語不成？</p>
她嗤笑了一聲，笑她自己。</p>
然后她看到了沈期，在昭華殿外的白玉欄桿上倚著，沒事人一般喚她：“謝環(huán)，過來�！�</p>
她有些發(fā)怔地走過去，熹光像長風(fēng)灑落的金子，落在殿宇的琉璃檐角，而他一襲月白的衣，眉眼如畫，肩頭鶴羽沾了碎金，全浮著柔軟的曉色。</p>
宋琬幾乎沒法挪開眼。</p>
他實在太好看了，偏生還一直等著她，從拂曉到天光。</p>
她突然有種很想親近他的沖動，小跑著走了兩步，卻不知想到了什么，眉心凝住，腳步一沉。</p>
直到近處，她才很深地嘆了口氣，又見他渾然不覺地把奏章遞過來：“謝環(huán)，本侯給你改過了，你重寫一份。”</p>
宋琬麻木接過，覺得這已經(jīng)不重要了。</p>
誰都知道是她殺了章存若，只是沈期護(hù)著她，叫她一時死不了而已。</p>
她像是有些費力，伸手夠了一下他的金絲袖擺，卻什么也沒拽�。骸昂顮敶蠖�，下官無以為報，銘感五內(nèi)�！�</p>
沈期卻覺得她言語很重，飄在風(fēng)里都散不了，就像她瘦弱的身子難以承受似的。</p>
于是他莫名想扶她一把，抵上她沒受過傷的胳膊：“隨手的事，你不必太在意。”</p>
“就算本侯不幫你，你也有法子的�！�</p>
宋琬沒說話，像是不認(rèn)同他的寬慰。</p>
沈期猜到她在憂心什么，虛虛牽了她一下：“對了，你今日去都察院當(dāng)值嗎？”</p>
“本侯記得，太子要將另一個案子交給你�！�</p>
宋琬貨真價實地愣住了。</p>
沈期見她這副模樣，倒是笑：“本侯沒騙你，方才他是不是氣狠了？”</p>
“可本侯見他的時候，他還說要你去查僉都御史劉惠，事情若辦得好，叫你去頂他的職�！�</p>
宋琬垂著眼睫，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如果太子殿下還肯重用下官，自會再召�！�</p>
“今日還算在南下的差事里，盧掌院給下官準(zhǔn)假到明日了�！�</p>
沈期稍稍彎腰，瞧了她好一瞬，總覺得她眉眼間還隱著黯淡，像極了不開心：“那你今日閑著，不如跟本侯去喝茶�！�</p>
宋琬仍舊沒抬頭：“侯爺如何這般有興致？”</p>
沈期聽她沒有推拒，便帶她往丹鳳門外走：“本侯哪里有興致？是看你太可憐了�！�</p>
“你從嶺南來，想必京中的好茶都沒嘗過，本侯府上倒是收羅了許多，今日就帶你開開眼�！�</p>
宋琬步子一頓，人已經(jīng)停在侯府的馬車前，瞧見熟悉的金絡(luò)車頂，瞬間清醒了。</p>
沈期說帶她去侯府？</p>
回家是吧？見人是吧？簡直要命！</p>
她趕緊后撤，誠懇萬分地對上他：“侯爺，下官喝多了茶，會睡不著覺�！�</p>
沈期卻很寬容：“那便去坐坐也行，本侯府上各色窯盞也很多，給你挑一個去�！�</p>
宋琬幾乎要扶額長嘆了，斟酌道：“下官有一個毛病，凡是去友人家中，不敢見尊長�！�</p>
沈期眼睛都亮了幾分：“那真是太巧了，今日我母親忙著后院之事，不會進(jìn)來吵擾。”</p>
宋琬腦門開始發(fā)汗，斟酌半天，還想婉拒。</p>
沈期卻以為她不信，又補充道：“我母親有個遠(yuǎn)房侄女，晚間到府上來，她忙著招待，管不了我們。”</p>
宋琬深吸一口氣，很好，她就是沈期口中的遠(yuǎn)房侄女，從嶺南歸寧回來了。</p>
若不早點溜走換裙釵，她哪里趕得上沈夫人的晚宴��？</p>
她很是悵然地瞧了沈期一眼，覺得他死都想不到，她過著如此割裂的生活。</p>
一邊當(dāng)他的同僚，一邊當(dāng)他母親的兒媳。</p>
連帶著他一起，真是荒唐到不敢細(xì)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