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她照實答：“看紀錄片，寫東西，偶爾和朋友出去散散步……”
“會打牌嗎？”男人拿起桌上的紫檀擺件把玩，截斷她無聊的自述。
打牌？
陳院告訴她的工作內(nèi)容似乎和打牌毫不相干。
早聽說四九城的二代們數(shù)不勝數(shù)，這些年發(fā)展成兩派。
一派招貓逗狗不理世事。
另一派留學(xué)深造各個社會精英。
這兩邊誰也不服誰，但底色大同小異，都是心氣兒高的主兒。
這位看起來是前者。
閑來愛逗悶子。
打著
弋?
招人的旗號荒唐人間。
孟秋從小到大沒碰過棋牌類的東西，這顯然和她初衷不符。
如果這份工作和寫文案無關(guān)，她也沒有繼續(xù)面試的必要了。
她起身想走，腦子忽然轉(zhuǎn)了個念頭，找一份時間自由的兼職并不容易，鬼使神差問了句：“時薪多少？”
“時薪？”
男人似覺得有趣，看著她眼睛正要說什么，豁然頓住，覺得自己荒唐般沉沉笑了起來。
“你叫什么？”男人輕輕嘆了一口氣。
“孟秋�！�
“哪個孟，哪個秋�！�
“孟子的孟，秋天的秋�！�
“燕大陳弘朗的學(xué)生�！�
“不算是，他是文學(xué)院院長，并不授課�！�
趙曦亭頓了片刻才說：“挺好�！�
孟秋不知道他說的好是什么好。
她泡好的茉莉花茶早已溫了，沒有多少熱氣，干花的顏色越發(fā)飽滿，柔柔地浮在茶面。
話題一時沉寂。
孟秋暖場道：“趙先生還有什么想問我的嗎？”
他重新審視少女，眼波微凝，將燃盡的煙擰了，“你開個價�！�
“時薪�！彼a充。
孟秋明顯察覺他的態(tài)度和幾分鐘前不大相同，她懶得深思，歸咎于此人性情不定。
至于時薪，她不懂行情，不敢貿(mào)然開口。
“一千怎么樣？”對方替她做決定。
孟秋心里微驚。
一千的時薪，每天工作一小時，一個月就能掙三萬，一年就是三十多萬，比父母加起來賺的還多。
她沒有被這個數(shù)字沖昏頭腦立即答應(yīng)，問：“工作時間呢？”
“你們哪天課少？”
“周四周五�！�
“嗯。平時我不打擾你，該上課上課，該去圖書館去圖書館，手機開著別找不到人�！彼盟魄枚诉@事兒，直截了當(dāng)拿出手機，催了聲：“號碼�！�
孟秋報了一串?dāng)?shù)字，心里總覺得不安，咬咬唇，聲明道：“打牌我不會，既然答應(yīng)了，正式工作前會學(xué)。比起打牌，我還是希望以后工作內(nèi)容放在文案書寫上。”
“而且打牌只能是打牌，不包括其他東西。”
“其他什么東西？”趙曦亭眼尾攜了絲笑，看得人骨頭發(fā)酥。
孟秋想說的話被這眼神堵在喉嚨，啞了似的。
“微信號是手機同號么？”趙曦亭低頭按手機，“這小孩兒頭像和你不像，網(wǎng)圖？”
趙曦亭一直沒碰那杯茶，加上微信后，他俯身捏起那杯茉莉，修長的指拱起白玉橋的弧度，放在鼻尖輕移，抿了一口。
孟秋臉一熱，那是她本人，只不過是童年演出的照片。去年春節(jié)翻相冊，爸媽覺著這張照片好看她就換上了。
“小時候胖一點�！�
“好友通過一下�！�
孟秋點開微信，趙曦亭的微信名很簡潔明了，就一個英文字母——
“Z”
天底下姓趙的人這么多，這樣平凡普通的代號極易淹沒于人海中，但他很有底氣，別人就應(yīng)該記住他，好似身后是萬馬奔騰，如同他深藍色的頭像，敘述颶風(fēng)來臨的萬丈波濤。
趙曦亭將手機熄屏隨手放在茶幾上，一副公事公辦的語氣，“一篇公文兩千人民幣，三千字以內(nèi)。其他的時薪一千人民幣�！�
他頓了片刻，補充道：“工資可以預(yù)支。”
“如果你有需求的話�！�
孟秋不是瑟瑟縮縮怕這怕那的性子，這事敲定之后，起碼媽媽那邊壓力能減輕不少，這么一想心情也明朗許多。
她松快的時候?qū)φl都熱情，指著茉莉花茶包，溫柔笑說：“茶不燙了，如果未來有機會共事，我可以再給您帶。這是我自己做的，沒有添加劑�！�
孟秋看到趙曦亭在看她朋友圈，她朋友圈一個月可見，比起其他大學(xué)生吃吃喝喝風(fēng)生水起玩轉(zhuǎn)大學(xué)，她也就偶爾拍拍天空，或是景區(qū)打卡，十分無聊。
他翻了一會兒，沒點開什么照片，隨意搭了句：“泡茶這手藝，男朋友讓你學(xué)的？”
好似嘮家常。
從現(xiàn)在開始，他們就是上下級關(guān)系，孟秋不好解釋太多私事，簡單回復(fù)：“不是，家里人有這方面愛好，今天是我第一次試。”
趙曦亭又喝了一口，潤潤嗓，懶洋洋“嗯”了聲。
孟秋頓了頓，“要是沒什么問題的話，趙先生，我先走了�！�
趙曦亭：“去吧。”
面試到這里就算結(jié)束了，孟秋掩上門后像燕子似的撲進回廊里，平復(fù)了一下心跳，笑容明朗起來。
她身后的雕花玻璃窗虛虛開著，窗邊站著方才閉眼假寐的男人。
趙曦亭長指把玩象牙煙桿，瓷白的桿身，光滑細膩，一如少女的肌膚，他微一用力就能整支折斷。
風(fēng)中流淌少女清甜的尾香。
他指腹抵在桿尖，憐惜地轉(zhuǎn)著圈兒，放任自己的嗅覺，感受陌生的氣息。
廊外有人來問：“趙先生，您母親幫您約的秦小姐在外面等了有一會兒了，讓她進來嗎？”
趙曦亭轉(zhuǎn)身將煙桿放回紅木架上，漫不經(jīng)心地應(yīng)：“別領(lǐng)靜室來了，讓她在展廳等�！�
那人有些緊張，“抱歉趙先生，剛才是我弄錯了，我以為孟小姐才是您母親幫您約的那位……”
“瞎貓碰上死耗子也是一種本事�！壁w曦亭輕描淡寫地應(yīng)她，“這次我不計較，但有的錯兒不是回回都能讓你這么過了�！�
“好的趙先生，我一定記住這次的教訓(xùn)。”
-
回宿舍后，葛靜莊立馬開了電腦修圖，她也不發(fā)朋友圈，而是將藏品整理出來，按年份歸類成一份圖冊。
孟秋打趣道：“你該去做歷史圖書館的工作�！�
葛靜莊撅了撅嘴，“我考研一定要考回歷史系。”
下午五點，美國時差十三個小時，正是凌晨四點。
孟秋收到了林曄的消息。
——晚飯吃了嗎？
林曄問。
孟秋算了下時間，回復(fù)。
——一會兒去食堂。
——你是沒睡還是醒了？
林曄打字速度很快。
——沒睡。
——幾個小組成員見不著人，我只能從網(wǎng)上資料找數(shù)據(jù)。
孟秋問。
——找到現(xiàn)在？
林曄回復(fù)。
——是的，累死了。
孟秋打開校園內(nèi)網(wǎng)的學(xué)術(shù)資料庫，撥了個視頻通話過去：“我?guī)湍阋黄鹫遥梢越o我?guī)讉�關(guān)鍵字嗎？”
林曄穿一身灰藍T恤，眼睛熬得有些腫，支著太陽穴有氣無力地看著手機：“金融的東西我還是自己來吧，下次要寫什么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文章再找你�！�
“林曄！喝不喝柚子汁�！睂γ嬗信陂T外喊。
孟秋看林曄沒精打采地坐起來，臉朝向門外，她此時可以清晰地看到他輪廓分明富有少年感的側(cè)臉。
林曄的眉眼并不深邃，卻很干凈。
當(dāng)年她在太陽底下看到他穿著白襯衫奔向她，仿佛春日的白樺，恍惚之間答應(yīng)了他的追求。
林曄并不戀愛腦，他有職業(yè)理想，當(dāng)年他放棄燕大的錄取，也就是放棄了和她在一起念書的機會，他遠赴美利堅，拿藤校offer，規(guī)劃更遠的未來，孟秋也從未說過半句不好。
“上次你弄得太甜了，自己喝吧�！绷謺蠜_門口大聲說。
孟秋微笑著問：“還是你師兄的妹妹嗎？”
林曄恢復(fù)了點活力，眼底帶笑，“嗯，我們這兒買不到好喝的果汁，她剛來美國，人挺嬌氣就要喝那一口，非說只要功夫深，奶茶果粒珍，一天到晚沒正事兒，凈琢磨吃的�！�
孟秋聽到那邊有門打開的聲音。
女生清脆的聲音不再隔在外頭，道道分明傳進話筒里，小姑娘輕盈的腳步踏在木地板上，如宣戰(zhàn)的鼓。
“這次真不甜，騙你是小狗。”
林曄坐著抬頭看她，滿臉笑意，調(diào)侃道：“你做的小狗事還少嗎？這么晚還不睡，明天不是還要起來吃Cris街上的牛角包？起不起得來？”
“起不來先汪兩聲�！�
孟秋看著他的笑容微微一愣，不是拈酸吃醋，只是他逗這個女生的時候，是真的開心。
整個人都在發(fā)光。
女生有些惱，踹了他一腳，不經(jīng)意間看到視頻通話，立刻安分下來，拍拍林曄肩膀，“女朋友在還這么欺負人，非讓我嫂子揍你�！�
林曄笑了聲：“也沒見你喊我一聲哥啊。”
看得出來小姑娘活潑開朗，鬼
依譁
馬地沖林曄做了個鬼臉，放下柚子汁顛顛跑出了門。
房間立刻安靜下來，有兩三秒的時間，孟秋和林曄都沒說話。
林曄喝了一口果汁，表情上看不出是甜是酸，抿抿唇放下。
“她來玩還是念書？”孟秋先開口。
“準備讀本科，還在上語言學(xué)校�！绷謺洗�。
這個話題涉及到一樁往事，兩人心知肚明。
孟秋岔開思緒，指著他背后的led燈掛燈，“什么時候買了星星月亮的燈，挺好看的�！�
林曄轉(zhuǎn)頭看了眼，“小棕給師兄買的，師兄分了我一串�！�
小棕就是那個女生，孟秋記得林曄說過她名字，有點特別，有點拗口，但印象深刻。
叫章棕。
視頻里又是一陣沉默。
兩三秒后，林曄搗鼓草稿本上的紙屑，緩慢吐字，“其實孟孟，我們兩個不必分得太清。如果當(dāng)年你同意我家?guī)湍愀秾W(xué)費，現(xiàn)在我們一起在普羅維登斯會過得很快樂�！�
他抬起頭，直視鏡頭，平靜間有些失望，“而不是我需要你的時候，只能隔著屏幕看著你�！�
“看著毫無溫度的你�！�
孟秋心上某根弦震起颯颯鳴音。
她瞳孔冷清，白皙的面容在白熾燈下如一團遙遠的雪。
“我會考過來的�！彼f。
“但一定是——用自己努力得來的獎學(xué)金和兼職賺的零用錢付學(xué)費，而不是作為林曄的女朋友進入某個大學(xué)�！�
林曄笑了笑，沒和她多爭辯，只說：“孟孟，有時候我很羨慕你這樣的性子，但在社會上太剛直也不是好事�！�
孟秋輕聲說：“我只是想跟著自己心意走�！�
林曄打斷她，“你快吃飯了吧，我和你一邊說一邊陪你吃，快去。”
“好�！�
這話題就算過了。
孟秋和他溫溫柔柔地繼續(xù)聊天，沒再提過小棕相關(guān)的事。
晚上，孟秋給趙曦亭發(fā)了條信息：“趙先生，這兩天有沒有需要我做的工作？”
然而。
趙曦亭好似將她忘了。
消息石沉大海。
第03章
明媚
那日面試結(jié)束，葛靜莊詢問孟秋情況。
孟秋壓不住臉上的興奮，直差手舞足蹈。
葛靜莊問都沒問，笑說：“有時候我都羨慕你爸媽，真省心，誒？他們真會收你轉(zhuǎn)過去的錢么？”
孟秋低頭在選附近的餐館，溫和道：“線上轉(zhuǎn)的不收，但我開了一張卡，賬號密碼他們都知道，應(yīng)急用�！�
葛靜莊把手搭在她肩上，義氣地昂了昂下巴，“放心，這卡指定用不上，叔叔術(shù)后情況好著呢，先前你給他們打電話，我都聽到了�！�
孟秋沒提前預(yù)支煩惱的習(xí)慣，聽了葛靜莊這話，只笑說：“你怎么還偷聽�！�
葛靜莊和她打鬧，“明明是你手濕了沒法拿手機，開了外放�！�
話說得太圓就像剛熨好的襯衫，越容易起褶。
孟秋很快得到爸爸再次住院的消息。
好在問題不大。
孟秋聽表姐說，媽媽因為這樁事接了點做私房菜的私活，有天累著了，凌晨暈過去一次。
家人之間遮瞞的好心，孟秋便咬牙當(dāng)不知道看，私下每天一條消息發(fā)給表姐，對方答得詳細。
孟秋想盡快開始工作了。
趙曦亭遲遲沒回音。
上次他那一番信誓旦旦的開價很像捉弄人。
給她絢爛的泡泡，又破裂給她看。
某種意義上說，有點兒殘忍。
恰好燕大元旦晚會的彩排一天比一天忙碌，孟秋也漸漸先放下找趙曦亭的想法，邊彩排邊留意新的招聘信息。
天空一碧萬頃，太陽出來，沒前幾天那么冷。
孟秋穿不慣新中式長裙，擔(dān)心一馬虎就踩到前面的裙擺，練了這么幾天，只敢盯著地板走路。
彩排結(jié)束，她提著裙子站在舞臺樓梯口，正猶豫先下左腳還是右腳。
“小孟�！辈贿h處的人聲若洪鐘。
孟秋忙不迭抬頭，院長穿著黑色夾克，里面白襯衫，端正慈祥地沖她揮揮手。
“來一下�！痹洪L說。
他身后跟著幾個儀表端莊校務(wù)骨干模樣的人，只有站在最前面那位西裝革履，一副商人做派，其余的穿著隨意，因此，他也有鶴立雞群的獨特感。
隨著陳院打招呼，男人注意力轉(zhuǎn)到她身上，上位者氣場很強。
孟秋走到他們前面，禮貌地喊了一聲“院長好”，又對旁邊的人喊了聲“老師們好”。
院長指著她，出言便是夸贊：“我們中文系的小孟，元旦晚會的主持人，入學(xué)前上過熱搜，免費給燕大做了很久的廣告，踏實、努力，典型燕大學(xué)子。小孟，孟秋，來見一下我們學(xué)校的榮譽校董，趙秉孟秋腦子閃過一絲念頭——
也姓趙。
趙秉君四十來歲的模樣，五官不大出眾，身姿卻儒雅挺拔。
他面帶微笑伸出手，“小同學(xué)哪兒人？瞧著像南方來的�！�
孟秋和他碰了碰手，對方很紳士，并未久握。
“老家霽水，是南方人。”
趙秉君扭頭和同事交談：“霽水的小餛飩一絕，別的地方做不出來他們那兒的味道。”
院長笑說：“可能是水好，養(yǎng)餛飩也養(yǎng)人�！�
趙秉君看著孟秋點點頭，附和道：“老師說得對，不愧是人文學(xué)院的院長，從山水到人文，一下勘得透透的�！�
院長拍拍他的肩膀，“少拍馬屁，讀書的時候，私底下沒少吐槽我這把老骨頭吧�！�
趙秉君笑道：“嚴師出高徒嘛，我哪兒有那個膽子�！�
一時間笑聲不斷其樂融融。
孟秋安靜地站在一邊，臉上掛著溫和禮貌的微笑。
笑鬧完了，院長敞亮道：“怎么樣，秉君，燕大今年來了這么多像小孟的優(yōu)秀學(xué)子，后起之秀的力量不可小覷，追加五千萬怎么樣？”
孟秋聽了這話抬起眼皮，早前聽說學(xué)校最大的贊助人姓趙，看來所言非虛。
只不過在新生面前聊學(xué)校的投資機密，會不會不大好。
趙秉君沒聽見院長說話似的，將身子一側(cè)，面向孟秋，問：“小同學(xué)，你們元旦唱《桃花扇》么？”
他這話鋒一轉(zhuǎn)，眾人的聚焦點都落在了孟秋身上。
孟秋背后起了一層冷汗。
若是她接了趙秉君的話，便是將院長晾在一邊，不給校領(lǐng)導(dǎo)面子。
如果不接話，趙秉君就著這事拿喬，反駁院長后起之秀也不怎么樣，錯的照樣是她。
簡直是無妄之災(zāi)。
她講不大來場面話，但她看過許多文學(xué)，其中不乏圓滑的人物，各種情景屢見不鮮。
孟秋思索片刻，不卑不亢地柔聲答：“趙總想聽，那《桃花扇》自然有。如果趙總投了五千萬，我們院長一高興，或許親自上臺給您唱�！�
陳院上臺唱歌是有先例的，不算為難長輩。
此言一出，緊張的氣氛瞬間緩解，眾人哈哈大笑。
趙秉君像是沒想到她會這么說，愣了幾秒神，調(diào)侃道：“在這兒等著我呢，不愧是燕大的人，上下一條心�！�
他轉(zhuǎn)向院長的方向，溫笑著說：“就不知道老師還唱不唱得動，時常想起我們那屆畢業(yè)典禮您一展歌喉的樣子，快十五年了吧�！�
這是答應(yīng)了。
院長挑了挑灰白的眉，“別小看我，給你唱十首也行�！�