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跪下

    “跪下。”

    楚昭剛走進(jìn)書房，一個杯子迎面就砸過來，落在耳邊的，還有她這位父親冰冷含怒的命令。

    似早有預(yù)料，楚昭偏頭躲開。

    茶盞在她身后碎開，發(fā)出清晰的破裂聲。

    “你還敢躲？知道你都做了什么嗎？”

    楚滕面上怒色更重：“那是我們楚家和商家共同舉辦的宴席，是你妹妹的訂婚宴！”

    “你就那么見不得小芙好，非要在她婚宴上鬧事！”

    “對小芙惡語相加還不夠，還要沖她未婚夫潑酒，我們楚家怎么會養(yǎng)出你這樣的混賬？”

    “商家和楚家的臉面，都被你踩地上了！”

    楚昭站在原地，深黑厚重的劉海，蒼白到毫無血色的面容。

    黑與白的強(qiáng)烈對比，讓她沉默時，總像一道濃重的暗影，陰郁到了極點(diǎn)。

    楚滕最討厭她這幅晦氣樣子，一個沒忍住，又是一個茶杯砸了過去。

    “說話！”

    “剛才在宴會上，不是很能說嗎？現(xiàn)在裝什么啞……”

    茶杯挾著風(fēng)聲，重重砸在楚昭的額角。

    楚昭身體微晃了下，隱約覺得楚父的聲音，似乎離她更遠(yuǎn)了。

    她有在聽，有將楚父說出口的每一個字，都認(rèn)真地聽到耳朵里。

    可不知為何，那些字詞進(jìn)了她的腦海里，卻無論如何都組合不成一個完整的，能讓她去理解的句子。

    妹妹，妹妹的未婚夫？

    商闕，妹妹的未婚夫？

    有溫?zé)岬囊后w，順著楚昭的額角落下來，淌過面部，像一行血淚，凝落在她的眼瞼。

    楚昭渾然不覺，抬頭看向楚父。

    “爸爸，商闕他……難道不是我的未婚夫嗎？”

    楚滕被她此時的模樣嚇了一跳，待回過神來，又聽清楚昭話里的內(nèi)容，面上更顯難堪。

    “什么你的未婚夫？！”

    “商家只說和我們楚家聯(lián)姻，又沒說一定要是你！”

    “你是我們楚家的女兒，小芙難道就不是？”

    “可她不是該叫沈芙嗎？”

    楚昭是真的不明白。

    她向前走了幾步，走到楚父的辦公桌前。

    楚昭那雙黑得純粹，像是容不下半分雜色的眼睛，就這樣直直地注視著楚滕。

    “爸，楚家的親生女兒，難道不是只有我一個嗎？”

    “和商闕交換過信物，見過家長的，難道不也是我嗎？”

    “那為什么訂婚的時候，喜帖上的名字卻變成了楚芙……”

    “啪！”楚滕的巴掌重重落在她臉上，扇得楚昭偏過頭去，耳朵和腦內(nèi)一陣陣的鳴響。

    她像被火車反復(fù)碾壓過的鐵軌，世界除了噪雜的轟鳴，逐漸什么都聽不清了。

    “你也知道她叫楚芙！小芙改了姓那就是我們楚家的孩子！”

    “你妹妹那樣乖巧，如果可以，我和你媽還有全家，真恨不得她才是從你媽肚子里生出來的孩子！”

    “……”楚昭張了張唇，放下了準(zhǔn)備按壓耳朵，讓自己去聽清楚的手。

    楚父的怒斥還在繼續(xù)：“你還敢提婚約，換了信物見了家長，商闕還是對你不滿！”

    “如果不是小芙討人喜歡，我們和商家的婚約還能繼續(xù)嗎？”

    “從接你回來，你除了給家里添亂，什么時候做過一件讓我們省心……早知這樣，當(dāng)初就不該接你……小芙她就不一樣，她……”

    楚昭看著楚父的嘴巴張張合合，耳邊的轟鳴聲更大了，吵得她眼前的景象都開始扭曲——

    楚父那張冷酷的面容，逐漸模糊成一道張著巨口的暗影。

    有深黑粘稠的液體，不斷地從那張巨口中淌流出來，潮浪一般將她淹沒。

    她四肢沉重，無法呼吸，終于沉陷下去。

    意識全無的最后一刻，楚昭努力睜大眼，看清楚的——也只是楚父厭惡到了極點(diǎn)的眼神。

    ——裕春醫(yī)院——

    熟悉的醫(yī)院消毒水味道，楚昭沒有睜眼，像只縮在好不容易才撿到的蟹殼中，一動不動的寄居蟹。

    病房外的人不知道她醒了，談話聲順著敞開的一道門隙，清清楚楚地傳進(jìn)來。

    “什么抑郁，常年神經(jīng)衰弱，受不得刺激……”

    “我看她就是從小心思就重，一天天想得太多，嫉妒小芙又處處比不過，才會將自己憋成這個樣子！”

    “怎么，她心思不正，嫉妒成性，還要全家人都讓著她嗎？”

    “況且，這種精神疾病，張嘴說說就能唬人，誰知道她是不是裝的！”

    楚昭手指顫了下，只覺此刻順著輸液管流進(jìn)她體內(nèi)的，不像治愈病痛的良藥，而像是冰淵深處的冷泉，凍得她渾身發(fā)涼。

    “爸，您別這樣說，姐姐她也不想這樣的�！�

    “她從小住在外面，接回來后，家里卻有了我和弟弟，姐姐會失落難過也是正常的�！�

    “弟弟還好，他是爸媽你們親生的孩子，但我只是……”

    楚芙頓了頓，纖密烏睫低垂下來，一張清麗面容哀婉柔弱，瞧來楚楚可憐。

    “我只是養(yǎng)女，爸媽還有哥哥他們，卻這樣寵我。姐姐看著，當(dāng)然會覺得不舒服，說到底，都是我欠了姐姐……”

    “小芙�！币坏赖统链判阅新暫龅貍鱽�，打斷了楚芙未說完的話。

    聽到的瞬間，楚昭就確定了來人的身份，是她的前未婚夫，楚芙的現(xiàn)未婚夫——商闕。

    對方的聲音，清清楚楚地傳進(jìn)來。

    “是我不喜歡楚昭，是我要和楚昭解除婚約�！�

    【楚昭，我主動靠近你，和你定下婚約，不是為什么商家和楚家的合作！】

    【是我……是我真的喜歡你！】

    【我喜歡你，才想和你在一起，才會和你定下婚約的！】

    “小芙，我真正喜歡的是你，想要在一起的人也只有你，訂婚宴也是我急著要辦的，楚昭就算要怨要怪，也該沖著我來�！�

    “她哪有資格埋怨指責(zé)你，讓你難過？”

    【昭昭，我可以這樣叫你嗎？】

    【如果叫你小昭的話，總會想到倚天屠龍記，我會害怕我們之間，也會是那樣不好的結(jié)局】

    【而且，我不想做張無忌，我喜歡你的話，一定會一心一意，永志不改】

    【昭昭，只要我還在，誰也不能再傷害你】

    【我會保護(hù)你的】

    ……永志不改。

    原來一個人的永遠(yuǎn)可以這么短暫。

    喜歡也是。

    煙花一樣，稍縱即逝。

    可是為什么，討厭，嫌惡，厭棄，這些負(fù)面情緒，卻可以這么長久——

    久到貫穿自她七歲被接回楚家，至今十三年？

    楚昭想不明白，她睜開雙眼，蒼白的面容上沒有一絲表情。

    大概人沒有期待，就不會有任何失望。

    此時此刻，她竟然不覺得難過，只是下意識地想要逃離，逃到一個更安靜的地方去。

    太吵了，病房外的聲音，她腦內(nèi)的轟鳴聲，眼前大片大片的光斑，還有那些她或許永遠(yuǎn)都理解不了的事，都太吵了。

    等什么時候，她連想逃的情緒都沒有了，大概就能真的得到解脫吧。

    楚昭望著滴空的輸液瓶，目光下移，落到最后存儲著小半液體的輸液管上。

    等這里的液體也流盡，空氣就會順著透明纖細(xì)的管道，進(jìn)入她的體內(nèi)，融進(jìn)她的血液中，剛開始或許沒事——

    但很快，她會胸悶，呼吸困難，胸痛強(qiáng)烈，脈搏減弱……

    【昭昭，你要照顧好自己，努力找一些能讓自己開心起來的事，認(rèn)真的生活，好不好？】

    【我現(xiàn)在，唯一的記掛就是你了】

    迷蒙中，耳邊響起她記憶里最溫暖之人的聲音。

    “春姨……”楚昭無聲呢喃，她努力抬手，按向床頭的傳呼鈴。

    耳邊的轟鳴聲，卻在這瞬間變得極大。

    楚昭指尖一顫，手臂虛弱無力垂落下去的瞬間——

    她對上了一雙柔婉美麗，卻又冰冷悲憫的眼睛。

    是楚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