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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讓心愛的女子吃糠咽菜,這還是男人么?

    叫來長隨江福,令其去找二夫人李惜香傳話,“如果實在不想管家,那便不用管了。擇日分家,此前交托的三千兩銀,也請還來�!�

    李惜香大驚,忙問怎么回事?

    隔著一道屏風,江福垂手回話,“落梅軒那位嬌客,大老爺最為上心。衣食用度,大老爺都親自過問,容不得別人糊弄。今晚,大老爺也在落梅軒用飯�!�

    他跟著江止修去淮南賑災(zāi),親眼見過謝梅影救助災(zāi)民,對其印象極好,也十分希望這位善良的姑娘能成為府里的夫人。

    李惜香:“......大哥對飯菜不滿?”

    江福:“小人不敢揣測主子心思�!�

    李惜香為自己辯解,“天地良心,我可不敢不敬謝姑娘!這一陣子家計不大好,大哥也是知道的!再者,老太爺也說了,咱們本分人家,當勤儉節(jié)約,粗茶淡飯!落梅軒的飲食,并非我有意輕慢,各處都一樣��!大哥若是不信,請他自己來看!”

    誠然,府里原先還存著些臘肉、瑤柱、魚翅等貴物,可她舍不得拿出來,只自己一房偷偷做了吃,還計劃著往外賣一些。

    反正老太爺確實說過,蘿卜最實在。

    她的這番話,別說江止修,就連江福都不信。

    以前主子們的飲食份例,他親眼見過,哪頓不是珍饈佳肴?

    就連他們這些得用的下人,也是有肉有菜。

    雖然這幾日下人飯菜不如以前,盡是粗糧,還不管飽,但總不能消減到主子頭上?況且謝姑娘還是客人。

    定是二夫人輕視謝姑娘,區(qū)別對待。

    當下一拱手,“主子的話已傳到,小人告退�!�

    李惜香趕緊叫住他,“且慢!”

    當場吩咐下去,讓人給落梅軒重整飲食。

    又忍著氣,咬牙對江福道,“勞煩你回去告訴大哥,往后,我定將謝姑娘當成一等一的貴客,哪怕全家吃不飽、穿不暖,也要供著落梅軒!”

    江福施禮退下。

    回到落梅軒,把李惜香的話一五一十說了。

    謝梅影聽得呆了呆,懊惱地道,“江郎,二夫人似乎對我有些誤會�!�

    全家吃不飽、穿不暖也要供著落梅軒?那把她當成什么人了?

    二夫人這話語,分明是在刺她。

    江止修不以為然,“李氏粗鄙,不必在意。”

    不僅粗鄙,還蠢。

    明知最后還是得按他的心意行事,為何非要時不時跳出來作怪?

    除了讓她自己丟臉,沒有別的用處。

    賀芳亭想用中饋拿捏他,都拿捏不成,何況她一個依附長房過活的二房媳婦。

    也不知是不是二弟教的。

    說來,當初賀芳亭就看不上李惜香,評論此人目光短淺,不通禮法,并非良配。

    又說二弟才學平庸,急功近利,應(yīng)該尋個穩(wěn)重老成的妻子,平日里多多規(guī)勸著。

    那時他認為賀芳亭看不起自家兄弟,心里不大高興,二弟又來求,就首肯了這門婚事。

    后來為他們收拾了多少爛攤子。

    還有李惜香的娘家,像是一門無賴,惹出事來不找二弟,直接找他,他仗著官威敲打了幾次,才有所收斂。

    想到這兒又埋怨賀芳亭,既知李氏并非良配,為何當時不盡力阻止?如果她多勸幾次,他會聽的。

    可她只勸了一次,之后便袖手旁觀,由著二弟栽進泥潭。

    究其根源,還是她未把婆家視為自家。

    如果是梅影的話,必然不會如此。

    梅影善良又倔強,如同朝堂上犯顏直諫的忠臣,定會促使他做出有利于二弟、有利于江家的決定。

    第24章

    他的母親,向來會享受

    沒多久,新的飯食送來了,雞鴨魚肉都有,米飯雖不是賀芳亭常用的碧粳米,也有光澤香味,還有一壺玉樓春。

    江止修這才露出笑容,與謝梅影重新入席,喝酒吃菜,說些在淮南時的趣事,甚覺快活。

    而被他視為泥潭的李惜香,此時正在指桑罵槐。

    “小蹄子,小賤人,別以為鉆了爺?shù)谋桓C,就攀上了高枝兒!給你三分顏色,你就開上了染坊!哼,賤人就是賤人,一副窮酸樣,還想過富貴日子?做你娘的美夢!”

    通房錦兒低著頭,恭敬地跪在她面前聽訓。

    心里倒沒什么波動,因為房里眾人都知道,二夫人罵的不是她,是落梅軒那位嬌客。

    李惜香又罵了一盞茶功夫,方才消了些火氣。

    嫁到江家這么多年,江止修對她客客氣氣,從來沒像今日這般不給臉面,都怪謝梅影那裝模作樣的賤人!

    她贊成江止修兼祧兩房,娶謝梅影為妻,一是為了奉承大哥,二是為了看賀芳亭的笑話。

    可如今看來,奉承了大哥他也不領(lǐng)情,賀芳亭也是不哭不鬧,泰然自若,該怎么過還怎么過,讓人笑話不著。

    倒是江家,仿佛一夜敗落。

    她辛辛苦苦管著中饋,也撈不著多少好處。

    江止修給的三千兩銀,她原打算落下兩千兩,可她夫君江林修說有事要用,硬是拿走了兩千五。

    只剩五百兩,她又拿了一百兩去買首飾,眼下只有四百兩了。

    別說撐到過年,只怕一個月都撐不到。

    為了不過早露餡,只好想別的法子。

    叫來幾個心腹嬤嬤商議一番,決定售冰。

    江家有兩個大冰窖,冬天往里存冰塊,夏天使用。

    今年天氣尤為炎熱,冰的價格一再上漲,冰行都掙了大錢,只愁無冰可賣。

    而江家卻因存得多,還剩了大半。

    李惜香算著府里的用冰量,悄悄賣了一窖給京城最大的冰行,得銀一千八,不由大喜,又將剩下的賣了三分之二。

    這樣一來,府里各處的冰就供得少了。

    為防江止修找茬,一狠心,自家二房也一視同仁,幾個兒女熱得直叫喚。

    江承宗、潘氏老兩口首先受不住,找來李惜香一頓痛罵,李惜香訴了半天苦,哭著說當家難,最后奉上五十兩銀,堵住了老兩口的嘴。

    但天還是熱,少了冰盆降溫,老兩口吃不下、睡不著,眼看著瘦了幾斤。

    直到此時,江止修才真正意識到這兄弟媳婦的憊賴之處。

    不敢明著跟他對抗,卻有無數(shù)上不得臺面的小手段。

    他固然可以用分家相威脅,但長久過日子,光靠威脅可不成,說多了也損兄弟情誼。

    何況他是為官做宰的人,哪有空跟她整天糾纏這些?

    最穩(wěn)妥的辦法,是盡快娶梅影進門,讓她管家。

    可要娶梅影,又要說服賀芳亭,事情就難在這了。

    一時沒有好計策,便撥出銀錢給長隨江福,讓他每日買些冰,送到自己住的內(nèi)書房、松榮堂和落梅軒,先度過這炎炎夏日再說。

    宇兒、瓔兒不用管,賀芳亭不會讓他們熱著。

    安排好這些,江止修便放放心心銷假上朝去了。

    但他忽略了一件事,今年的冰價,是往年的五倍不止,換言之,同樣的銀錢,僅僅能買到往年的五分之一。

    他給松榮堂、落梅軒添加的冰,只能算杯水車薪。

    賀芳亭倒是挺高興,因為,收購李惜香所賣冰塊的冰t?行,是她的,轉(zhuǎn)手賣出去,輕松賺了一筆。

    江福買冰的冰行,也是她的,雖暫時賺得沒有李惜香那一項多,也是進賬,而且還能暗暗嘲笑江止修。

    李惜香高價賣出家里的冰,他用更高的價買了回來。

    “母親!”

    賀芳亭正和侍女們說笑著,兒子江嘉宇忽然來到。

    他繼承了父母的好相貌,長身玉立,眉目清雅,是頗受京城女兒家喜愛的俊秀兒郎。

    “宇兒!大熱的天,有事讓書童侍女傳話即可,怎自己過來了?”

    賀芳亭幾日沒見兒子,心下驚喜,招手讓他坐到自己身旁。

    她這會兒坐的是一張青白底色繡牡丹軟榻,很寬闊,能容納兩三個人,兒女幼時,都喜歡跟她擠在這張榻上乘涼。

    江嘉宇微微皺眉,沒到她身邊,而是坐了她下首的黃花梨靠背椅。

    抬眼一掃,就見屋角擺了只鑄造精巧的紅木冰鑒,冷凝霧氣從孔洞中緩緩逸出,令人暑氣頓消。

    外面熱得動一動就全身都是汗,這屋里卻清涼舒適,極為愜意,與外面一天一地。

    冰鑒最上一層,還冰鎮(zhèn)著寒瓜、葡萄、香梨、桂花酸梅湯等等,光是看著,就讓人口齒生津。

    他的母親,向來會享受。

    江嘉宇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第25章

    您怎么忍心

    賀芳亭沒注意到兒子的異常,忙著讓青蒿給他拿果盤、果汁,還笑說,“吃點果子消消暑,但不能多吃,免得壞了肚子�!�

    江嘉宇沉聲道,“母親,你忍心么?”

    賀芳亭沒反應(yīng)過來,“什么?”

    江嘉宇胸膛起伏,“今日我去松榮堂問安,祖父祖母暑熱難當,寢食不寧,臉上都帶了病容。母親這里卻......您怎么忍心!”

    賀芳亭看著自己的親兒子,怔了數(shù)息,臉色沉了下來,“宇兒,你這是在指責我?”

    江嘉宇哪敢落個指責母親的名頭,一撩長袍,跪倒在地。

    “兒子不敢!只是,兒子啟蒙時,母親曾教導,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對別家的老者、幼童尚且如此,又怎能忽略了自家的?母親為著與父親置氣,對祖父祖母不聞不問,兒以為,有悖孝道!還請母親改過自新,以身作則!”

    賀芳亭定定看著他,頭腦轟然,心里只有一句話。

    ......這真是我十月懷胎辛苦生下的孩兒么?

    他懂得心疼祖父祖母,為何不心疼他的生身母親?

    江嘉宇膝行兩步,懇切地道,“娘,全家人都在看著你!你萬不可行差踏錯,毀了這些年的好名聲!”

    賀芳亭緩緩道,“以宇兒之見,為娘該如何?”

    江嘉宇以為她聽勸,喜道,“也不如何,就同以前一般,接管中饋,也好讓父親專心朝事,不被俗務(wù)所擾!”

    賀芳亭深吸口氣,“我因何不再掌家,你知道么?”

    江嘉宇猶豫了一下,“知道�!�

    賀芳亭:“既然知道,又為何來逼我?”

    江嘉宇急道,“不是逼你,只是想與你講講道理!”

    賀芳亭:“你的道理,該與你父親去講!”

    話趕話的,江嘉宇脫口而出,“父親并無大錯!”

    話音未落,屋中所有人都呆了,齊齊看著他。

    半晌,賀芳亭才一字一句道,“你認為,你父無錯?”

    原來如此!

    原來他認為父親無錯,所以才會不顧她的感受,與那謝容墨相交莫逆,好得如兄弟一般!

    不小心說出了真心話,江嘉宇也就豁出去了,慨然道,“是,我父無錯!于理,兼祧兩房,是為早亡的大伯傳承香火,母親沒有理由反對。于情,父親與謝姨兩心相知,志同道合,母親為何不能做個好人,成全他們這段曠世奇緣?”

    賀芳亭有無數(shù)反駁、訓斥的話語,只哽在喉間,說不出來。

    如果是別人在她面前這般大放厥詞,她絕不會容忍。

    不讓那人痛哭流涕,她不姓賀。

    可這是她兒子,一日日看著長大的親生兒子!

    剛生下來的時候,他還沒有她的手臂長,襁褓中玉雪可愛,學走路時步履蹣跚,抱他在懷,便覺此生圓滿,無比快樂。

    她寧愿傷害自己,也不愿傷害他分毫。

    青蒿忍無可忍,貿(mào)然犯上,氣憤地道,“大少爺,您怎能這么說?不成全他們,郡主娘娘便是壞人么?”

    況且,郡主娘娘既非他們的爹,也非他們的娘,為何非要逼著郡主娘娘成全?

    江嘉宇一直覺得,母親身邊這些侍女過于跋扈,過于刁鉆,母親不明事理,與她們的挑唆大有關(guān)系。

    便冷著臉道,“我與母親說話,你也能插嘴,這是哪門子的規(guī)矩?”

    青蒿忙跪下請罪。

    賀芳亭揉了揉太陽穴,疲倦地道,“我的侍女,輪不到你來教訓�!�

    說著抬手示意青蒿起身。

    頓了頓,又道,“宇兒,你先回去。”

    她要好好想想,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

    為何本該維護她的兒子,完全站到了江止修那一邊?

    江嘉宇沒有得到確切的答復,不想走,“母親,父親向來敬重你,他對謝姨的那點兒情意,影響不到你在家中的地位。謝姨也與你不同,她如一棵小草,依附在父親羽翼之下,傷不到任何人!您為何,為何就是容不得她?”

    賀芳亭側(cè)了側(cè)頭,不讓他看到自己眼中的淚意。

    這就是她兒子,親兒子!

    本是骨中的骨,肉中的肉,卻長出了刺傷她的利刃。

    他是不是以為,她這個當母親的不會傷心?

    “來人,送大少爺回去!”

    便有兩名健壯的仆婦上前,要去攙扶江嘉宇。

    “不用你們,我自己走!”

    江嘉宇惱怒起身,施禮告退,“兒盼母親早日想通!”

    走到門口,又回過頭,復雜地看了母親一眼。

    其實,母親不成全父親和謝姨,他并不奇怪,因為母親這個人,根本不懂人世間的真情真愛。

    她的心里,裝的全是權(quán)勢、地位、算計,又冷又硬。

    跟她在一起這么多年,父親大約也很累,才會對溫柔體貼的謝姨動了心。

    第26章

    請母親善待謝姨

    江嘉宇回到自己的院子,謝容墨迎上來,擔憂地道,“善存兄,如何?”

    善存,是江嘉宇的字。

    聞言慚愧地道,“母親冥頑不靈,剛愎自用,不聽勸�!�

    謝容墨給他倒了杯茶,一臉體諒,“我早說了,這事兒急不得,總有一日,郡主娘娘會發(fā)現(xiàn)我姑姑的好,進而接納我姑姑�!�

    江嘉宇更覺歉疚,嘆道,“只是委屈了謝姨�!�

    今日,他與謝容墨去落梅軒看望謝梅影,卻發(fā)現(xiàn)屋里熱得坐不住,上午送去的些許冰塊,早已化了。

    謝梅影安之若素,不受炎熱的影響,還笑著說,心靜自然涼,無冰可用的百姓能熬過去,那她也能。

    這種從容淡定的態(tài)度,讓他極為佩服,也替她不平。

    他知道癥結(jié)所在,出了落梅軒,就想去找母親理論。

    謝容墨拉住他,急道,“萬萬不可!你若打著我姑姑的旗號,豈不是讓郡主娘娘更厭惡我姑姑?”

    他一想有理,才又去了趟松榮堂,到了春明院,便拿祖父祖母說事。

    可惜母親鐵了心,無論他說什么,都絲毫不動容。

    謝容墨此時看著他臉色,感激地道,“能多一人知道我姑姑的委屈,她便不委屈。善存兄,多謝你!”

    江嘉宇只覺愧對他的信賴,忍著羞愧保證道,“留白賢弟,你放心,我會再尋機勸說母親。”

    近期卻是不成了,母親生了他的氣,再去勸,只會適得其反。

    留白是謝容墨的字,微笑道,“我信善存兄!”

    眸光微沉,尋思著怎樣才能搬開賀芳亭這塊大石頭。

    他所求真的不多,只要姑姑能在江家安穩(wěn)度日、生兒育女,自己科舉有成、平步青云。

    這么簡單的心愿,如果都達不成,那擋路的就該死了。

    不過,賀芳亭畢竟是好友的母親,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他也不想行非常之法。

    希望她識相些,早早讓姑姑嫁入江家。

    否則,他不知道自己會做些什么。

    ——

    江嘉宇走了許久,賀芳亭還木著一張臉,呆呆坐著。

    她不怕來自外部的刀槍劍戟,卻有些受不住來自親生兒子的背棄。

    侍女們看得不忍,小心翼翼地開口勸慰,又有人悄悄去請孔嬤嬤。

    夏日天長,孔嬤嬤在自己的屋子里午睡,并沒近前服侍。

    賀芳亭忽然開口,“別去驚擾她,伺候筆墨�!�

    “是!”

    白薇帶著兩個小侍女,匆忙跑去書房,取來了筆墨紙硯。

    賀芳亭凈了手,筆走龍蛇,大開大合,在宣紙上寫下李賀的名句,“飛光飛光,勸爾一杯酒。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

    用的是狂草,張狂肆意,變幻莫測,行云流水。

    寫著寫著,心情逐漸平靜下來。

    到得最后一句“劉徹茂陵多滯骨,嬴政梓棺費鮑魚”時,已變?yōu)樾Q頭燕尾的隸書,字字端麗。

    欣賞片刻,親手撕成碎紙,又讓青蒿拿去焚毀。

    詩中有“斬龍足,嚼龍肉t?”的字樣,萬不可叫外人看見,否則她人頭不保。

    她那舅舅,正愁沒有發(fā)作她的合適借口。

    手上染了墨,小侍女打濕帕子,輕輕幫她擦拭。

    賀芳亭心平氣和地道,“這些果子不要浪費,你們自用�!�

    “是!”

    侍女們垂首施禮。

    賀芳亭輕輕嘆了口氣,對于兒子方才那番錐心之言,她決定原諒。

    不原諒又能如何呢?

    親生的孩兒,不像店鋪里買來的首飾或其它愛物,有了瑕疵,說不要就不要。

    孩子是要教的,他糊涂,當母親的更要多加教導,哪怕是狠狠打上幾頓,也不能輕易放棄。

    她帶他來到人世,豈能一不順心就撒手不管?那也未免太過無情。

    但她沒有機會,因為,江嘉宇假期已滿,要回云山書院了。

    云山書院學規(guī)很嚴,哪怕是京城本地學子,也得在學院住宿,十日一休沐,到時才能回家。

    臨走前,江嘉宇到春明院辭行,賀芳亭見他一身玉色襕衫,翩翩少年,心又軟了幾分。

    溫言道,“宇兒,家里的事不用你管,專心念書。今年雖不下場,也要多下苦功。”

    宇兒的幾位老師,都覺得他學問不夠扎實,又缺乏變通,最好明年或后年再參加鄉(xiāng)試,左右他年紀又不大。

    能在三十歲前考中進士,都算聰明有運道。

    她也看過宇兒的文章,無甚出彩之處,院試前指點過幾次,助他上了榜。

    但是,宇兒不喜歡她的指點,江止修也說她添亂,她也怕宇兒學雜了反而更難精進,便不再過問。

    江嘉宇應(yīng)了聲是,忽又抬頭,目光誠懇地道,“母親,兒與謝容墨一見如故,高山流水!還請您看在兒的面上,莫要苛待了謝姨�!�

    賀芳亭好不容易熱起來的心,又有點涼,“......我何曾苛待她?中饋雜務(wù),你父親已交托你二嬸,毋須我過問。宇兒若放心不下,不如去找你二嬸�!�

    她說的都是實話,江嘉宇也知道。

    可在他心里,眼下家中諸般亂象,都是因母親不接納謝梅影、不掌中饋而起,二嬸不善管家是標,她才是本。

    她雖沒有明明白白地苛待謝梅影,謝梅影卻因她而受苦。

    因而倔強地道,“請母親善待謝姨!”

    他都沒有勸說母親答應(yīng)謝梅影進門,只是請她當客人一樣善待,這小小要求,不過分罷?

    第27章

    我看你敢得很

    俗話說泥菩薩也有三分土性子,賀芳亭怒道,“我是作了什么孽,要讓親生兒子這般質(zhì)疑?”

    江嘉宇連忙跪下,“兒不敢!”

    賀芳亭:“我看你敢得很!”

    江嘉宇:“母親,兒也是為了你的賢名......”

    賀芳亭氣極,“我要什么賢名!”

    她只要活得自在。

    況且,她如果真答應(yīng)了,得的也不是賢名,是蠢名!

    不行了,再說下去,她會想動家法。

    不能讓他帶著傷去學院,臉面上不好看。

    孩兒小沒良心,當娘的還得為他周全。

    順了順氣,勉強平靜地道,“宇兒,天不早了,快去書院罷。”

    江嘉宇想到謝容墨還在等著自己,便也沒有多留,“母親保重,兒告退!”

    看著他的背影,賀芳亭數(shù)著自己的呼吸,極力平緩心情。

    這一個兩個的,怎么都像是中了謝梅影的毒!

    想了一想,對白薇道,“去請謝姑娘�!�

    自從謝梅影來到江家,她還沒有單獨跟她說過話。

    一是江止修防得緊,二是覺得沒必要。

    可現(xiàn)在,她想見一見謝梅影,聽聽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夫君兼祧兩房,對她來說是一種侮辱,對謝梅影來說又何嘗不是。

    何況江止修都能當她爹了。

    “是!”

    白薇答應(yīng)著退出,到了院里,點了兩名健壯的仆婦同去。

    她想得很周到,萬一謝梅影不敢來,就能用上仆婦了。

    郡主娘娘的邀請,不容人拒絕。

    ——

    “郡主請我?!”

    謝梅影很緊張。

    白薇垂眸,“是,郡主娘娘請謝姑娘到春明院一敘�!�

    謝梅影躊躇道,“她,她要跟我說什么?”

    白薇:“謝姑娘一去便知。”

    謝梅影握緊了拳頭,忐忑道,“能不能,能不能等大人回家,我們再一起去?”

    江郎曾說,賀芳亭自視甚高,不會到落梅軒找她的麻煩。

    但有可能會找她前去,那她絕不能答應(yīng),一切推到他頭上,等他回來再做處置。

    白薇看她片刻,臉上掠過一絲不屑,“姑娘以為,郡主娘娘會對您做什么?放心罷,只是說說話,保證您不掉一根毫毛�!�

    她和青蒿無論怎么想,都想不通大老爺為何不喜郡主,反而喜愛這萍水相逢的謝梅影。

    家世、才情、容貌,郡主娘娘哪樣不是上上乘?

    與之相比,謝梅影就是個普普通通的年輕女子,家世不必提,才情沒聽說,容貌更是遠遠不及郡主娘娘。

    雖然會醫(yī)術(shù),可天下會醫(yī)術(shù)的人那么多,只要有錢有地位,什么樣的名醫(yī)請不來?

    沒聽說過為了看病專門娶個大夫的。

    是了,她年輕,比郡主娘娘年輕十多歲。

    男兒都喜歡年輕的。

    但是,但是,郡主娘娘分明更美,謝梅影再年輕,也是郡主娘娘更勝一籌!

    大老爺他,有眼無珠!

    白薇憤憤地想著。

    謝梅影有些難堪,也被白薇激起了莫名的勝負欲,一咬牙,道,“郡主娘娘相召,我若不去,未免失禮,走罷!”

    不去,就仿佛是怕了賀芳亭。

    落梅軒伺候的侍女仆婦們心里著急,大老爺說過,謝姑娘的安危交給她們,她若出事,必定治她們的罪。

    可郡主娘娘的意愿,她們也不敢違背。

    大老爺能治她們的罪,難道郡主娘娘就不能?這可真是閻王打架,小鬼遭殃!

    眼睜睜看著謝梅影去了春明院,轉(zhuǎn)頭一商量,到外院找了個跑得快的小廝,去官署給江止修報信。

    且說謝梅影,到了賀芳亭面前,就下意識感覺自慚形穢。

    仿佛自己是個粗鄙貧苦的鄉(xiāng)下丫頭,對方則是金堆玉砌的名門貴女,跟自己說句話,都是紆尊降貴。

    而這種自卑的心理,又讓她渾身戒備,心中生出無名火。

    賀芳亭面帶微笑,慢慢道,“謝姑娘請坐。說來慚愧,姑娘到我家多日,我卻未曾款待......”

    謝梅影只覺這種客套話虛偽透頂,出聲打斷她,嗓音有些尖銳,“郡主娘娘想要如何發(fā)落我,還請直言!”

    說話的時候,她也不坐下,身體站得筆直,俯視坐著的賀芳亭。

    以此增加氣勢。

    但賀芳亭從小到大,早就習慣了別人在自己面前站著,見她不坐,也不勉強。

    溫和地道,“謝姑娘說笑了,我與姑娘素昧平生,無怨無仇,何來發(fā)落之說?”

    她怨的,是結(jié)縭十八載的夫君江止修,不是這個無依無靠的小姑娘。

    她甚至覺得,謝梅影是被江止修蒙騙。

    謝梅影暗罵她虛偽,“有無仇怨,郡主自知。”

    自己得了江郎的青睞,賀芳亭怎能不嫉妒?

    對于她們這些富貴人家的內(nèi)宅婦人來說,這就是最大的仇怨。

    她不信賀芳亭不恨她。

    第28章

    除了用銀錢砸人,郡主娘娘還會什么

    賀芳亭不想跟她糾結(jié)于此,換個話題,“我記得姑娘剛到江家時,曾說要在京城行醫(yī)?”

    她其實很佩服謝梅影的志向。

    京城不缺一位貴婦人,但缺醫(yī)術(shù)精湛的女大夫。

    可惜,后來就沒了下文。

    不得不說,她還有點失望。

    謝梅影警惕地道,“是有這打算�!�

    賀芳亭一笑,“那近日為何沒了動靜?是醫(yī)館不好找么?我可以資助�!�

    她說這個,是想提醒謝梅影不忘初心。

    不要因為一個不值得的男子,就丟下了自己的本事。

    可謝梅影從中聽出了羞辱,氣急敗壞地道,“此事我們自有主張,不勞郡主娘娘費心!”

    賀芳亭:“江止修是不是告訴你,眼下不宜節(jié)外生枝,等娶你進門,再開醫(yī)館?”

    謝梅影睜大了眼睛,很吃驚。

    江郎的確是這么說的,幾乎一字不差。

    賀芳亭帶些感嘆,“我可以斷言,他不會允許。等你真的嫁進來,就只能安守婦道,困于內(nèi)室,他不會讓你拋頭露面。到了那時,你吸引他的地方,也將漸漸消失,他會喜歡上別的女子�!�

    她是什么樣的人,江止修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可江止修是什么樣的人,她看得清清楚楚。

    說著看向謝梅影的眼睛,“謝姑娘,外面的天地這般廣闊,你真愿意為他放棄?”

    也許是她的態(tài)度太過懇切,這一瞬,謝梅影有些迷茫。

    ......江郎,真是那種人么?

    想了數(shù)息,忽然醒悟,這是賀芳亭的毒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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