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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拓跋驍粗糲的指腹摩挲著她纖薄的手背,把她的手掌完全包裹在自己的掌心?,將她每根手指,一寸一寸,仔細捏過。

    如果只是?被他抓著手姜從珚也就忍了,可他還要這樣,捏得她渾身?不自在,好像不只是?手指在被他揉捏。

    她整個人都快燒起來了。

    或許是?光線太黑,加上男人一點點沉重的呼吸,她莫名想到那天……那時他的手掌也帶著灼人的溫度覆在她身?上,手指上武繭自帶的粗糙感摩挲在她肌膚上,留下一片片紅痕,任她怎么?推拒都掙脫不開?。

    她又試著掙了掙,果然?,男人還是?沒有放開?她的意思。

    相比起她的緊張,拓跋驍此刻還真沒想那些旖旎風情,他只是?在想,這么?細若無骨的一只手,當時是?怎么?有力氣刺出那一簪的。

    不過捏著捏著,她的手太軟,又柔又嫩,身?體確實不由得起了點別樣的反應(yīng)。

    拓跋驍呼吸亂了瞬,長吸一口氣,然?后五指一收,將她的手團成?拳包在寬大的掌心?。

    “睡吧�!甭曇魩е鴰追謮阂值牡统�。

    姜從珚沒錯過那道紊亂的呼吸,知道以男人的性子?肯定?沒想什么?好事,但他現(xiàn)在沒表現(xiàn)出那種意思,她只好當做不知,裝作坦然?地闔上眼?。

    他不再作怪之后,雖還被他抓著,到底好受許多,身?體依舊疲憊,姜從珚盡量讓自己忽略手背上多出來的那團溫度,閉上眼?睛沉沉睡去。

    -

    醒來時,姜從珚下意識朝旁邊看去。

    沒人。

    她心?里松了口氣。

    昨晚拓跋驍?shù)谋憩F(xiàn)有些奇怪,她說不上來,但總覺得跟平時不太一樣。

    他似乎第一次對她表現(xiàn)出除身?體欲望外?的東西,可要說心?疼和憐愛,卻也不盡是?,更像是?某種復(fù)雜的情緒。

    或許就如她對他的復(fù)雜一樣吧。姜從珚想。

    沒糾結(jié)多久,若瀾便端著藥碗進來了,看到她醒過來,向來穩(wěn)重的她也繃不住情緒了,又想笑又忍不住想哭。

    “姑姑�!苯獜墨姵冻鲆粋淺淺的笑,支著手想要起身?。

    “女郎,您還疼嗎?”若瀾趕緊將手里的藥碗往旁邊小幾上一放去扶她起來。

    姜從珚在她的攙扶下才勉強坐直了上半身?,起身?時牽扯到腰腹處被撞傷的肌肉,疼得她直冒冷汗,面上卻絲毫不顯沒發(fā)出任何聲音,只有眉目比平時凝了幾分。

    可她這點忍耐又如何能瞞得過伺候她十?幾年的若瀾,她掏出一張雪白的絹絲手帕輕輕擦拭掉女郎額間的細汗,忍不住勸,“女郎,您要是?疼的話,不用非得壓抑自己,張老?神醫(yī)也說了,適當?shù)男挂灿兄谏?心?康益�!�

    “不妨事。”姜從珚淡淡搖頭。

    這點疼痛,她還忍得住。

    若瀾很早就發(fā)現(xiàn)女郎對于疼痛的忍耐力遠超尋常姑娘,這不意味著她感覺不到疼,更像是?……習慣了疼痛所?以能隱忍著不變臉。

    這個認知叫若瀾更加心?疼起女郎來。

    女郎因為早產(chǎn)本就體弱,又在七歲那年冬日落水命懸一線,這些年一直要靠湯藥溫養(yǎng)。

    那些黑乎乎散發(fā)著刺鼻氣味的湯藥,能把舌頭都苦麻了,叫人忍不住把膽汁都嘔出來,女郎卻從未在喝藥上面嬌氣,尋常人再如何忍耐也有厭煩的一天,可女郎每到吃藥時總是?一臉平靜地咽下去,仿佛喝了一杯白水。

    那些苦澀的滋味,于她而言只是?最微不足道的苦難。

    若瀾可以用盡所?有心?力去照顧女郎,對于這切身?的疼痛卻無有辦法,她時常在想,若佛陀真有神通,能不能將女郎的疼痛轉(zhuǎn)移到自己身?上,她愿代女郎承受。

    可惜,世界上并沒有這樣的佛陀,也沒有這樣的神通。

    “女郎,您渴不渴,要不先喝點水,讓這藥再涼一涼�!�

    姜從珚輕輕點頭。

    她確實很渴,從昨日白天就沒怎么?飲水,一直到現(xiàn)在。

    若瀾便從旁邊案幾上的水壺中倒出半杯溫水,舉到她唇邊喂她。

    姜從珚確實沒力氣,也不矯情,就著她的手緩緩地喝了幾口,吞咽動作也極為緩慢,以此來減輕胸腔的起伏。

    喝完水,姜從珚又吃了半碗野菜瘦肉粥,然?后將涼得剛好的藥喝了,若瀾扶她坐直,給她解開?衣裳,重新?lián)Q了藥,又按張復(fù)教的手法輕輕按揉幫助淤青消散。

    最后才給她輕輕擦拭臉上和脖子?上的藥,重新涂抹新的。

    “女郎放心?,張先生說了,您臉上的傷口很淺,不出一月就能恢復(fù)如初,不會影響到婚禮的�!比魹懻f。

    姜從珚伸出手,下意識想摸一摸,可想到剛涂了藥,她便收回手指。

    相比起腰腹和后背,臉上的這點t?疼痛幾乎能忽略不計,至于美貌,她現(xiàn)在確實還需要一張看得過去的臉。

    她輕輕點頭,“好,這我便放心?了�!�

    然?后忍著疼清理收拾好自己,讓若瀾給她挽了個簡單的發(fā)髻,換上一件適合見客的外?衫,再罩了件天青色繡卷草紋的細綢披風,最后戴上一頂薄紗帷帽擋住受傷的臉。

    這架勢一看就是?要見人,處理前兩日的事情。

    “女郎,您傷得這么?厲害,該好好休息才是?,為何非得這么?著急。”若瀾雖照做了,嘴里還是?忍不住勸上兩句。

    姜從珚只朝她淺淺露出一個討好的笑,“只是?說幾句話而已�!�

    若瀾無法,知道自己勸不住她,只好在帳外?置上一張胡凳,鋪上軟墊,將她小心?翼翼扶著坐到上面。

    短短十?幾步路,姜從珚卻走得格外?艱難。

    終于坐定?,等身?上的疼痛緩過去,她叫若瀾將帳前的絹帷撤走。

    然?后,她便看到了雙雙跪在面前的張錚和謝紹,他們身?后,還有許多涼州親衛(wèi)整齊跪在地上。

    兩人的情況都很不好,尤其是?張錚,身?上的血凝了一片又一片,混雜著汗泥,下巴一圈胡茬,憔悴萎靡,如果不是?胸前淺淺的起伏,他這模樣完全便是?戰(zhàn)場上最后一個不肯倒下卻最終陣亡的戰(zhàn)士。

    姜從珚的視線在他身?上停留了幾秒,然?后看向一旁的謝紹。

    “姑姑,幫我請謝將軍過來�!�

    她聲音很細,謝紹還是?聽到了,他抬起眼?,只看到一個清瘦的身?影坐在那里。

    他昨日并沒有看到她具體的模樣,卻看到她被烏達鞮侯重重甩下馬的場景,離地如此之高,以公主?柔弱的身?軀,跌下來時肯定?傷得不輕,更不要說被烏達鞮侯挾著逃跑時吃的苦頭,再看她用薄紗帷帽擋著臉,可以想見傷勢之重。

    可她卻一醒來便要見自己。

    謝紹垂眸沉思了瞬,便跟若瀾一起來到她面前。

    跪得太久,他起身?時踉蹌了下,拖著凝滯的步子?走過來,然?后再次跪地。

    “末將無能,未能保護好公主?,致使公主?遭逢此難,末將該死,請公主?責罰。”

    姜從珚看著他,面紗下的唇輕輕笑了下,問,“將軍想讓我怎么?罰你?”

    “……”

    “貶職?我并沒有這個權(quán)力;罰體?鞭你、杖你?或是?要你以命相償?”

    “你應(yīng)當知道我的性情,我對這些無意義的事并不感興趣�!�

    “而且,此事是?我的疏忽,與?你們無關(guān)�!弊詈笠痪洌Z氣加重不少。

    謝紹的臉色更加挫敗起來,垂下頭,說不出話。

    即便公主?說是?她的疏忽,可他身?為將領(lǐng),難道連這點警惕都沒有嗎?究竟他是?將軍還是?公主?是?將軍?公主?未上過戰(zhàn)場不懂,自己也不懂?戰(zhàn)斗還沒完全結(jié)束就散開?了陣型,以至于在匈奴騎兵沖過來時根本抵擋不住。

    不,就算同樣沒有準備,如果換做鮮卑騎兵,以他們的戰(zhàn)力,也絕不會讓烏達鞮侯擄走公主?。

    謝紹原以為自己空有一身?本領(lǐng)無用武之地,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他是?多么?自大且狂妄,他還想在胡人鐵蹄下堅守住這大梁江山?恐怕是?笑話吧!

    如果這是?一場關(guān)乎梁國生死存亡的戰(zhàn)爭,以他的表現(xiàn),只會恥辱地出現(xiàn)在敗兵之將的名單里遺臭萬年。

    一連說了好幾句話,即便控制著幅度,還是?會牽扯到受傷的肌肉引起陣陣疼痛,姜從珚不得緩一緩。

    腰腹果然?不愧叫核心?,無論什么?動作都會帶動到那里。

    她看到謝紹越來越壓抑的情緒,但此時著實沒有太多精力去開?解他。

    她歇了歇,繼續(xù)道:“我請將軍過來,是?想問將軍,你可有想過,回到長安之后,你該如何交代?”

    謝紹抬起頭,愣愣地看著她,他沒想到她叫自己是?為了這件事。

    公主?帶著薄紗帷帽,他看不清她的模樣,只能窺見素紗后面一個纖柔的輪廓,可他腦海里卻莫名浮現(xiàn)出她此刻的神情。

    她那雙剔透而明亮的黑眸,應(yīng)當一如既往地沉靜,帶著叫人不敢直視的氣勢,卻又莫名吸引著所?有人的視線。

    謝紹怔了一瞬,如果不是?公主?提起,他確實還沒想過回到長安之后的事。

    昨日下面的人清點過人手后跟他匯報過戰(zhàn)損,出城時帶的一千旅賁衛(wèi),如今完好的不到一半,傷者數(shù)百,戰(zhàn)亡高達兩百多人,這還是?他們充當輔助角色、并不是?與?胡人對戰(zhàn)主?力的情況下造成?的傷亡。

    旅賁衛(wèi)是?長安精銳,其中不乏士族出身?的子?弟,盡管是?旁支,對于普通的庶族寒門來說依舊是?仰望的存在。

    他本就出身?低微,在朝中既沒有聲望也沒有后臺,現(xiàn)在在他手上折損了這么?多人,那些士族豈會罷休?

    謝紹沉默許久,才斟酌著道:“末將只能如實稟告,實是?末將無能。”

    他幾乎能預(yù)見,回到長安之后,自己這剛掛上來的旅賁營副統(tǒng)領(lǐng)的印綬恐怕馬上就會被摘走。

    姜從珚輕嘆了聲。

    一個人怎么?能這么?老?實呢?

    “你要是?這么?向朝廷稟告,你這個統(tǒng)領(lǐng)的職位馬上就要還回去了。”

    謝紹垂眼?:“末將知道。”

    “如是?這樣,你應(yīng)我的事又如何能成??”

    謝紹猛地抬頭,一時遲疑起來。

    姜從珚眼?神望向遠處,他們現(xiàn)還在前日的營地里,三面都是?小山坡,只有一個出口,是?典型的掛形地勢,易進難退,“敵無備,出而勝之;敵若有備,出而不勝”,所?以烏達鞮侯偷襲不成?被圍之后才會在兵力多于拓跋驍?shù)那闆r下仍然?被擊敗。

    前夜廝殺慘烈,到現(xiàn)在周圍還有許多血跡,那些匈奴人的尸體正?在被搬運到一處凹坑準備填埋。

    姜從珚遠遠看著那處凹坑,“將軍何不將你們斬殺的匈奴人頭顱帶回去?”

    謝紹疑惑。

    姜從珚繼續(xù)說:“羯人和匈奴皆欲壞我兩國邦交,于中途舉兵來犯,幸得將軍率領(lǐng)旅賁衛(wèi)戰(zhàn)士悍不畏死奮戰(zhàn)到底,方才擊退胡敵保住了送嫁隊伍,維系住兩國盟約,往大了說,此戰(zhàn)保住了大梁江山的安穩(wěn),這豈不是?大功一件?”

    “這……”謝紹張了張嘴。

    “這些匈奴人頭便是?證據(jù)!”姜從珚直接定?音。

    “屆時,朝廷上下不僅不會治將軍的罪,還會大肆提拔將軍,將軍之仕途,未來可期呀!”

    謝紹已經(jīng)呆滯了。

    她這么?說,如果他不是?親身?經(jīng)歷的人,似乎也看不出破綻。

    羯人和匈奴人確實半路殺出來,他也確實帶著旅賁衛(wèi)抵抗胡人了,沿邊守將派人去查的話還能找到蛛絲馬跡成?為佐證他的證據(jù),可中間的過程……

    “或比能和烏達鞮侯來犯是?真的,匈奴人頭是?真的,將軍和戰(zhàn)士們血戰(zhàn)也是?真的,都是?真的,那這份戰(zhàn)功,自然?也是?真的�!�

    “將軍難道不想要?”

    謝紹說不出話。

    以他原本的性格是?絕不愿貪領(lǐng)不屬于自己的功勞的,可這話從公主?口中說出來,他一時便難以拒絕。

    她的語氣是?那么?理所?當然?,以至于他自己都有點恍惚,他好像真的立了功。

    他立功了嗎?

    姜從珚又道:“即便將軍自己品行高潔,可你總得為底下的將士想想不是?嗎?他們辛苦護送一路,還冒著生命危險隨你上戰(zhàn)場殺敵,若回去之后什么?都沒得到,豈不是?叫人寒心??”

    “你一人無功事小,可那些陣亡的戰(zhàn)士家?人又如何能得到撫恤?”

    謝紹動搖了。

    確實,他一人事小,所?有戰(zhàn)士事大,不管是?活著的還是?戰(zhàn)亡的。

    與?胡敵交過手,現(xiàn)在的旅賁衛(wèi)已經(jīng)不再是?中原嬌花,他們正?在強大敵人的逼壓下快速成?長。

    好不容易磨煉出血氣的軍隊,不能因為自己而毀了。

    謝紹終于下定?決心?,再次朝她一拜,表情嚴肅,“多謝公主?賜教,紹明白了�!�

    帷帽之下,姜從珚笑了笑。

    謝紹抬頭,雖看不清,他卻莫名能感受到她的笑意。

    其實,直到現(xiàn)在他都沒明白公主?為什么?會選中自己,他本想問她,可話到嘴邊卻咽了下去。

    他怕得到一個并不想要的答案。

    不管如何,公主?既選了自己,那便說明自己對公主?是?有用的。

    談完此事,姜從珚讓謝紹下去休息準備。

    他們該回長安了。

    等人離開?,帳篷面前便只剩張錚和十?數(shù)涼州親衛(wèi)。

    他們跪在那里,一動不動,宛如雕塑。

    姜從珚看了一眼?,讓若瀾攙扶自己起身?,一步一步,緩慢地走過去。

    直到面前灑下小片陰影,張錚才恍惚抬起頭,看到是?女郎,他凝固的瞳仁終于動了動,終于點起些許光亮,從雕塑般的狀態(tài)活了t?過來。

    可他依舊沒說話。

    主?臣兩人對視許久,最終還是?姜從珚先開?了口。

    “張錚�!彼龂@息地叫了他一聲,“你應(yīng)該知道我沒有怪你,又為何非要如此。”

    第43章

    四十三章

    拓跋驍渾身一僵

    張錚張了張嘴,

    干涸的嘴唇一層死皮粘在一起,隨著他的動作扯出裂出幾縷血絲。

    “我知女?郎不?怪我,只是我自己怪罪我自己沒保護好女?郎�!彼粏≈f,眸中水光閃動。

    姜從?珚苦笑,

    “你?要這么說的話,

    最該怪的人是我才對�!�

    “是我命令你?們?nèi)?救治傷員的,

    自該由?我來承擔一切后果,

    你?只不?過是聽令行事,

    何罪之有?”

    “起來吧�!�

    張錚還是過不?了自己心里那關(guān)。

    看到女?郎被烏達鞮侯擄走的那一瞬間,

    他肝膽俱裂,巨大的悔恨涌上心頭。

    他恨自己當時為什?么不?在女?郎身邊守著,女?郎要是出個什?么意外,他就是賠上性命也難抵萬分之一的罪。

    姜從?珚看著他自責的臉,涼州那么多兵將,

    能被外祖父挑來給自己當護衛(wèi),

    領(lǐng)兵打?戰(zhàn)或許不?是最強的,卻絕對是最忠勇的。

    張錚忠心耿耿,這原是好事,可?他太過剛直的性格此刻反倒叫她頭疼起來。

    姜從?珚深吸一口氣,聲音凝肅起來,“張錚,

    你?可?否把我當作你?的主自然是。”張錚忙答。

    “那我現(xiàn)在命令你?,

    起來,帶著戰(zhàn)士們?nèi)?處理傷口,

    好好休息�!�

    張錚表情卡住。

    “怎么,你?不?是把我當主君嗎?這就不?聽令了?”

    “或者,你?要繼續(xù)跪,

    那我就陪你?站著。”

    女?郎受了那么嚴重?的傷,怎么能一直站在這里,可?他也知道女?郎看似柔弱的外表下有一顆多么堅定的心。

    張錚無奈,只好依令行事。

    他拖起沉重?的雙腿站起身,因為跪得太久,以他習武之人的強健體魄依舊僵硬到打?顫。

    他強忍著膝蓋處的腫痛,重?新朝姜從?珚行了一禮,“屬下遵令!”

    姜從?珚笑著點?了點?頭。

    等他離開,姜從?珚一轉(zhuǎn)身,卻見拓跋驍不?知什?么時候站到了身后。

    也不?知他來了多久。

    他今天的面容打?理干凈了,衣服也都換過,只是身上一直縈著股揮之不?去?的陰沉氣勢,使得他俊美的五官都峭刻起來,不?敢叫人直視。

    “王?”她低低喚了一聲。

    拓跋驍這才大步走過來,他伸了伸手,似乎想要將她抱回?帳篷,卻又在即將碰到她時收了回?去?。

    他以前也嫌她太嬌氣,可?直到現(xiàn)在才真?正體會到她有多脆弱。

    她身上都是傷,讓他都不?敢碰她。

    “你?就這么放過他們了?”他問,聲音陰冷。

    “嗯?”姜從?珚疑惑了下。

    “他們沒保護好你?,該殺!”

    他這句話不?像是玩笑,尤其最后兩個字,更帶著有如實質(zhì)的殺意。

    姜從?珚怔了下,緩緩垂下眼。

    她沒想到拓跋驍對謝紹和張錚的殺意這么強烈,沉默了瞬,只好答:“他們已盡力了,而且確實是我不?夠謹慎�!�

    拓跋驍卻不?以為然,什?么不?夠謹慎,只是他們不?夠強而已,整整數(shù)百騎兵,他都不?指望他們能打?敗烏達鞮侯,只需拖延片刻他就能趕到,結(jié)果卻叫烏達鞮侯在眼皮子底下?lián)镒咚�,實在沒用!

    要不?是顧及這是她的人,想等她醒來自己處理,拓跋驍早砍了他們的腦袋以泄心頭之恨。

    姜從?珚見他臉色依舊冷厲,顯然不?滿意自己的做法,可?她不?愿他為難張錚他們,只好伸出胳膊,主動抓住他帶著粗糲質(zhì)感的手掌,輕輕晃了晃,用略帶沙啞的聲音說:“這是我手下的人,便讓我自己處理吧,您不?許插手�!�

    明?明?是請求的話,被她用半是威脅半是撒嬌的語氣說出來,一下子戳到拓跋驍心里,叫他再也冷硬不?起來。

    尤其是——

    他視線下移,落在她雪白的細腕上。

    這是她第一次主動牽自己的手。

    她手背上也有幾道被野草劃傷的小傷口,紅紅的細痕落在瓊玉般的肌膚上,卻不?覺丑陋,反而讓她看上去?多了幾分凌虐的凄美。

    拓跋驍按下不?合時宜的心緒,撩起她的帷帽看了看她,對上這雙水盈盈的軟眸,終于說不?出話來。

    姜從?珚回?到營帳,坐回?床上跟拓跋驍說了會兒話,問他后續(xù)的情況,當聽到他命人把所有匈奴俘虜全部?屠殺時,她怔了一下。

    匈奴人確實該死,無論對梁國還是鮮卑,他們都是不?死不?休的敵人,不?應(yīng)該手軟,可?,不?知道為什?么,姜從?珚卻有點?悵然。

    她淺淺的目光望向拓跋驍,看到他碧眸中毫不掩飾的冰冷和殺戮,忽然想到,如果有一天拓跋驍決定南下,也會這么對待漢人嗎?

    兩國說是結(jié)盟,可?姜從?珚很清楚,這只是因為暫時的利益而維持的表面和平,拓跋驍想要梁國豐饒的物資來擴充他的軍隊,梁國需要他強悍的鐵騎在北方牽制匈奴。

    他野心勃勃,又是一個完全不輸烏達鞮侯的梟雄,雖說身上有一半漢人血脈,但從?他的思維和認知來看,他并不把自己當半個漢人。

    他是鮮卑王。

    如果到了那一天,他跟梁國成?為了敵人,他絕不?會手軟的。

    在這個混亂的時代,在這個天災(zāi)日益嚴峻的時代,不?管是漢人、胡人,所有人都想好好活下去?。

    史書上的一句“民族大融合”,是多少血與淚鋪就。

    拓跋驍見她神色不?對,水潤的眸光滿是哀傷,想起她連對一個流民都心軟,以為她在可?憐匈奴人,不?贊同自己的做法,有些不?高興,寬大的手掌搭在了她瘦削的肩膀上,捏了捏,沉聲道:

    “他們是敵人,對敵人決不?能手下留情,否則他們只會反咬你?一口�!�

    這是他這么多年在草原生活中學?來的經(jīng)驗。

    兩人都坐在床邊,緊挨著,他高大結(jié)實的體型即便是坐下來也不?可?忽視,甚至因為靠得更近之后,這份氣勢更加逼人,此時被他掐著肩,姜從?珚纖瘦的身軀在他面前不?堪一折,更顯渺小。

    姜從?珚抬起眸跟他對視,淺淺勾起唇算是回?應(yīng)他,“我知道,王。”

    只是,我們以后會變成?敵人嗎?

    她可?以接受拓跋驍有稱霸天下的野心,但她不?能接受他用對待異族的手段對待漢人子民。

    拓跋驍見她明?明?同意了自己,也對自己笑了,可?他卻高興不?起來。

    他總覺得她嘴上認可?了,心里卻不?是這個想法。

    但他覺得自己沒有做錯,對敵人的仁慈就是對自己的殘忍,那些匈奴人曾經(jīng)也侵略他們的王庭,殺死他們的族人,搶走了他們的牛羊,匈奴人的刀鋒不?會對任何人手下留情,所以他們也必須報之以更加殘酷的手段才能保護自己的子民和財產(chǎn)。

    一個成?年人的思維想法是絕不?容易改變的,尤其對意志堅定的上位者來說,他們認準的事,幾乎沒有人能更改。

    兩人現(xiàn)在的關(guān)系才剛有進展,實在不?是討論這些敏感話題的時候,姜從?珚不?想惹拓跋驍不?快,果斷結(jié)束這個話題。

    她再次朝他揚起一抹笑,睜著明?亮的眸子看著他,“王,謝謝你?昨天救了我�!�

    算上夜宴上那次,他已經(jīng)救了自己兩回?了,她此前十幾年的人生都沒這兩個月來得驚險刺激。

    果然,踏進權(quán)力的漩渦,就不?會再有任何寧靜了。

    她當時也想過,如果拓跋驍不?愿為了自己妥協(xié)非要拿下烏達鞮侯的性命該怎么辦?

    好像也還挺劃算?姜從?珚想,消滅一個將來會踏碎漢室山河的梟雄,這可?不?是誰都能做到的。

    拓跋驍才生出來的一點?郁氣,聽到這句話后便如輕煙一樣消散了。

    “我說過,我會保護你?,不?會再讓你?受到傷害�!蓖匕向斃硭鶓�(yīng)當?shù)卣f。

    他并沒有覺得救了她有多了不?起,他把她當做自己的女?人,自然會將她納入自己羽翼下。

    但想到她昨日的決絕,拓跋驍目光一凝,嚴肅地看著她,“以后,你?不?許再這么冒險了。”帶著命令的語氣。

    盡管他現(xiàn)在也理不?清心里復(fù)雜的情緒,但他知道,他不?愿失去?她,不?允許她再受到傷害。

    姜從?珚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眨了眨眼,唇邊揚起一個極淺極淺的梨渦,“屬下謹遵王令!”

    拓跋驍渾身一僵,五指微收,眼神瞬間變了。

    可?她現(xiàn)在實在慘兮兮的,渾身是傷,根本無處下手,他就算有這個心思也什?么都做不?了。

    拓跋驍噴出一股滾燙的鼻息,雙瞳已經(jīng)燃起了火。

    “……”只是一句小小的玩笑,t?至于嗎?

    她現(xiàn)在都有點?慶幸自己還受著傷了,不?然以男人的性子豈會放過自己?

    看來以后不?能隨便撩撥男人了,不?然只怕他會瘋得更厲害。

    拓跋驍沒待太久就離開了,主要是能看不?能吃,連碰一下都不?能,他怕自己繼續(xù)待下去?真?的會變成?禽獸。

    他一離開,姜從?珚也暗暗松了口氣。

    她也沒談戀愛的經(jīng)驗,只是摸索著、帶著試探地經(jīng)營兩人的關(guān)系,她處于弱勢,自然要主動些才能讓男人對自己上心,畢竟以后在王庭的日子還得看男人的態(tài)度,可?現(xiàn)在看,他上得有點?過頭了,也不?知這是好是壞。

    姜從?珚整理了會兒思緒,然后讓若瀾扶著自己去?見叱干拔列。

    叱干拔列,她得去?謝一謝對方。

    她剛剛沒跟拓跋驍說自己要去?見叱干拔列,怕叫他不?快。

    叱干拔列雖然在關(guān)鍵時刻幫她擋了一箭,可?還是沒能阻止她被烏達鞮侯擄走。

    理智上知道叱干拔列受了傷能做到這種程度已經(jīng)很好了,可?拓跋驍還是有些遷怒。

    可?以說,所有沒能擋住烏達鞮侯害她被劫走的人,在他心里都差點?被判了死刑。

    …

    叱干拔列很不?喜歡現(xiàn)在的生活,只能躺著,什?么都干不?了,他很想提著刀跟王他們一起殺敵,可?他醒來時已經(jīng)晚了,再后面,蘇里他們來了這么多人,就更不?會叫他這個傷員上場了。

    他覺得自己這點?傷根本不?礙事,又要不?了命,可?那漢人醫(yī)士一直在他耳邊念叨,自己又聽不?懂他的漢語,煩死了,他把那小白臉趕走,結(jié)果他又抓了個小崽子過來翻譯,就是那天他差點?殺掉的流浪兒,那小崽子看到自己嚇得腿都在抖,說句話也說不?利索,結(jié)結(jié)巴巴許久才說出來一句,聽得他更不?耐煩,狠狠瞪了一眼過去?,對方果然被他嚇得連連后退摔倒在地。

    叱干拔列露出一個惡劣的笑,“哈”了一聲趕他們走。

    “叱干將軍,你?身上的藥需要換一換�!睆垙�(fù)又說了一遍。

    阿茅幫他翻譯。

    可?叱干拔列給她留下的陰影實在太深了,她真?的很不?想面對這個男人,他跟寨子里的首領(lǐng)們一樣兇狠,不?,比寨子里的首領(lǐng)們更兇狠,阿茅實在很怕,可?張先生又說需要自己。

    阿茅想極盡所能地幫助女?郎,張先生是女?郎的人,幫他就是幫女?郎,她拒絕不?了。

    姜從?珚過來時便看到他們幾人在對峙,氛圍雖算不?上友好,卻也沒有此前的殺氣騰騰。

    叱干拔列再兇也只是嚇嚇他們。

    看到姜從?珚,叱干拔列下意識斂住神色。

    不?知道為什?么,現(xiàn)在對上這個漢人公主,他總不?能像之前那樣坦蕩了。

    他很別扭。

    他現(xiàn)在有點?不?知道該用什?么態(tài)度來面對這個漢人公主,要他像尊敬王那樣尊敬她,絕不?可?能,可?是……要說討厭她的漢人血脈,叱干拔列腦海里又回?想起那句話。

    “‘拓跋’最開始的意思是鮮卑父匈奴母的混血部?族�!�

    “所以,你?以為的純粹血統(tǒng),早在許多年前便不?存在了!”

    如果他引以為傲的純血鮮卑血統(tǒng)中有匈奴血脈,那他這算什?么?叱干拔列陷入了一種深深的認知矛盾。

    姜從?珚繼續(xù)走近,叱干拔列坐在一片雜草地上,愣愣地抬頭看著她。

    她走得很慢,因為受了傷,還需要人攙扶著,柔弱的身軀仿佛風一吹就散,這本該是他最看不?起的漢人模樣,但此刻他腦海中出現(xiàn)的,卻是那雙黑沉且鋒芒畢露的眼睛。

    因為這雙眼睛,誰也不?能說她是個軟弱的人。

    叱干拔列繃著臉,抬頭看著她不?說話,他倒要看看這個漢人公主來找自己又要干什?么。

    他伸了伸胳膊,又動了動腿,擺出一副渾不?在意的模樣。

    聽說人在尷尬的時候會很忙。

    姜從?珚面紗下的唇輕輕勾了下,然后緩緩在他身前站定。

    “叱干將軍,我是來謝你?的�!�

    姜從?珚輕輕說,然后微微躬身朝他拱手淺行了個謝禮。

    僅這一個動作,便又讓她扯出一股難耐的疼痛,姜從?珚暗暗咬著牙。

    叱干拔列怔怔地看著她。

    這個漢人公主竟然來謝自己?

    以他們先前水火不?容的架勢,她竟然會來謝自己?

    蘇里說得對,漢人公主心機深沉。

    “我不?要你?的謝�!边掣砂瘟信み^頭說。

    “但是將軍救了我,我應(yīng)該謝將軍�!苯獜�?珚說。

    “我才不?想救你?,我只是怕王怪罪我。”叱干拔列橫著脖子。

    她當時不?在半山腰,在更高點?的位置,因為自己說要見她才下來一段路,他不?敢確定她當時沒下來的話還會不?會被烏達鞮侯擄走。

    昨天王把他們審問了一遍,問漢人公主是怎么被烏達鞮侯擄走的,他不?敢隱瞞,把自己見她的事說了,當時王落在自己頭頂?shù)难凵袂八从械谋�,叱干拔列心頭一跳,險些以為王會立刻拔刀砍了自己。

    他敢肯定,他當時沒救這個漢人公主讓她被射中的話,王一定會殺了自己。

    所以,他說的理由?是真?的。

    但是,這都是事情發(fā)?生后他分析出來的,當那支箭飛來的瞬間,他其實來不?及想這么多,但叱干拔列不?想承認。

    姜從?珚看穿他強硬態(tài)度下的別扭,于是道:“叱干將軍,我們中原有句話,一事歸一事,一碼歸一碼�!�

    “你?先前冒犯我,又欲無故射殺大梁子民,我確實很生氣,但你?已經(jīng)被王罰過,這便算了結(jié)了�!�

    “后面,你?在戰(zhàn)場上英勇殺敵,受了傷,我只把你?當一個普通將士看待,你?是為保護眾人而負傷,所以我讓張復(fù)給你?治傷。”

    “昨日,你?替我擋了一箭,于我有相救之情,我今日來謝你?也是理所應(yīng)當�!�

    “我待將軍,只以理,不?以漢胡之分,我希望將軍亦如此�!�

    叱干拔列心頭一震。

    他以為這個漢人公主會記恨自己,就算派人給自己治了傷他心里依舊覺得她只是裝模作樣,可?她現(xiàn)在竟然說不?計較過去?的事了?

    他們鮮卑勇士向來豪爽直接,不?管有什?么恩怨,只要提出比武,雙方打?過一架后就不?能再追究了,但漢人卻不?一樣,他們陰險狡詐,總會在記恨在心里,躲在暗處報復(fù)回?來,他們一點?也不?光明?正大,所以,除了討厭漢人的軟弱外,叱干拔列更討厭他們這種陰險。

    現(xiàn)在,這個漢人公主竟然說一件事歸一件事。

    叱干拔列看著她,想知道她是不?是在撒謊,可?她的臉被面紗擋著,他看不?清她的神情。

    雖然看不?見臉,叱干拔列卻莫名從?她的語氣里聽出了真?誠,好像她說的都是真?的。

    叱干拔列腦子有點?亂,他覺得自己不?該給這個漢人公主好臉色,可?腦海里卻一直回?蕩著那兩句刺破他二十多年認知的話,“……純粹的血脈,早便不?存在了……”

    “叱干將軍,讓張復(fù)給你?換藥吧�!�

    “這不?是我的施舍與討好,是你?身為一名戰(zhàn)士應(yīng)得的待遇,你?并不?用覺得這有什?么不?可?接受�!�

    叱干拔列坐在原地沒有動作,張復(fù)趁機上前解開他的繃帶,果然他沒再反抗。

    ……

    漢人,胡人,南邊的種子,撒在北方草原生根發(fā)?芽,開出來就是屬于草原的花,同樣,北方的草籽落到南方的土地上,生長?起來便是南方的風景。

    姜從?珚從?后世而來,那時的國家是一個多民族融合的國家,所以她并不?會帶入這個時代的視角去?仇視所有胡人,可?是,如果對方肆意屠戮百姓,踐踏山河,那不?管是漢人還是胡人,便都是敵人。

    她之所以那么想要烏達鞮侯的性命,就是因為他的殘虐,他任由?底下的匈奴騎兵燒殺搶掠,將南方的沃土變成?一片廢墟,甚至還以屠城為樂,以此來遠揚他的威名震懾四方。

    這樣一個人,注定是她的敵人。

    -

    固原的黃河下游。

    正值春汛,河水急流,一個黑影在其中沉沉浮浮,終于在一處拐角被水流沖上了岸。

    低空中,一只鷹隼張翅盤旋,跟著那道黑影飛過去?。

    逼近之后才發(fā)?現(xiàn),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墜河的烏達鞮侯。

    他果然沒死。

    身上中了幾箭,又在河中掙扎許久,以烏達鞮侯的體力也已精疲力竭。

    他躺在河灘上,周遭只有滔滔水聲和河邊刮來的風聲。

    忽然,隨著幾聲由?遠及近的翅膀扇動聲,剛剛那只盤旋的雄鷹落到了他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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