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下一秒，男人的俊臉急速靠近。
一團(tuán)柔軟貼在他臉上，拓跋驍動作停在半空。
臉被她的手捧住。
不，準(zhǔn)確來說，是姜從珚用雙手抵住他親下來的臉。
拓跋驍被她軟綿綿的手弄得愣了一下，姜從珚便趁他不注意，連忙推開他躲到一邊。
她此時仰著一t?張雪白清冷的美人臉，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即便在暗夜中也格外清晰，里面閃著清凌凌的光芒，認(rèn)真而堅定。
她抿著唇，小臉微鼓。
淡淡的霧白月色下，女郎飄逸的綾紗裙擺在夜風(fēng)中搖曳翻飛，仿佛自?月宮降臨人間的神女。
拓跋驍再次被拒了，可?他看著這張臉，只是更加心癢難耐，卻氣不起來。
他微瞇起眼，將神女從上到下一寸寸細(xì)細(xì)打量，碧眸里閃著比野狼還要?噬人的光芒。
總有?一天，他會親著折下這朵高不可?攀的嬌花。
姜從珚見拓跋驍?shù)难凵袢耘f十分危險，以為他不肯放棄還想再來，正琢磨著是不是丟掉臉皮喚人過來，沒想到他眸光閃爍片刻后，又恢復(fù)了正常。
他斂起表情，一下又變成?了傳說中氣勢凜凜傲視草原的梟雄，正經(jīng)得好像剛才那些不知羞恥的行為都不是他干的。
“走吧。”
姜從珚小心地看了他一眼，確定男人不會發(fā)瘋后，才默默跟在他身邊一起去他的營帳。
他們剛才鬧了一會兒，拓跋驍?shù)膶傧略绨勋C回來的山雞、野兔、甚至還有?一只鹿，都剝皮打理干凈了，正抹著鹽在火堆面前烤著。
見到拓跋驍過來，眾人忙起身讓出?中間的位置。
行路簡陋，胡人們又粗糙慣了，火堆邊上沒有?矮凳也沒有?墊子，全都十分隨性?地坐在地上。
連拓跋驍也毫不在意，撩起衣袍往地上一坐，粗壯的長腿大伸出?去，粗魯之外，更多的倒是隨性?的威嚴(yán)。
他一切行為都沒刻意彰顯上位者的威嚴(yán)，可?他就像個天生的王者，任何不管是粗魯?shù)幕蚴莾?yōu)雅的動作由他做出?來，都自?帶一股睥睨霸道的氣勢。
尤其?是他不笑時，高挺的眉弓和深邃的眼窩顯得凌厲冷漠，這樣的氣度很容易讓人忽略他英挺的容貌和風(fēng)采，宛如一柄閃著鋒芒的利劍。
他確實(shí)這個時代?最耀眼的一顆星，卻也是最短暫的一顆。
他短暫而光芒四射地劃過漆黑的夜空，給后世?徒留無限的想象和惋惜。
姜從珚輕輕搖了搖頭將紛亂的思緒驅(qū)出?腦海，垂眸環(huán)顧了眼，卻沒坐下，仍矜持地立在那里，宛如夜色下亭亭搖曳在荷塘里的一株白蓮。
拓跋驍抬起眉毛看過來，“怎么不坐？”
姜從珚掃了下地面，給他一個“你自?己體會”的眼神。
拓跋驍順著她的視線看去，又回到她身上，這才明白過來她是在嫌棄，不肯席地而坐。
“又不臟�！蓖匕向斠蚕訔壛艘痪洌X得漢人公主就是嬌貴，卻招手叫來一名親衛(wèi)。
不一會兒，親衛(wèi)從帳內(nèi)取來一個羊毛墊放在他身側(cè)。
地面確實(shí)不算臟，因在河邊，這片都是沙地，其?中夾雜一些卵石，被沖刷得光滑，還有?春日里才冒出?頭的小草，但姜從珚是有?點(diǎn)潔癖在身上的。
她上輩子因為心臟病長期住院，便忍不住養(yǎng)出?些心理上的潔癖，一天能洗十幾?遍手，穿衣也喜歡素色的，哪里弄臟了一眼就能看到。
她今天穿了條月白色的菱紗裙，素淡的白中透著點(diǎn)點(diǎn)清幽的藍(lán)，是她很喜歡的顏色，她不想弄臟了。
姜從珚借著火光打量了眼，還算干凈，墊子中間還有?一個雄鷹的圖案，展開的翅膀格外兇猛，她猜這可?能是拓跋驍?shù)膲|子。
她這才提起裙擺，動作緩慢地坐到墊子上，卻不再是以前的跪坐，而是臀部直接坐在上面，雙腿屈膝并?攏在身前，再整理了下裙擺擋住下半身。
她這么一坐，層層疊疊的紗質(zhì)裙擺鋪散開來，潔白的顏色在夜晚尤其?明顯，邊上就是拓跋驍高大的身影，旁人看去，她仿佛國王寶座旁最美麗最耀眼的權(quán)力之花。
她也只能盛開在他身邊。
肉很快烤好了，親衛(wèi)從烤架上取下烤得焦黃的兔肉，分成?兩?份裝到盤里捧到拓跋驍和姜從珚面前。
姜從珚看著這一大塊肉陷入了沉默。
難道要?她直接拿起來啃嗎？
她視線轉(zhuǎn)向拓跋驍，果然見他直接啃了起來。
這樣的動作本來會顯得粗鄙，可?他一派恣肆，倒也不覺得討厭。
但不討厭不代?表姜從珚會這么做。
她不喜歡弄一手油，便沒動。
拓跋驍注意到，轉(zhuǎn)過頭來看著她，“怎么不吃？”
姜從珚抿抿唇，不知道該怎么說，說出?來他又要?嫌自?己矯情。
她不說拓跋驍也猜到了，金尊玉貴的公主做不出?此等野蠻粗俗的舉動。
他想了瞬，從懷里掏出?一柄小刀，刀柄還嵌著一顆鴿血般的紅寶石，他拔下刀鞘，露出?閃著寒光的薄刃。
接著他用這柄與他外貌不太相符的華麗小刀將她盤里的兔肉切成?了小塊，又把刀掉了個頭遞給她。
“吃吧�！�
姜從珚看他一系列動作行云流水，怔怔地接過小刀，“謝、謝謝。”
沒想到拓跋驍野蠻的性?格下居然還有?這么細(xì)致的一面。
她得承認(rèn)，自?己先前有?些刻板印象了。
但她又想，這也不能怪她，還不是因為僅有?的幾?次碰面中，拓跋驍看她的眼神都跟狼盯上了兔子一樣，才給她留下不太好的印象。
姜從珚神不思蜀，握著拓跋驍?shù)男〉恫迤鹨恍K肉，正要?往嘴里送時，突然想到什?么瞪大了眼，急急朝他看過去：“你沒用這刀殺過人吧？”
拓跋驍沉默了瞬，擰起眉。
這叫姜從珚心底更加難受起來，然后就聽他說：“如果殺過人你就不吃了？”
“……”
姜從珚把刀往碗里一擱，很硬氣地回：“不吃了�！�
她就是矯情就是有?心理潔癖怎么了，條件允許的情況下，她當(dāng)然要?讓自?己過得舒服一點(diǎn)，才不會沒苦硬吃。
拓跋驍盯著她的小臉瞧了半晌，“只為這點(diǎn)理由就不吃飯，難怪你這么瘦�！�
姜從珚：“……”
“放心吧，沒殺過人，連兔子都沒殺過，除了你碗里這只�！�
微微嘲諷的語調(diào)，卻叫她放下心來。
姜從珚重新?執(zhí)起刀柄，小心避開刀刃將尖尖上的肉含進(jìn)嘴里。
嘶，好硬！
好咸！
姜從珚忍不住皺起臉，很想把嘴里這塊肉吐出?去，但一來行為有?些不雅，二來有?點(diǎn)不給拓跋驍面子，只好艱難地嚼了許久，勉強(qiáng)咽了下去。
吃完這一塊后，她卻不肯吃第?二塊了。
難吃！
姜從珚上一世?家庭富貴，就是患著病，在生活條件上卻從沒受過委屈，穿越之后，外祖母外祖父更是把她當(dāng)眼珠子一樣，生怕這個病弱的小孫女養(yǎng)不好，不管吃的、穿的、用的，極盡所有?嬌養(yǎng)著她，她并?沒有?真正體驗過食不果腹的生活，自?然養(yǎng)出?一副挑剔的性?子。
當(dāng)然，如果真的沒有?條件，她也會嘗試接受，但現(xiàn)在的情況顯然不是。
拓跋驍余光一直瞥著她，見她像是在吃什?么難以下咽的東西，粗厲的眉峰又皺了起來。
“不好吃？”
姜從珚沒說話，但沉默就是一種回答了。
拓跋驍盯著她在火光中還沒自?己巴掌大的瘦削的側(cè)臉，一時忍不住懷疑——
自?己真的能把這朵嬌花養(yǎng)好嗎？
這也太嬌氣了。
肉太大塊了不吃，嫌肉不好吃也不吃，要?知道草原上多的是吃不起肉的人，他們要?是能見到這么一塊肉，只怕早就兩?眼放光跟餓狼一樣了。
就是他自?己，小時候也有?很長一段時間……
拓跋驍打住思緒，繼續(xù)說：“你要?是不吃晚上就得餓肚子了�！�
姜從珚反駁：“誰說的，明明就是你們的手藝不行�！�
嗯？
姜從珚并?不與他分辨，而是揚(yáng)聲朝遠(yuǎn)處叫了一聲：“若瀾姑姑�！�
若瀾聽到呼叫，快步走過來，“女郎有?何事？”
自?姜從珚與謝紹說話時若瀾就一直跟著她，只是離得遠(yuǎn)，后來拓跋驍過來，她更不好靠近，只能遠(yuǎn)遠(yuǎn)綴在身后一邊關(guān)?注情況一邊看她什?么時候需要?自?己。
姜從珚便吩咐了她幾?句。
若瀾點(diǎn)點(diǎn)頭，轉(zhuǎn)身回到自?己營地，拿了什?么東西，很快又折回來了，她身后還跟著兕子。
兩?人手里都提著一包東西，解開一看，一包是各種調(diào)料，一包是潔白無瑕的白瓷餐具。
若瀾放下調(diào)料后，看著莫多婁問，“請問將軍，是否還有?未烹飪的獵物？”
莫多婁便帶她去拿，取了一只兔子還有?一塊鹿肉給她。
若瀾將肉塊重新?用河水洗干凈后，兕子切成?小塊，然后用鐵簽穿起來。
莫多婁給她們讓出?一個烤架，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二人的動作，他倒要?看看，這些漢人能有?多少花樣。
他心里報以不屑的態(tài)度，然而很快他就被打臉了。
沾滿了醬料的肉串在火上炙烤了片刻，就開始散發(fā)出?一股極具霸道的香氣。
不像單純的肉香，而是一種他說不清卻又勾得人直流口水的香，無孔不入，t?直往他鼻孔里鉆，仿佛要?直接鉆到胃里。
莫多婁不由得深吸一口氣，然后就開始兩?眼放光地盯著若瀾和兕子……手中的肉串看。
已經(jīng)這么香了，她們一邊烤，還在繼續(xù)刷調(diào)料，泛著油光的肉串時不時冒出?“滋滋”的油脂聲。
莫多婁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連拓跋驍都忍不住看了過來，“這是你們家族里的秘方？我在長安并?沒有?聞到過這種味道。”他問。
姜從珚也學(xué)他微微抬起下巴，臉上掛著淺笑，用矜持驕傲的語氣說，“算是吧�！�
并?非什?么特別的秘方，只是一些香料罷了，只不過這個時代?香料還不普及，很多香料還遠(yuǎn)在西域甚至西亞等地并?沒有?傳入中原。
涼州正好扼守在中原和西域的交通要?道上，涼州侯又對她千依百順，所以幾?年前她想派人去西域?qū)ふ蚁懔虾妥魑锓N子時，他二話沒說就同意了。
幾?年過去，隊伍確實(shí)帶回來不少香料以及種子，甚至還有?類似棉花的東西，只是模樣跟她后世?在紀(jì)錄片里見到的有?些差別，或許是一千多年間改善了品種。
總之，這是一件讓她非常振奮的事，至于這些香料，倒還是其?次了。
可?惜涼州僅一州之地，要?厲兵秣馬對抗胡人，還被梁帝提防克扣軍餉，本就糧食緊缺，短時間內(nèi)不可?能放著糧食不種大規(guī)模種棉花，所以至今只在小范圍內(nèi)播種選育，希望能培育出?產(chǎn)量更高的品種。
接下來的十幾?年，這片大地會進(jìn)入嚴(yán)寒的冰期，如果能成?功推廣棉花，或許能挽救不少人的性?命——如果她足夠幸運(yùn)真的能挽救歷史的話。
但就算不知道未來如何，有?些事她還是要?去做，她或許見不到開花結(jié)果的那一天，可?由她撒下的種子，姜從珚相信總會在日后的某一天生根發(fā)芽。
肉串烤好了，若瀾將鐵簽上泛著金黃色澤冒著油光的肉粒撥到兕子帶來的白色瓷盤里端到姜從珚面前，同樣還給了拓跋驍一份。
她表情沉穩(wěn)倒是看不出?什?么，心里其?實(shí)不樂意，面子上卻不愿給女郎惹麻煩。
這漠北王剛剛回來時那么兇，還用馬鞭抵著女郎，實(shí)在太陰晴不定了。
這種男人，喜歡你的時候自?然對你千依百順，若是一朝厭棄你，還不知道會多冷漠。
簡單樸素的烤肉，因為盛在了雪白細(xì)膩的瓷盤中間，竟被襯得高貴起來。
拓跋驍看著夜色中格外顯眼的白瓷，白到了極點(diǎn)，細(xì)膩到極點(diǎn)，也高貴到了極點(diǎn)，當(dāng)真跟身邊的人兒一樣，再普通的東西放到她身上，都能典雅而清貴。
拓跋驍見她將盤子置于膝上，一手輕扶著，一手用小巧的餐叉叉起小塊往嘴里送。
簡單一個吃飯動作，偏就那么賞心悅目。
姜從珚注意到男人存在感極強(qiáng)的視線，心底有?些不自?在，只好抬起頭看他，“漠北王不嘗一下？”
拓跋驍這才跟著叉起一塊肉放進(jìn)嘴里，可?眼神卻一直落在她臉上沒移開過。
“確實(shí)美味�！焙孟癯缘牟皇敲朗�，而是面前的美人兒。
姜從珚被他這幅模樣和眼神看得微微臉紅，有?些羞惱，遂不再理他，專心吃東西。
但長期體弱的她被迫養(yǎng)成?一副清淡的口味，像烤肉這種油膩的食物，她只嘗了兩?三塊便不想再吃了。
拓跋驍見她總共沒吃幾?口又放下叉子不動了，忍不住擰起眉，“為何又不吃了？”
她的仆人做的東西總合她胃口吧？他也嘗了，滋味確實(shí)很不錯。
姜從珚沒想到他這么關(guān)?注自?己吃飯，只搖搖頭道：“我更喜歡米蔬�！�
這時，兕子正好端來一碗野菜粥。
雪白飽滿的米粒中，綠油油的青菜點(diǎn)綴其?中，看著便讓人十分有?食欲。
拓跋驍看了一眼，實(shí)在沒看出?這寡淡的粥水有?什?么好吃的，又不頂餓，于是他撈起她擱到一邊的盤子，將她剩的肉全趕到了自?己碗里，大口吃了起來。
姜從珚：“……”
雖然沒碰那些肉，也沒有?沾上自?己的口水，可?瞧他這么不顧忌，她還是小小的尷尬了下。
這人真是……
姜從珚專心喝起自?己的粥。
另一邊，莫多婁早饞得咽了一遍又一遍口水，都快跟狗一樣要?淌出?來了。
他忝著臉湊到若瀾身邊，討好地問：“這位……姑姑？”他撓撓頭想了好久才憋出?這么個稱呼，“你可?不可?以給我也嘗嘗？一塊就行�！�
若瀾冷冷地看著他，她可?沒這么大個侄子。
但對方態(tài)度還算可?以，本就烤得多，分他一點(diǎn)也不是不行。
她剛要?取肉串，空氣里卻突然傳來一道不善的聲音。
“莫多婁，你想要?什?么直接命令這個漢女就是，這么低聲下氣的真沒種！”
這是一句胡語，姜從珚和若瀾都沒聽懂。
循聲看去，是個鮮卑人，棕褐色發(fā)須，茂密的胡須下滿臉橫肉，一身獸皮衣，外穿了精甲，周圍一圈人簇?fù)碇�，�?yīng)該也是一個將領(lǐng)。
姜從珚此前沒見過他，或許是他不會漢語，所以并?沒有?像莫多婁那樣被拓跋驍帶進(jìn)長安城。
剛剛那句話，就算若瀾不懂也能感受到其?中的惡意。
她慢慢放下手里的肉串，看著莫多婁，問：“我不通鮮卑語，莫多婁將軍可?否為我解釋一下這位將軍剛剛說了什?么？以免我有?什?么地方怠慢了他�！�
語氣不失恭敬卻很強(qiáng)勢。
第31章
三十一章
“為什么生氣？”他啞著聲音……
莫多婁一時為難起來，
看?看?若瀾又看?看?叱干拔列
，只好打著圓場，“叱干將軍只是笑話我太饞了�！�
叱干拔列雖然也沒聽懂，卻不?妨礙他?聽出?莫多婁的?討好，
于是很不?屑地重重地哼了一聲，
重新坐到地上?，
撕開半只烤雞大口大口地嚼了起來，
眼神卻狠狠地盯著姜從珚的?方向。
他?一直就看?不?上?軟弱的?漢人，
當(dāng)初王要來梁國娶一個漢女回去當(dāng)可敦的?時候他?就很不?滿，
真喜歡漢女的?話，隨便擄幾個回去關(guān)在帳里，想怎么玩兒怎么玩兒，憑什?么要讓她?做可敦？
王身上?本來就有一半的?漢人血脈，再娶一個漢女，
以后生了孩子?，
鮮卑王庭還是他?們鮮卑人的?嗎？只怕都被軟弱的?漢人血脈霸占了！尤其是看?到王對這個漢女還如此千依百順，他?心頭?那種不?詳?shù)?預(yù)感越來越強(qiáng)烈，再看?莫多婁一副狗腿的?模樣，埋藏許久的?不?滿也越來越憋不?住，才終于忍不?住爆發(fā)出?來。
只是王決定的?事不?是他?能反對的?。
希望王早點(diǎn)玩兒膩這個漢女把她?丟到一邊。叱干拔列恨恨地想。
若瀾暗自瞥了叱干拔列一眼，心里雖然也不?高興，
卻沒再為難莫多婁。
相比起其余鮮卑將領(lǐng)，
莫多婁會漢語，對她?們這些漢人的?態(tài)度也算不?錯，
溝通和諧，雖然粗鄙些，但這些日子?不?曾無?辜欺壓旁人，
是個可以拉攏的?對象。
女郎孤身遠(yuǎn)嫁漠北，正該收攏人心站穩(wěn)腳跟，她?要盡量配合女郎。
若瀾直接遞了幾串肉串給莫多婁，沒給他?用白?瓷盤。
要燒出?這么潔白?如雪的?瓷器可是一項技術(shù)活，是女郎耗費(fèi)數(shù)年讓工匠數(shù)次改進(jìn)工藝才燒出?來的?，這樣的?白?瓷放到長安至少要賣數(shù)百錢，只有士大夫階層才用得?起，是女郎最賺錢的?產(chǎn)業(yè)之一。
這次北上?帶的?餐具不?多，都是給女郎準(zhǔn)備的?，不?是哪個外人都可以用的?。
莫多婁一拿到肉，顧不?上?燙嘴，狠狠咬了一口，然后他?就瞪大了銅鈴般的?眼睛，里面流露出?不?可思議的?光芒。
一股咸香霸道地占據(jù)所有味蕾，其中還有種說不?上?來有點(diǎn)刺激卻又上?頭?的?辛香，一口咬下去，外皮焦香里面軟嫩，油脂在嘴里爆開，真是恨不?得?把舌頭?一起吞下去。
烤肉原來還能這么好吃？！
相比起來，他?以前吃的?只能算是燒熟的?肉，難怪她?們漢人這么嫌棄。
莫多婁咔咔幾下擼完手中的?肉串，還覺得?不?過癮，又蹭到若瀾身邊，龐大的?塊頭?像只大熊蹲在她?面前，粗獷的?聲音前所未有的?矯揉起來，“姑姑，你能不?能……再給我烤點(diǎn)？”
活脫脫一個壯漢裝少女撒嬌，實(shí)在有點(diǎn)慘不?忍睹。
若瀾眼角抽了下，自顧自地將剩余的?烤肉分?給兕子?，面無?表情道：“我可不?是你的?仆人�！�
女郎曾經(jīng)說過，上?馭下，以威懾之，以恩賞之；中交友，以志同之，以義?從之；下服上?，以忠侍之，以責(zé)任之。
對莫多婁，須以恩收之，再以義?命之。
但t?恩也分?大小，小恩小惠太多，對方不?僅不?當(dāng)回事兒，反會覺得?理所應(yīng)當(dāng)。
莫多婁一時為難起來，只好可憐巴巴地看?著她?。
若瀾心硬如鐵。
“莫多婁，本王從未見過比你還貪嘴的?人。”拓跋驍瞧他?為了口吃的?竟然這么沒出?息，也忍不?住低聲訓(xùn)了句。
莫多婁知道王并不?是真的?責(zé)備自己，不?好意思地?fù)蠐项^?，討好地笑了笑，“王，您又不?是不?知道我，我什?么都不?愛，就好一口吃的?和一口美酒，別的?我都不?在乎�！�
說到酒，他?突然想起上?次這個漢人公主來找王時，帶的?禮物里就有酒。
王對他?們這些下屬都很大方，大部分?吃的?喝的?都分?給他?們了。
莫多婁當(dāng)時要了酒，原本以為跟大梁別處的?酒沒有什?么不?同，喝到嘴里后卻驚為天人。
他?從未喝過這么好喝的?酒，夠香，夠烈，夠霸道！恨不?能狂飲三?日。
一整壇下肚，千杯不?醉的?他?竟然醉了，呼呼睡了一整天，連他?的?屬下都很驚訝。
可惜那酒不?多，識貨的?人卻太多，他?只搶到兩壇，剩下的?一壇被他?當(dāng)做珍寶，每天只舍得?喝一碗，卻還是沒多久就喝完了。
那滋味，真是讓他?念念不?忘到現(xiàn)在。
光是想想，他?肚子?里的?饞蟲就被勾出?來了。
這么美味的?烤肉，如果再配上?先前的?烈酒，莫多婁都不敢想象自己能有多爽快。
他只敢靠想象來緩解自己的?饞意，然而下一秒，他?聽到一道清澈的?女聲，她?話里的?內(nèi)容落在他耳朵里簡直宛如天籟。
那個漢人公主說：“既然莫多婁將軍喜歡我們的?美食，若瀾，你便分?與將軍一些香料吧，對了，我們車上?還帶了酒，王，您允許他?們喝酒嗎？”
莫多婁緊張地看?著王，已經(jīng)忍不住吞起了口水。
王，您可一定要答應(yīng)��！
他?在心里祈禱著，只見王抬起那凌厲的?眉，看?了他?一眼，又落在身邊的?漢人公主身上?，似乎在仔細(xì)研究她?的?表情，見她?眼神亮亮地盯著自己，才終于點(diǎn)頭?同意了。
姜從珚讓若瀾帶人去拿香料和酒。
除了莫多婁，營帳周圍還有許多親衛(wèi)。
既是決定做人情，姜從珚便不?吝嗇，拿出?許多香料分?給眾人，告知使用方法讓他?們自己去弄。
又開了酒。
那酒甫一抱過來，莫多婁兩眼射出?光，活像癮君子?見到了毒.品。
同時對姜從珚這個漢人公主產(chǎn)生了前所未有的?好感，“公主，要是天天能吃到這么好吃的?肉喝到這么好喝的?酒，我就是死也值了�！�
莫多婁拍開封泥，十分?浮夸地聞了口酒香。
拓跋驍沒好氣地看?了他?一眼，為自己有這么個屬下而丟人。
只能說莫多婁在大事上?分?得?清輕重，知道什?么時候能肆意什?么時候不?能，從沒因為喝酒誤過事他?才能縱容他?如此。
拓跋驍用人從來只看?本事，有真本事他?就用，至于對方的?性情他?并不?在意。
姜從珚瞧著，倒是覺得?他?的?性格有些率性可愛。
最重要的?是，莫多婁會說漢語，他?們溝通起來很方便。
她?盯著莫多婁瞧了一會兒，若瀾看?得?分?明，女郎那眼神分?明就是一種看?獵物正在走進(jìn)自己陷阱時的?淡淡的?喜悅。
這么想著，若瀾也忍不?住打量莫多婁一眼。
身高八尺的?壯漢，渾身肌肉虬結(jié)，壯得?能一拳打死一頭?熊，此刻卻快樂得?像個得?到糖果的?孩子?。
這人確實(shí)還不?錯。
親衛(wèi)們得?到香料后也紛紛學(xué)著若瀾先前的?燒烤方法烤起肉來，盡管不?如若瀾和兕子?手藝精湛，可獨(dú)特的?香料就是燒烤的?靈魂。
一時間?，營帳周圍的?空氣全都充斥著香料和油脂的?芳香。
叱干拔列的?手下也領(lǐng)到了香料，他?們把肉烤熟后先獻(xiàn)給將軍。
“叱干將軍，肉烤好了，您先嘗嘗？”
但叱干拔列看?不?起漢人，更不?屑吃漢人的?食物，重重地哼了一聲，眼神不?善地盯著屬下。
服侍他?的?下屬當(dāng)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不?敢勸說，只好將烤肉拿得?遠(yuǎn)遠(yuǎn)的?，躲到營帳后面去跟伙伴偷偷分?享了。
叱干拔列注意到他?們鬼鬼祟祟的?動作，又環(huán)視一眼，發(fā)現(xiàn)大部分?人都在夸這漢女的?香料美味，吃得?津津有味。
尤其是莫多婁的?手下，跟他?一個德行，甚至還夸起這個漢女來了，好像真把她?當(dāng)成了鮮卑可敦。
一點(diǎn)香料和酒，就把他?們收買了！
叱干拔列越看?心里的?火越大，只是礙于拓跋驍?shù)?威勢不?敢直接去找姜從珚麻煩。
他?憤怒地抬腳踢了一塊木頭?到火堆里，架子?上?的?烤肉正好被撞翻，屬下驚呼出?聲，卻不?敢抱怨，只好撿起火堆里的?肉，躲到旁邊去烤。
叱干拔列暴躁又憤怒，正好此時一個屬下來稟告，說在營地外抓到了一個匈奴探子?。
他?精神一振，眼神亮了起來，一揮手，“把人帶過來。”
他?當(dāng)即起身往拓跋驍?shù)?位置走來，單膝跪地，聲如洪鐘。
“王，屬下抓到一個匈奴探子?。”
姜從珚抬起眸，烏瞳琉璃，有些驚訝，往拓跋驍看?去，卻見他?冷硬的?側(cè)臉并沒什?么變化，連眉毛都沒抬，好像一點(diǎn)兒也不?意外。
“帶過來�！彼�?說，語調(diào)尋常卻自帶一股上?位者的?威壓。
叱干拔列便命下屬將人拖過來。
探子?被繩子?捆住了手，踉蹌著被推了過來，又被叱干拔列一腳踹在膝蓋上?，整個人“咚”一下?lián)涞乖诘�，�?cè)臉撞到砂石蹭出?一片血痕，在晃動的?火光中明明滅滅顯得?有些可怖。
姜從珚微不?可覺地皺了下眉。
盡管看?過許多次，她?還是不?喜歡血，不?喜歡不?干凈的?畫面。
拓跋驍沒察覺到她?這點(diǎn)細(xì)微的?變化，他?姿態(tài)很隨意，張腿坐著，一手搭在膝上?，只用一雙幽深的?碧眸看?著地上?的?匈奴探子?，聲音似刀鋒般銳利，“是烏達(dá)鞮侯派你來的?？”
探子?眼里飛快閃過一抹驚訝，沒回答拓跋驍，反而冷冷地哼了一聲，將頭?偏向一側(cè)，大有要?dú)⒕蜌⒌?意思。
叱干拔列暴怒，騎到他?背上?狠狠掐住他?的?后頸按在地上?，“王在問你話，還不?快交代，烏達(dá)鞮侯派你來干什?么？”
他?手勁巨大無?比，探子?半張臉被砂石硌得?血肉模糊，幾乎嵌進(jìn)地里。
探子?深知自己只有死路一條，齜著牙叫囂，“既然落到你們手上?，要?dú)⒁坞S便，我要是求饒一句，就不?是胡天神英勇的?兒郎�！�
叱干拔列越發(fā)惱怒。
拓跋驍唇角扯起一抹冷漠嗜血的?弧度，氣勢完全釋放出?來，仿佛從沉睡中被驚醒的?雄獅，“不?肯交代，那就殺了吧�！�
語氣卻平淡得?仿佛在殺一只雞。
叱干拔列興奮地應(yīng)下，那雙野蠻的?眼睛里同樣閃著嗜血的?光。
他?拔出?腰間?的?長刀，正要動手，瞥見拓跋驍身邊嬌美得?跟花一樣的?姜從珚，想到什?么，問拓跋驍，“王，我要是殺人的?話，這個漢人公主不?會被嚇暈過去吧？”
拓跋驍露出?一個自信的?笑，用欣賞的?目光看?了眼姜從珚，告訴叱干拔列，“本王選的?女人，當(dāng)然不?會這么軟弱，她?不?怕！”
他?親眼見過她?臨危不?亂將長劍刺進(jìn)刺客心臟的?場景，知道這副美麗嬌柔的?外表下她?是多么有膽量。
叱干拔列動了動牙，也看?了她?一眼，嘴角扯出?一抹惡意的?笑。
他?舉起閃著冷光的?長刀，利落地朝那匈奴探子?的?脖子?砍下。
雪亮銀光一閃，頭?頸分?離，鮮血狂飆。
赤紅的?血濺了姜從珚一身。
胸前、衣袖、裙擺上?全被染成猩紅。
潔白?的?菱紗裙被黏膩的?鮮血污染，她?甚至能感受到眼尾處溫?zé)岬?液滴正在順著臉頰往下淌，像一只滑膩的?蟲子?爬過肌膚，惡心戰(zhàn)栗。
場面一時血腥無?比，姜從珚瞳仁一縮，忍不?住變了臉色，卻不?是害怕，也不?是緊張，而是憤怒！
完全的?憤怒！
她?分?明看?到叱干拔列眼里的?惡意。
他?殺人時根本就是故意對著自己所在的?方向下刀的?。
探子?被抓過來，他?們一直說的?是胡語，姜從珚不?能完全聽懂他?們的?對話，只能依稀猜出?大概。
她?原以為這不?關(guān)自己的?事，可叱干拔列的?行徑實(shí)在太過分?。
她?偏t?頭?看?向拓跋驍，他?好像并沒有因此生氣，臉上?反而露出?驕傲的?神色，正對著叱干拔列炫耀，“看?，本王看?上?的?女人才不?像一般的?漢女那么膽小�！�
叱干拔列看?姜從珚果然一臉鎮(zhèn)定，沒達(dá)到嚇人的?目的?，不?得?不?點(diǎn)頭?迎合王，確實(shí)對這個漢人公主的?看?法改觀了一點(diǎn)，她?沒那么懦弱，但并不?妨礙他?討厭她?。
姜從珚見兩人說得?起勁，深吸一口氣，強(qiáng)壓下胸中的?怒火，站起身，冷冷地瞧了拓跋驍一眼，接著轉(zhuǎn)身甩袖，一言不?發(fā)地離開。
拓跋驍因這一眼才注意到她?情緒不?對，還沒弄清楚她?為何這樣，就看?到她?轉(zhuǎn)身離去的?身影。
美人纖細(xì)玲瓏的?背影都透著一股怒意。
拓跋驍忙起身追去，修勁的?長腿大步邁開，不?過幾息就追上?她?，粗糲的?大掌牢牢鉗住她?細(xì)若花莖的?胳膊。
“為何突然離開？”
他?力道極大，姜從珚被突如其來的?力道拽得?踉蹌了下，上?半身斜過去，烏黑秀發(fā)在空中蕩出?一抹飄逸弧度。
接著她?被他?抓著胳膊被迫轉(zhuǎn)過身與他?對面相視，整個人完全被他?掌控。
姜從珚抿著粉唇不?說話，折起手腕去拍打他?小臂，男人紋絲不?動。
霸道，強(qiáng)勢，不?容拒絕。
他?的?身高于她?而言過分?高大，不?，應(yīng)該說他?的?身高對絕大部分?女子?都太高，她?臉頰只到他?胸口，若是平視，兩人的?視線根本對不?到一處。
她?此刻沒有抬頭?，眼睫微微下垂，卷翹濃密的?睫羽完全遮住她?那雙清冷琉璃眸，拓跋驍看?不?到她?的?神色，空出?一只手，粗硬的?手指捏住她?柔嫩的?下巴，逼她?抬起頭?與自己對視。
等看?清她?瞳仁里明晃晃的?怒火后，他?一怔，“生氣了？”
姜從珚仍不?理他?，只掙扎著想要掙脫他?的?鉗制，將視線轉(zhuǎn)向旁邊，就是不?看?他?。
拓跋驍實(shí)在沒懂她?在鬧什?么脾氣，煩躁起來，鋒利的?五官籠在昏昧的?夜色中愈顯峭刻陰森，高挺的?眉弓和鼻梁不?由露出?駭人的?威勢。
姜從珚此刻卻不?怕他?，仍繃著下頜。
月光與火光的?交融下，冷與暖的?交互中，美人肌膚勝雪，輝映著柔潤的?光澤，一雙大而清冷的?眼睛此時微光粼粼，氤氳著潮意，宛如雪山月下的?一彎湖水。
是極力隱忍卻還是泄出?一絲的?委屈。
此刻的?姜從珚，一身月紗，鮮血點(diǎn)點(diǎn)，揚(yáng)著修長細(xì)白?的?脖頸，如同一只高高昂起頭?顱引頸就戮的?天鵝，偏又脆弱得?惹人憐惜。
拓跋驍此刻不?該想這些旖旎的?，但他?控制不?住，尤其她?眼尾處一滴鮮紅的?血珠滑落，沿著欺霜賽雪的?臉龐蜿蜒出?一道粉痕，讓這張眉目如描的?清冷美人臉平添幾分?嫵媚風(fēng)情，純與媚的?矛盾卻帶著致命的?吸引力。
拓跋驍兩眼里漸漸燃起一團(tuán)火，凸出?的?喉結(jié)滾動了下。
“為什?么生氣？”他?啞著聲音問。
他?到現(xiàn)在還不?明白?自己在氣什?么！
姜從珚更氣了，一個字都不?想說。
可她?知道，以他?執(zhí)拗的?性格肯定不?會放自己離開，再加上?男人漸變的?眸色，胳膊上?不?斷收緊的?力道，姜從珚嗅到了危險的?味道，生怕他?又借機(jī)發(fā)瘋，只好不?情不?愿地看?著他?的?眼睛。
“漠北王既任由叱干將軍向我示威，又怎會在意我生不?生氣�！眿绍浀�?音色語調(diào)冷硬，帶著嘲意。
拓跋驍面色微沉，“我什?么時候不?在意你了？”
不?過他?卻順著她?的?話回憶了下剛才的?情形，叱干拔列確實(shí)對她?不?如自己恭敬，但這在草原是常態(tài)，強(qiáng)者為王，只有強(qiáng)者才有資格讓人尊敬，而叱干拔列的?性格尤其明顯；至于殺人，就更是尋常了，他?出?征時常常殺得?滿身是血，跟從血池里走出?來一樣，所以他?一時間?并沒有覺得?有什?么不?對。
但仔細(xì)一想，叱干拔列下刀的?位置確實(shí)有些刁鉆。
他?征戰(zhàn)沙場，殺人無?數(shù)，更知道從什?么樣的?角度下刀會造成什?么樣的?傷口，以剛才的?站位，叱干拔列明明有更順手的?殺人方向。
拓跋驍微瞇起眼，神色愈發(fā)冷峻。
他?放開姜從珚，一揮手，“來人�！�
立刻有親衛(wèi)上?前聽候命令。
拓跋驍：“把叱干拔列帶過來�！�
叱干拔列還在原處，他?一直關(guān)注著姜從珚，見她?一離開王馬上?追上?去，胸口堵了一口悶氣。
兩邊離得?不?遠(yuǎn)，只有一個火堆的?距離，不?用親衛(wèi)傳令他?就聽到了，于是提著那把剛殺完人刃尖還在滴血的?刀上?前。
“王！”他?俯首半跪。
拓跋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沒有叫起。
溶溶夜色中，他?頎長的?身軀猶如一座高大的?山岳，逼至身前時，如沉云罩頂，壓迫感撲面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